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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卿歡 (17-31)作者: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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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19:49: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7.指環
顧予輕手中端著長方雕花木盒,行走於廊間。
這份由秦至歡親手遞上的賀禮,既未登禮簿,也不入庫房,顧灼之只遣顧予輕將木盒送至她房中。
顧予輕面色平淡,步下不疾不徐。值守在宮主院門口的弟子見她來了,先她一步推開門,顧予輕頷首回以一禮,便徑直往顧灼之臥房去了。
她將木盒輕輕擱在房中書案之上,卻並未離開。
她眸光垂落,流轉間竟有些晦澀難言。
那方木盒所刻雕花,細細一看,模樣竟是十分相熟,儼然是疏雲山巔獨有的落白花。
玉幽教攜來的東西,雕的又怎會是濯雪宮才有的落白。
顧予輕眼眸轉過,往旁一落。這盒間並未上鎖,只需將環扣輕輕一撥,或許,她就可觸到一角真相。
她伸手,指尖搭在環扣之上。默了半響,終究是抽身離去。
她本以為她攜一世記憶而來,前路自當坦蕩,可這一步一步行過,到底是霧裡看花。
她想看清,卻又不願隨意窺探那些興許已然掩沒作古的過往,那些屬於顧灼之的曾經。
她只需做好當下所有能做的事,這花間的霧,總是會散的。
……
天光漸黯,紅燭燈盞,眾人圍坐。燭影映過在座每一人的面容之上,皆是神采奕奕,推杯換盞之間,快然恣意。
唯有秦至歡帶著玉幽教的人坐於宴下最左側角,半隱於陰影下,旁人並不相近。
顧灼之坐於主位之上,眉眼溫和,唇角噙笑。她端過一旁的杯盞,仰頭欲飲,卻被隨在一旁的顧予輕攔下。
顧予輕並未飲酒,也不入席,只立於顧灼之身側。她取走顧灼之的酒盞,道:「師傅,少飲些罷。」
顧灼之愣了一愣,轉頭去看顧予輕。觀她面色不似作假,當真是不許她再飲酒了。
她莞爾一笑,襯得眉目更加溫柔,打趣道:「為師還未老到那般地步,這酒還是能喝些的。」
顧予輕面色未變,並未將酒盞歸還,只道:「師傅自是風華正盛。只是飲酒到底傷身,師傅今夜不可再飲。」
顧灼之無話說了。她瞧著顧予輕的模樣,忽而想起她兒時便是如此,明明是雪白團的一人,小臉肉嘟嘟的可愛得緊,偏愛板著,似個小大人。
每每顧灼之多喝了幾杯酒,被顧予輕瞧見了,她便會抱過酒罈,用她那稚嫩的聲音言說:「師傅不可再飲。」
小小的人,抱著有她半個人大的罈子,身子搖晃,也不願放下。
而今,已然長成了這般風姿綽約的模樣。
卻也未變。
顧灼之神思恍然。
「你師傅喝不了,我喝。」兀地,一道聲音插了進來,顧予輕手中一空,抬眼再看,竟是白日那位手持竹竿的老前輩。
只見她隨意地坐在顧灼之案側,眨眼間便將奪過去的酒飲了個乾淨,無所顧及地用衣袖擦了擦唇邊的酒漬。
顧予輕手掌微收作拳,掩於袖下,神色不明。
這人之前分明連走路都顫顫巍巍,可方才,她奪去酒盞的動作,顧予輕竟無從察覺,輕易就失了手。
顧予輕正思索著,又見老前輩夾過顧灼之跟前的菜邊吃邊道:「你這個徒兒這張臉生得真好看,我喜歡。」她語調有些奇怪,在說到「臉」時,尾音刻意拖長了些。
顧灼之瞥她一眼,回道:「再好看也是我的徒兒,收收你的心思。」
老前輩冷哼。
顧予輕觀二人的相處,顯是十分熟稔。這麼些年,她卻從不知顧灼之有這樣一位相熟的前輩。
她不知曉的事情,實在太多。
宴席過半,顧灼之被顧予輕盯著,竟是一口酒也再未飲上。
她瞧著宴中的眾人,突然揚聲道:「諸位。」
紛雜的聲音安靜下來,一時之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於顧灼之身上。
顧灼之接道:「諸位皆是武林中有名之輩,今日前來赴宴,顧某幸甚。然有一事,顧某想在此請諸位做個見證。」
此話一出,底下眾人接耳相談,皆在猜測顧灼之話中未盡之意。
一旁的顧予輕神色變了變,心頭隱隱升上了幾分不安。
不一樣了。
前世,顧灼之從不曾在宴中說過這番話,更遑論要她們做什麼見證。
一切,似乎已然不再是顧予輕熟知的走向。
宴下一人開口,她一身淡青色的衣裝,是神醫谷的弟子。
「不知顧宮主要我等做何種見證?」
顧灼之轉頭看向顧予輕,眾人的目光隨之落過去。
一身素衣的人,立於燈影下,眉眼如畫,遠山青黛,便是光也偏愛眷在她身側流連。
顧予輕迎著顧灼之的眼眸,只這一瞬便明了顧灼之接下來會說什麼。
她下意識想往秦至歡的方向看去,又生生忍了,只得沉默地等待顧灼之再次開口。
片刻,顧灼之道:「顧某掌濯雪宮數載,未有建樹,深以為愧。幸得一徒,品性端良,天資猶勝於我,當承我之衣缽。」
這一番話方落,宴中眾人神色各異,打量顧予輕的目光中隱隱多了些惋惜。
右下位的陸風吟與葉半秋顯是不曾料到顧灼之會在此時說出這番話,二人相視一眼皆無言。
顧灼之繼續道:「今日,顧某便於諸位俠士的見證之下,授,宮主指環。」言罷,她取下指間的銀白指環,定定看著顧予輕,喚了一聲,「輕兒。」
顧予輕眸中神色難言,腳下似生了根。
數不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其中一道,似要刻在她脊背之上,再穿透骨血,滲入心間。
顧灼之又喚了她一聲。
顧予輕垂下眼瞼,掩過所有不可言說的酸澀,緩緩移到顧灼之跟前,雙膝一彎,跪下身來。
她抬手,顧灼之將指環置於她掌心。
冰涼的指環透過肌膚。
她脊背微弓,默然接下。
18.濯雪
江湖之中,凡是聽聞過幾分濯雪宮名頭的,幾乎無人不知濯雪宮有一條不近人情的規矩——
濯雪歷任宮主,皆獨身終老,與雪白頭。
旁人大多只淺淺知曉這條規矩的內容,卻因涉及到濯雪宮的至高武學,鮮少有人清楚其中緣由。
當年濯雪宮開宮立派的先祖,名曰顧影。那是一位百年難出的武學天才,不過二八年華,初初顯於人前,便是在武林大會之上,攜一身自創的心法劍招和高深莫測的內功修為,獨戰各大門派世家武林高手,一舉奪魁,當世無雙。
偏偏就是這麼一個連師門都沒有的小輩,拂盡了各大門派的臉面,拒任武林盟主,只一人隱於疏雲山,開創濯雪宮。
宮中早先的弟子多是顧影撿來的孤女,俱都沿用顧姓,而今,亦是如此。她們皆尋不到來處,但入了濯雪宮自有了歸途。
顧影所創的劍法變幻無常,與內功心法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而心法共為九重,需得心思澄澈通明者方能有所大成。
顧影認為,愛恨嗔痴皆與修習無益,故而立下了許多束約心緒的宮規。
然心緒不純之人也並非練不得濯雪心法,只是修習時若俗念牽絆太多便難以精進,甚至有走火入魔之險。
細數濯雪宮歷代將此心法修至九重的前輩,無一不守心克己,淡泊心境。
可人處於俗世之中,又如何輕易摒棄俗念。漸漸地,這些宮規經後幾任宮主之手陸續廢除不少,到了第四任宮主在位時,也只剩下了不得婚嫁動情一條,且此條宮規只約束宮主,一直沿用至今。
至於為何獨獨對宮主如此苛責,就要說起幾百年前的一樁辛秘。
顧影自創立濯雪宮後,深居於疏雲山,再未現身於江湖之中。雖有覬覦她之武學的宵小之輩,但又恐於她那身與年齡不符的詭異內力,不敢來犯。十幾載來,濯雪宮倒也過得安穩。
一切的變故都起於一個名喚冥途的魔教。此教門徒皆黑衣覆面,身繡彼岸,廣收無惡不作之輩,於江湖中攪弄風雲,揚言要一統武林,專門截殺其他門派的弟子。
正逢那時,顧影唯一親傳的徒兒于山下歷練,不幸死於此教之手。屍身被尋回時,一身素白的宮裝染成了血衣,佩劍斷至數截。
第二日,十幾載未踏出疏雲山的顧影悄無聲息地一人尋去冥途。
濯雪宮書閣中有一冊,專載歷任宮主生平,有關於那段往事,是如此記的——
「時逢春日,影有高足一人,下山遊歷,殞於冥途。遺骸歸時,素衣血裳,佩劍盡斷,隨主而逝。
影立其前,枯守長夜。
次日,影孤身仗劍,行山瘴赴冥途,戰叄日夜,白衣赤盡,天光映血。遂七百叄十八人,盡皆授首。
然影心魔難抑,同年大雪,自躍疏雲之巔。眾人覓於崖底,未見屍骨。」
想來顧影設下宮規時,恐也不曾思慮過,第一個觸犯之人竟會是她自己。
她去後,覬覦濯雪宮武學的宵小之輩再無所顧及時而來犯,而濯雪宮以女子之身開宮立派,立足於江湖之中本就更難百倍,如今濯雪宮的安寧皆是先輩們一劍一劍守下的。
歷任宮主自有職責所在,需守心中清明,勤勉修習,才能護得住這濯雪宮門下眾人。
顧予輕自小醉心武學,除了歡喜之外,也因顧灼之本就對她抱有了很大的期許。
她早便知曉顧灼之有意讓她繼任宮主之位。
所以她從不敢對練功之事有所懈怠。
所以她對秦至歡,再如何動心,也如反覆揮舞劍招時那一聲聲不願言說的疼一樣,緘默地壓在心底。
一宮之主需守心中清明,可愛一個人,最難得清明。
19.寒月
眾人觀過授禮之後,顧灼之便以不勝酒力的緣由率先離席,顧予輕自是一步不離地隨著。
她一路行過,一一向恭賀她的賓客回禮,一步一步從熱烈走入寂然無聲,緩緩停在秦至歡案前。
秦至歡的眸光肆意地落在顧予輕臉側,去瞧她睫羽下落過的燈影,瞧那紅燭搖動時仍覺冷淡的眉眼。
想來,也只在此時,她方能混入這些注目中,無所顧忌地去瞧她的心上人。
顧予輕只停了一瞬,短暫到像一縷轉瞬即逝的風,輕飄飄地從秦至歡跟前拂過,叫人如何都抓不住。
秦至歡垂下眼,面色近乎冷到了極致。甚至連平日裡慣常掛在臉上的笑都懶得再去裝。
隨她而來的玉幽教三人一齊坐在她後側桌案旁。中間的那個時不時就去看秦至歡的臉色,看了好一陣兒,她又去看坐在她左側的人。
看著看著,秦柒在心裡啐了一聲,吃吃吃就知道吃。沒看見少主臉都黑成什麼樣了,光知道在這裡又吃又喝的,不知道的還以為玉幽教沒飯吃呢。
她再次轉眼去看右側的人。端坐得像個木頭人似的,少主說什麼做什麼。一個就知道吃,一個就知道少主。
方才授禮時,若不是她一個人死死拉住少主,沒讓她當場發難,現在她們哪還能這麼悠閒。
分到跟這倆人一同共事,她秦柒也不知道造了什麼孽。
少主也是。人家傳個宮主之位,也不知怎麼惹到她了,臉凍得簡直要結冰碴子了。
幸好她攔得快,要不出了岔子,先別說這一殿的賓客她們打不打得過,光是主位上那位,就夠她們喝一壺的了。
武林中誰沒有聽聞過顧灼之當年初登宮主之位,於疏雲山巔獨戰西域十三怪全身而退的事跡。
秦柒深深嘆了一口氣。
「秦柒。」秦至歡兀地開口,聲音冷淡幽深。
秦柒聽得一個激靈,她對上秦至歡瞥過來的目光,淡淡的一個眼神卻盡顯威嚴,背著光的黑眸似冰寒深譚。
當真是越發像教主了。
秦柒瞬間明了她的意思。她果斷打落旁邊秦肆的酒盞,又推了推木頭人秦玖。三人起身,悄無聲息地隱於人群散開。
秦至歡挽了挽衣袖,手持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條斯理地於唇邊淺酌輕抿。
她餘光往左上方淺淺一落,果見葉半秋召來了三名弟子吩咐了些話。再看那三人領命離去的方向,分明就是隨秦柒她們去的。
自她入了這濯雪宮開始,就一直處於她們的視線之下。
秦至歡唇邊帶了一抹泛著冷意的笑。她抬手飲盡盞中的酒,任這一抹苦澀滑過喉間。
她起身出了主殿,慢悠悠地行走於階前。清寒月光灑下,鋪落一層又一層。
不同於殿中的熱鬧,外頭倒是寂靜極了。濯雪宮大多宮人皆入了宴,剩下的幾乎全守在了宮主院前。
秦至歡下了長階,一路穿過迴廊,不急不緩的步子,像是在散心。她微微側目,離她身後約莫十丈遠處,枝葉搖曳,打落一大團陰影。
待行至一轉折之處,她兀地提速,身形一閃,瞬息之間隱於黑暗之中。
身後跟著的葉半秋也再顧不得什麼藏匿,忙運功追了上來,然已尋不見秦至歡的身影。
葉半秋冷著臉在原地站了一陣兒,轉身朝一方向而去。
顧灼之同顧予輕一前一後回了宮主院,院中燈火通明,晝如白日,比往常更多幾倍的弟子值守在院前。
眾人一見宮主,皆弓身抱拳行禮。
顧灼之道:「你們還在這作甚?入宴去罷。」
為首的弟子聽了這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支吾半響未吐出一言來。
顧予輕方想上前言說,踏著輕功的葉半秋正巧趕來。
「師傅。」葉半秋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顧予輕,朝顧灼之微行了一禮。
顧灼之觀她行色匆匆,便道:「何事?」
葉半秋回道:「玉幽教的那三位黑衣教徒正在宮中閒逛,我遣了人跟著。」說到此處,她頓了頓,面露懊惱之意,「只是那秦至歡輕功頗有造詣,徒兒一時不察,將人跟丟了,現下尋不到她人。」
顧灼之面色不改,不甚在意般說道:「不必理會。」她瞥了一眼一眾值守的弟子,又言,「正巧,你帶著她們一同入宴去罷,我這裡無需派人守著。」
還未待葉半秋開口,顧予輕行將一步,「師傅……」然不待顧予輕再言說些什麼,又被顧灼之打斷。
顧灼之道:「輕兒,今夜你便宿在為師院中罷。」
顧予輕怔了怔。她本就抱了今夜無論如何也會守著顧灼之的心思,卻不曾想顧灼之竟會主動開口。
她自是應道:「是。」
顧灼之又去看葉半秋,後者又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葉半秋心想,總歸師傅和師妹同在一處,旁人再如何也生不了變故。
葉半秋應了一聲,便帶著一眾人離開。
一時之間,燈影流轉之下,只剩顧灼之與顧予輕二人。她們一同行於院中小道,無人再開口。
顧予輕無聲地跟在顧灼之身後,眸光不經意往旁一落。
院中一池秋水波光粼粼,一輪圓月投影其間,將碎未碎。
20.牽絆
風未停,帶過凜冽的寒息吹得檐下高掛的壽燈擺動不歇,風鈴伴著風聲作響,成了這寂然長夜中唯一的生動。
燭光順著窗欞灑落廊間,待人一踏過又悄然地棲在她的肩頭。
顧灼之停在門前,負手而立,腳下的身影被拉得細瘦纖長。她轉頭看向身後的顧予輕,終是率先開口:「你可有什麼話想對為師說?」
被看透心思顧予輕默然不語,她回望顧灼之,仍是那般溫柔的眉眼,好像無論她做了何事,顧灼之都會無聲包容她。
只顧予輕向來尊師重道,克己守禮,鮮少有犯錯的時候,又何來讓顧灼之包容她的機會。
可是……而今,她終究也要忤逆不孝一回了。
風輕輕帶過顧予輕的衣角,她翩然一跪,脊背挺直如雪松。這般跪在顧灼之跟前,這般的姿態,放在她身上,竟未有一分低微之意。
她像是認定了什麼,自知不該,卻絕不願轉圜。
顧予輕從衣襟中取出了個細小的物什,抬手遞上,一枚銀白色的鑲玉指環靜靜躺在她掌心。
她開口,帶有她一貫清冽如冷月的嗓音:「還請師傅……收回成命。」
顧灼之目光從指環上掠過一眼,面上神情平靜,像是早料到了眼前的情景,並不意外。
方才在主殿之中,顧灼之如何看不出她的遲疑。只是那麼多目光盯著,顧予輕定然不會當眾去拂顧灼之的臉面,自當接下。
顧灼之又去看顧予輕,只見她不避不讓,面色如常,抬起的手穩穩地落在空中,不移半寸。
半響,顧灼之嘆息一聲,似在勸慰,緩緩道:「輕兒,你該知曉,濯雪宮歷任宮主皆由天資最甚的弟子接任。這宮中無人比你更當得宮主之位。」
顧予輕眼眸中落著斑駁不清的光影,聲音里竟摻了一分苦澀:「倘若徒兒……再難登九重呢?」
顧灼之一怔,細細去品她話中的意味。顧予輕今歲方十九,已將濯雪心法練至第八重,離九重不過一步之遙。
可這一步之遙,細數宮中歷代弟子,窮盡一生也不曾達到的亦不在少數。
她此言,莫非……顧灼之不願深想,卻又聽顧予輕再次開口。
「徒兒斗膽一問。師傅繼任宮主之時,不過雙十,濯雪心法已至八重,當屬宮中少有。而今二十載已過,卻……仍未至九重。」
她看過來,那雙清亮的墨色眼眸幾乎要望進顧灼之心底,將那些難以言明的心緒看個透徹。
復又輕聲道:「師傅心中,可否牽絆太多?」
顧灼之聽得此言,猶如當頭一擊,竟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神色晦澀不堪,心緒翻湧難平,手撐在後頭廊柱上才勉強穩住身子。
顧予輕見她這失魂落魄的模樣,也暫且顧不得旁的,忙起身行將過去將人扶住。她面色繃著,雙唇有些失色,悔道:「是徒兒失言了……」
顧灼之雙眸空泛不知在想些什麼,待緩得一陣後,她搭在顧予輕小臂上的手施力一握,借著力道站直了身子。
「沒錯……你說的沒錯……」顧灼之恍惚開口,「是我心中……牽絆太多。」她轉頭看向顧予輕,眸中於燭火的映照下竟隱隱泛著水光,眼尾的細紋好似又深了一分。
顧予輕望著她的眼,心裡兀地酸澀不已。她從未見過師傅如此失態的模樣,只因她一言。
這漫漫無期的二十載間,師傅心中究竟藏了何等的苦痛,她卻從來不知。
「輕兒。」顧灼之忽然喚了她一聲。
顧予輕應道:「徒兒在。」
顧灼之面色已然平靜了下來,方才的失神模樣如風過了無痕,她陡然伸手將顧予輕仍攥在手心的指環收了回去。
「師傅?」顧予輕一怔,卻見顧灼之已將指環重新戴回了指間。
顧灼之望向空蕩無人的院落,她的院中總是如此寂然,常常只她一人在此,從不讓宮中弟子值守。
「輕兒。」顧灼之喃喃開口,「你可知我為何從不讓旁人值守於此?」
顧予輕隨她的目光而去,流水潺潺旁,一座青瓦四角亭安然坐落。
「我想她來時,能輕易些。也想……只當不知地與她多待一刻。」
顧予輕垂眸不語,甚至不願在此時去揣測顧灼之口中的她究竟是誰。
顧灼之突然輕笑了一下,話鋒陡然一轉,道:「我這宮主指環,是暫且摘不下了。」
她這話像是自諷,又似摻了些別的意味,牽過意味深長的語調,定定地看著顧予輕。
顧予輕細細琢磨一番,心中兀地升上一分怪異感。不待她想通其中深意,顧灼之兩指併攏如疾風驟雨般於顧予輕頸後兩處穴位快速點過。
顧予輕毫不設防,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失去了意識。她身子往前一倒,顧灼之伸手將她扶住。
幾乎是同一瞬,遠處小亭檐上青瓦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響。
顧灼之望過去,道:「聽夠了麼?」
檐後顯出一片紅色衣角來,於如墨夜色下也十分打眼。
片刻,一個身影從亭上飛身而下,落地時又輕點而起再往前掠了一段距離,隨後翩然落在顧灼之不遠處。
正是秦至歡。
她眸光眷在昏去的顧予輕身上,眼中是如何也藏不住的關切。
顧灼之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至此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她看了眼秦至歡那張燈影流轉下美到動人心魄的容顏,嘆息一聲。
「罷了,你過來。」
秦至歡行將過去,道:「不知顧前輩這是何意?」
顧灼之不發一言地將顧予輕往秦至歡懷中一送。
秦至歡登時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將顧予輕將將要滑落的身子撈上來。
顧予輕的臉順勢抵在了她脖頸之間,淺淺的溫熱吐息時不時地掃過她頸間肌膚,喚醒了某些已覺久遠的記憶。
她有些貪戀地將顧予輕擁得更緊,鼻端一呼一吸之間儘是屬於這人的幽蘭氣息,輕易就可平了今夜所有的不快。
顧灼之轉過身去擺了擺手,道:「有勞秦姑娘將我這不成器的徒兒送回她房中。」她邊說邊走,走到門口時停了一下,「至於你今夜所求之事……我在此處等你。」
秦至歡瞧著她遠去的身影,眸中神色不明。
顧灼之走入閣樓中,門扉閉闔,寂靜無聲。
21.大火
秦至歡橫抱著顧予輕踏著月色,一步步走過。她雙手十分穩當,不曾讓懷中人受到半分顛簸。
白衣人靜靜地依在她肩頭,吐息溫熱平緩,秦至歡垂眼就著月光去看她。
清麗的眉眼斂著靜默,恍若收去了所有的冷淡,只余那分鮮少顯露的柔軟。她的頭髮散了些,如墨傾瀉而下隨著走動輕輕盪過。
不知怎地,秦至歡忽而記起了顧予輕唯一一次的醉酒模樣,她也是如此依在她懷中,將自己全然交付予她。
那日,她擁著她在竹亭上坐了一個長夜,只盼天永遠不要亮,興許她便可以與她,共此白首。
正如此刻,她又開始期盼這路永遠不要走到盡頭。
可惜,天總會亮的。
秦至歡將顧予輕放在她房中床榻上,細心為她整理好被褥。她抬手,輕柔撩開這人額前遮了眼睫的散發,最後只俯身淺淺於她眉心落了一吻。
只這一吻,已然將她心中這一月來的惦念說了個盡。
秦至歡回了宮主院中,推開門扉,房中燭光搖曳,燈火通明,顧灼之一人獨坐於書案前。
她手邊擺著個敞開的雕花木盒,盒中的東西被她拿在手中細細端看。
秦至歡走上前去,顧灼之透過手中畫卷抬眼看過來,這一錯落之間畫卷正巧遮了秦至歡的面容,她便只瞧見了秦至歡的那一雙眼。
顧灼之兀地一怔,待人已走到書案前了,她仍定定盯著秦至歡的眉眼看了半響,又流轉於她眼尾處。
秦至歡只覺她這目光實在怪異,似是驚疑,似是回想,到了最後盡數化為恍然。
「是你啊。」
顧灼之道。
……
秦至歡立於濯雪宮門不遠處。一道黑色身影穿行過來,正是秦玖,只見她抱拳向秦至歡行了一禮,眼眸低垂時眼尖地瞥見少主手上拿了木盒。
是她們帶來獻禮的東西,如今又原樣歸還。
兩人又等了一陣兒,秦柒與秦肆甩了濯雪宮跟著的弟子相繼而來。
秦至歡抬眼,遠處主殿宴席未散,璀璨繁燈,倒襯得她們這裡有幾分寂寥了。
見人齊了,秦至歡拂袖轉身道:「走罷。」
一道紅影與叄道黑影迅速消失于山林間。
……
嘈雜喧鬧的聲音如潮水般洶湧而來,輕易劃破夜的寂靜,如同夢魘的低語穿過窗欞迴響於顧予輕的耳側。
顧予輕猛地驚醒,她下意識伸手撫上頸後仍有些酸痛的地方,記憶瞬時回籠,她卻顧不得去思索任何。
她迅速從床榻上起身,差點踉蹌地磕絆了一下,束髮的白色髮帶不知什麼時候已然散開,墨發鋪了整個肩頭。
她推開門,迎著喧鬧的方向看去,熊熊烈火浸染長空,隨著呼嘯而過的風,火焰肆虐舞動,她甚至可以聞到焦煙的味道。
顧予輕的臉色霎時蒼白無比,運著幾乎不成章法的輕功步調風馳電掣般趕往宮主院。
待近了,她忽而被撲面而來的濃煙嗆住了口鼻,火焰滾燙的氣息刮蹭過她面頰,連肌膚都似被灼得生疼。
閣樓前來往不停的弟子們一趟一趟從旁邊的池中運著水,試圖讓這滔天火勢平息。
顧予輕仿佛已經聽不見任何的聲音,她眸中映著火光,眼前的這副光景與前世重合,她整個人失了神,竟是要往火中去。
卻猛地被一個人截住,那人緊緊拉著她的雙臂,大聲地喚著她:「師妹!」
這一聲如一道驚雷自顧予輕腦中乍響,她怔了怔,目光轉過去,對上了葉半秋蘊滿後怕的雙眼。
又聽見她說:「師妹你在這裡,師傅呢?」
顧予輕的心如同被人整個揪住,疼得她雙眸泛紅,淚猝不及防地滾落。她失色的雙唇翕動,喉間卻乾澀得吐不出一言。
葉半秋見她這副樣子哪還能不明白,頓時也悲從中來,眼眶紅了個透。
那邊的陸風吟正引著弟子們滅火,轉頭一見她們的模樣,眼中強撐的淚亦是沒忍住落了下來。
這場火足足燒到了半夜才平息了下來,眾人於殘垣中尋到了一具殘屍,屍身被體面地蓋了白布抬了出來。
濯雪宮的弟子們齊刷刷跪了一大片,白色宮裝無一不染上了灰黑色,斑駁不堪。泣聲迴響不已,不絕於耳。
顧予輕立於屍身前,素凈的面容沾上灰黑,青絲凌亂頹然。
她神色恍惚,身形一晃重重跪落下來。
如若上天許她重來一次,是為了讓她撫盡所有未平之事,可為何又讓她再經歷一次這樣的結局?
難道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都無法改變分毫麼?
一截被燒得焦黑的手臂自白布中滑落了出來,落在顧予輕失神的雙眸中。那隻尚算完整的手之間,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顧予輕的心跳陡然停了一瞬,整個人如被一盆涼水淋透,陷入了詭異的冷靜。
她猛地掀開了屍身上蓋著的白布,底下的焦屍模糊不清,面容根本無從辨認。
旁邊的葉半秋和陸風吟見她突然發作,只當是傷心欲絕所致,連忙將人拉開了些。
葉半秋拉著顧予輕,神色悲愴,聲音哽咽仍勸慰道:「師妹……師傅她……已去了……」
顧予輕怔怔不發一言,隻眼睜睜瞧著陸風吟將白布又蓋了回去。腦海中反覆迴響今夜顧灼之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這宮主指環,是暫且摘不下了。」
22.又見風雪
風熙十六年,冬。濯雪宮第六任宮主顧灼之,死於大火。
棺槨停於靈堂七日七夜,第八日清晨,初雪方至,滿山落白。濯雪宮長掛素凈白綢,宮中弟子皆著縞素,欲送宮主出殯。
葉半秋與陸風吟踏入了靈堂內,只見顧予輕靜靜跪於棺槨前,身形比之七日前還要消瘦幾分。
可偏偏她這師妹向來性子執拗,誰勸都無用,竟生生不休不眠地守了七日七夜。
葉半秋在心裡嘆了一口氣,走向前去勸慰,旁邊的陸風吟亦是附和。
顧予輕不言不語,仍未起身。葉半秋還想再說些什麼,一名弟子忽而急匆匆地進了靈堂,支吾半響卻是言說那玉幽教的秦至歡前來弔唁,還指名要見顧予輕。
此話一出,葉半秋與陸風吟神色各異,雙雙看向顧予輕。
失火那日,玉幽教的人不請自來,行為更是怪異,不好好待在席間,偏去宮中閒逛。葉半秋遣去跟著的人沒一個將人看住的,尤其是那秦至歡,出了宴席片刻就不見了身影。
還偏偏在尋不見玉幽教徒的當口,宮主院中便失了火。雖宮中探查,顧灼之是醉後打落燭台失火而亡,在屍身的旁側還尋見了幾個飲盡的酒壺,但濯雪宮中仍有不少弟子將宮主之死安在玉幽教的身上。
秦至歡此番前來,只怕會引得眾多弟子不快。
只是……她又為何單單揚言要見小師妹?葉半秋思及此處想不通緣由,又見顧予輕緩緩站起身,忙上前去扶,卻被她拂開。
陸風吟在旁側觀顧予輕面色,雙唇失色,面白如紙,站立的身子隱隱有些顫巍,想來這幾日下來,顧予輕縱是有鐵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幾人頂著風雪行至宮門前,果見一眾弟子將秦至歡層層圍困。
那向來張揚的女子竟是穿了身素凈的白衣來,她發梢肩頭落著雪,對濯雪宮人們的斥罵聲充耳不聞,只靜默地站立。
直到人群盪開,如隔叄秋未見的人緩緩而來,秦至歡的神色才有了些變化,眸光幾乎是難以克制地落向她。
不過幾日,這人竟將自己折騰成了這副模樣。秦至歡心中刺痛不已,苦澀難言。
她又如何不知顧灼之亡故一事之於顧予輕該是何等的悲痛,早先聽了消息她便想尋來濯雪宮伴在她身側。
只是這偌大的濯雪宮,倒底容不得她秦至歡,她亦不願在此時再徒惹顧予輕心傷。生生忍了幾日,直至今日終究還是來了。
除卻放心不下顧予輕外,亦是為了替她師傅……送顧灼之一程。
秦至歡掩下眸中晦澀,同陸風吟言說來意,旁的人如何惡語相向,她都不願理會。
她的眼眸只迎著風雪去看顧予輕,也不知是不是這雪下得越發大了,她竟會覺得那其間的白衣人,眉間冰寒猶勝風雪。
冷得她心間生了霜。
那晚,她口中承認的那一句歡喜果真不過是她的一場夢麼。
秦至歡神色冷凝,竟是有些想發笑。她扯了扯唇角,卻是連一個僵硬的假笑也做不出來。
她只朝著靈堂的方向弓身拜了叄拜,隨即足尖點地,掠過人群,飛身隱於雪色之間。
「顧予輕,你也覺得你師傅的死與我有關麼?」
23.重生
顧予輕提劍去追秦至歡,兩人一路飛身掠過,足尖踏於白雪之上只留了淺淺的痕跡,不消片刻便會被風雪掩埋,無影無蹤。
直至快纏鬥到疏雲山巔,顧予輕陡然抬手一劍,劍氣挾裹著濃厚內息劈在秦至歡前方的樹幹上,白雪登時簌簌落了一片,截住了秦至歡的去路。
秦至歡被雪沾了半身,青絲半白,回身去看顧予輕。
顧予輕執劍前來,劍尖竟有些細顫。她略顯蒼白的面容之上神色淡淡,可她望向秦至歡的那一雙眼眸中卻勾著難以言說的情緒。
秦至歡瞧著她的眼眸,心頭忽地一軟,一縷被她忽視而過的思緒倏然而起。她細細回想一番,顧予輕這一路面上是與她纏鬥而來,可她分明又處處手下留情。
這般的光景,倒有些像是往常她惹了這人生氣被她提劍追時的模樣,瞧著劍勢凌厲,實則並不會傷她分毫。
秦至歡這才覺出一分怪異來,她雙唇翕動,抬步向前,剛想開口喚顧予輕的名字,卻被顧予輕截住。
只見她抬劍,劍尖直指秦至歡,攔住她欲上前來的動作。
「秦至歡。」顧予輕開口,像是許久未言,聲音有些乾澀。她狀似無意地往旁側的林間落了一眼,又轉回秦至歡身上,繼續道:「秦至歡……你走罷。」
秦至歡瞥了一眼橫在她身前的劍,發覺顧予輕竟是連劍都拿不穩,卻還要說這樣傷人的話。
她抬眼,心中倒底軟了幾分,開口的話不再刺人,只隱隱帶了些酸澀:「你就這般不願見我麼?」
顧予輕迎過她澀然的目光,許是這場景太過熟悉,她恍惚間透過風雪望見了秦至歡前世的模樣,她心間一痛,差些就要軟下聲音開口,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極為隱晦地向秦至歡投去了一眼,口中卻道:「你走罷。」
秦至歡越發覺著不對,她微微蹙眉,靜靜去觀顧予輕的神色。心底霎時間升上了一陣強烈的不安,甚至蓋過了聽到顧予輕趕她走時的苦澀。
有一道聲音在她心間反覆迴響,那道聲音只重複著兩個字——別走。
秦至歡想循著心底的聲音留下來,又見顧予輕眸中神色不似作假,那雙眼定定瞧著她竟是說了第叄遍:「你走罷。」
她既已言說到了這般地步,秦至歡如何還能不令她如願。
秦至歡暗暗壓下心底的不安,只最後瞧了顧予輕一眼,便拂袖轉身一步步離去。
顧予輕立於她身後,靜靜看著她逐漸在雪中遠去的身影。她難得著了一身白,遠遠看去與雪色融為了一體。
顧予輕轉過身,似再強撐不住,往前踉蹌了一步,手中劍身沒入雪中,勉強支撐著她。
天地間霎時安靜了下來,陷入一陣死寂。顧予輕右耳微動,枝葉聲窸窣作響,不過瞬息之間,一枚寒刃自被雪色掩沒的林間中猛地擲來,直抵顧予輕後心。
顧予輕面色不改,哪還有半點虛弱無力的模樣,只見她手中長劍迅速拔出,橫劍一擋,叮地一聲,飛葉狀的刀刃直直撞上劍身,迸出火星點點,又被猛地彈出沒入雪中。
她動作不停,長劍猛力一推,劍身附著冷冽內息勢不可擋地循著刀刃射出的方向疾速而去,所過之處,冰層俱碎,枝葉齊刷刷斷了一地,林間突然顯出一道模糊的身影來,速度極快地往深處隱匿而去。
顧予輕面色一凜剛想去追,卻被奔來的人撈住了腰身。那人幾乎是跌跪在了她跟前,手掌緊緊抓著她衣裳,一時之間竟掙不開半點。
「秦至歡,你先放開我。」顧予輕一頓,冷凝的神色化開了些,輕輕拍了拍她腰間的手。
「我沒抓住……我沒抓住……」
秦至歡緊擁著顧予輕腰身,像是失了神,反覆地重複這四個字,聲音恍若浸在了水裡,被痛苦無望的深海澆透。
顧予輕這才察覺到了這人的不對勁,她垂眼去看,秦至歡的身子竟一直在抖。臉埋在她腰腹之間,看不清神情。
她的心陡然軟下來,泛著酸澀。她微弓下身,手掌搭上秦至歡發頂輕輕撫過,溫聲道:「無妨的,我這不是還好端端的麼?」
誰知此話一出,秦至歡反而抖得更厲害了。她緩緩抬眸,清淚止不住地自她眼中滑落,一滴一滴,慰燙進了顧予輕的心頭。
她往日是多麼恣意飛揚的一個人,那雙從來多情含弄的桃花眼中,如今盡數是灰敗驚惶。
她緊緊抓著顧予輕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子,雙唇翕動,似在喃喃自語,又似在發問:「為什麼……為什麼我又沒抓住?為什麼……」
顧予輕聽得此言,腦中忽而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臉上的血色霎時褪了個乾淨,渾身的血都涼了個透。
她的心如同被千萬根針穿透,痛得幾乎不能呼吸,開口時的聲音都顫抖地不成樣子。
「你說什麼?秦至歡,你,你說什麼?」
秦至歡整個人失了魂,指尖因用力而泛著青白,她分明是正仰頭看著顧予輕,可眼眸中卻空洞極了,只會不斷重複那一句話,如同刻進骨血的夢魘。
「秦至歡……你說什麼?」顧予輕的聲音陡然哽咽了一下,明明她心中已然再明晰不過了,卻誓要問到一個答案。
她撫在秦至歡發頂的手緩緩往下,落在秦至歡眼下。冰涼的指尖一下一下撫過溫熱的淚,卻越撫越多,好似她永遠也拭不盡。
她以往時而慶幸,重來一次,她與秦至歡之間還未到那般無法轉圜之地,她可以為秦至歡撫盡所有未平之事。
她不會再拒她傷她,她終於可以坦然地向她訴盡她心中的歡喜。一切的一切,都會與前世不同。
可原來……眼前的這個秦至歡,從來,從來都是那個見過她所有冷漠與決絕的秦至歡。
是隨她再世而來的秦至歡。
是……
她的秦至歡。
顧予輕垂眸,睫羽顫動,一顆淚猝不及防地滴落,打在秦至歡臉側。她的指尖仍在動作,只是不知拭的倒底是誰的淚。
秦至歡眸光晃了晃,失神的眼眸回攏了一分神彩,終是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樣。
「秦至歡。」
顧予輕低聲叫著她的名字。
她眼中的淚仍在肆意流淌,沾濕的墨色眼眸澄澈通明。她垂首,肩頭的青絲悄然滑落,於漫天飛絮的見證下,親吻她的心上人。
作者有話說:終於寫到了這裡。一直都是她啊,不曾變。
24.雪吻
落在身上的雪早就化開,層層浸入衣襟之中。烈烈寒風拂過面頰,掀起刺骨的涼意。雪仍在下,穿過雲層,落滿枝頭,將天地間全部染上剔透的白,不知何時才會停。
秦至歡跪在這片白雪之中,身上早就冰寒一片。而唯一的熾熱,來自於眼前人吻過來的唇間。
同樣柔軟的兩雙唇緊貼著,溫熱的吐息混著落下的雪,將秦至歡渾身上下所有的寒意一一吻盡。
秦至歡的心猛烈地跳動了一下,腦海中的冰牆轟然倒塌,潰散的神智回攏,只在一息之間,她緊緊扯著顧予輕的衣衫將人拉了下來。
顧予輕猝不及防地被她拉得跪在雪中,兩人相對而跪,竟像是在對拜。不等她作何反應,秦至歡顫抖的唇更深地貼了進來。
甚至可以說是撞了過來。磕得顧予輕的唇角破了道小小的口子,淡淡的血腥味自兩人相纏的唇齒間漫開,可她們無一人願在此時放開彼此。
這個吻,如流火般激盪,幾乎要將兩人周身的雪全都化開了去。她們難以自持地掠取著對方的氣息,唇瓣一遍遍碾過,繾綣勾弄,交覆相迭,這世間再不會有旁的人比她們更為契合。
秦至歡的舌肆意地抵進顧予輕的牙關,纏著她在口中攪弄,唇間清甜的味道被一一吃盡吞咽。
顧予輕的雙手情不自禁地搭在秦至歡的腰背上,她摸索過她脊背的蝴蝶骨,感受到她比之前消瘦幾分的身形。
顧予輕心尖一疼,濕潤的眼眸半睜開,去瞧秦至歡顫動的長睫。
她微微退開身,兩人的唇短暫分離,許是吻得太過激烈,甫一分離,竟牽出了一條細長銀絲,拉長又斷裂。
顧予輕瞧著只覺面容發熱。
兩人此起彼伏的喘息聲相纏,皆是一副極力平復氣息的模樣。
顧予輕伸手去拭秦至歡唇角溢出的津液,她雙唇被吻得艷麗非常,於一片白中格外惹眼。想來,她自己也不遑多讓。
秦至歡眼眸中映著顧予輕的眉眼,眸光幾乎是眷在她身上,捨不得移開半點。
她擁著顧予輕腰身,將人往前一推,兩人一上一下倒落在雪中。相迭的墨色長髮鋪陳開來,又沾上濺落的雪,倒有些像是一齊白了頭。
秦至歡的吻再度纏了上來,顧予輕自是全然接下。不知吻了多久,只怕是吻得唇瓣都有些發腫了,才戀戀不捨地分開。
顧予輕撩開一縷秦至歡耳側垂落的髮絲,明明她自個兒才是被墊在雪中的那個人,卻反倒開口問秦至歡:「冷麼?」
她的聲音有些啞,又分明柔軟極了。
秦至歡搖了搖頭,眉眼間染上幾分眷戀的笑意,「不冷。」
顧予輕瞧著她這一抹笑,難以將她與方才失魂到只知不停落淚的人聯繫起來。她開口,聲音有些晦澀:「秦至歡,你還記得你方才說的話麼?」
秦至歡一怔,眉眼垂下似在回想,半響,她才定定看向顧予輕道:「我記得。可我……忘了為何會說那樣的話。」
她眸中閃過一分痛意,繼續道:「我只知方才我瞧見你差些……差些喪命於那枚飛刃之下,我卻無能為力,只恨不得當場就死。」
她的話說得這般決絕,眼中水意又漫上來,連聲音都哽咽了一下,「我明明……明明只差一些,只差一些就可以攔下它,卻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它自我跟前掠過。」
秦至歡面上的神情又恍惚了起來,又最後吐了兩個字:「兩次。」
顧予輕的心幾乎要被她的話刺得鮮血淋漓,她撫著秦至歡的髮絲,又抬首去吻她。自她眉梢一路吻到唇角,才終於又將人的神智喚了回來。
她已然確認秦至歡同她一樣,是再世而來的人。雖然不知秦至歡為何會不記得之前的事,但……不記得便不記得罷,總歸她們仍在一處,這便夠了。
顧予輕自是不會再去提及什麼徒惹秦至歡傷心,那一段往事便只當掩沒在了那場雪中,只需她一人記得,便好。
她輕輕吻住秦至歡眼尾的硃砂痣,只盼能將她眼睫落下的雪吻盡。她再也不願見到那般恍若失去所有光彩的秦至歡。
她的秦至歡,會永遠明媚。
25.不棄
顧予輕自雪中尋到襲擊她的刀刃時,也不知是不是埋在這雪裡太久,刀身隱隱冒著一陣寒氣。
那是一柄柳葉狀的短刃,刃身細薄,沾著未被拂盡的雪化在顧予輕掌心,帶著一股子寒息滲入她的皮膚。
顧予輕微蹙著眉端詳了半響,手掌翻轉,另一側的刀柄上顯出了一個篆刻得極為精緻的「柳」字。
一旁的秦至歡看到這裡,開口道:「這東西是滄州柳家所制的。」她心知顧予輕久在疏雲山不出,對武林之事了解甚少,便多解釋了一番,「此類暗器多出於柳家,江湖中流傳廣矣,並無稀奇。」
說到這裡,她眸中壓著風雪,殺意盡顯,連語氣都生硬了許多:「倘若讓我知曉是誰用此物暗算於你,我定將她挫骨揚灰。」
顧予輕側眼一瞧她這模樣,是從未在她面前展現過的狠厲。往日秦至歡只在她跟前沒臉沒皮嬉笑打鬧,除了煩人了些倒也無害。可她倒底是堂堂一教少主,又執掌朱雀堂數載,自不會是什麼良善好欺之輩。
還有多少面的秦至歡她不曾見過。
秦至歡對上顧予輕的雙眼,眸中的冰寒早就化了個乾淨,她湊近了些,聲音染上了笑意:「知道我生得好看,阿予倒也不至於看這許久吧?」
顧予輕聽了她這慣常不要臉的話,也不反駁,只眸光輕垂,落在她因笑意微微勾起的唇角上。
她忽爾傾身在眼前人的唇邊極輕極淺地掠過一吻,蜻蜓點水一般,還不等秦至歡品味過其中滋味便已抽身離開。
秦至歡一怔,待反應過來時又纏過去想吻顧予輕,卻被人以掌擋了回來。
只見顧予輕面色不改,白雪落她眼睫,更覺眉目清冷,說出來的話更是凍人:「說正事。」
秦至歡:「……」
秦至歡唇被她掌心堵著,話也難得被顧予輕堵了一回,只得頗為委屈地唔唔了兩聲,又在她掌心吻了一下。
顧予輕攥著柳葉飛刃,兩人一路沿著劍勢掃過的痕跡往林中去,被劍氣劈斷的枝葉落了一地,踩在腳下吱呀作響。
終於在一棵約莫兩人才可環抱的樹幹上尋到了顧予輕擲出的劍。
那劍穿了樹幹八九寸左右,直直地釘在其間,樹幹上沿著劍穿透的部位裂開了兩道縫隙,露在外面的劍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
顧予輕抬手毫不費力地將劍撥出,隨手挽了個劍花,劍上的雪便簌簌落了個乾淨。
她橫劍在前,細細打量了一番,在劍身上瞧見了一小灘凝結的血跡。她伸手在血跡上摸了一下,紅色的血與白色的雪混在一起被她指尖碾過。
顧予輕與秦至歡相視一眼。
秦至歡隱隱有些懊惱,開口道:「若非我方才……那宵小之輩只怕早已被你斬於劍下。」
可又哪來的若非,她方才全然失了魂,只知將顧予輕緊緊地擁在懷裡,半分都不敢放,哪裡還能理智地思慮這些。
顧予輕搖了搖頭,低聲道:「她的武功不算低。」說著,她下意識摩挲掌中的刀刃,那刃身上的寒意早就散盡了。
秦至歡瞧她半響,終是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早知有人要暗算於你?」
顧予輕早前用那樣反常的姿態遣秦至歡離開,便自知不可能瞞得過她,如今聽了她這問話也在意料之中。
她道:「是,我早便知道。從我們出了宮門,那人就一路相隨。」
秦至歡見她這副淡淡的模樣,面色有些不好,「你早知道還哄我離開。」
顧予輕自是瞧出了秦至歡面上的不悅,她空了一隻手去牽秦至歡,說話時的語氣也放輕了些:「你若在我身側,那人恐不會出手,我便是要誘她出手。」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還有……我雖明知她意在我,卻仍不願讓你處在險地。」
她這般的話叫秦至歡聽了如何還能生起氣來,她反握住顧予輕的手,雙唇翕動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她竟少見地有了幾分羞意。明明她往日才是那個總調笑顧予輕的人,對著那張冷淡的臉,如何不知羞的話她都手到擒來,偏偏而今顧予輕隨意一句情話,她卻反而遭不住了。
所幸秦至歡這麼多年的臉皮功夫終究不是白練的,這羞意也就只片刻就被掩下了。
她定了定神色,一瞬不瞬地看著顧予輕,道:「阿予,你不願我置於險境,我又何嘗不是?可如若我們倒底逃不開這重重險境,那我只願與你並肩同行,生死不棄。」
「你可願應我?」
顧予輕迎著她的眼眸,她眼中的情意比這撲面而來的雪更叫人無處可逃。這白茫茫的天地間,只她的眉眼值得她眷戀。
「好。」
她應道:「我顧予輕只願與你秦至歡並肩同行,生死不棄。」
26.情意
這場翩翩落下的雪,足以掩蓋所有奔逃的痕跡。只除了一柄柳葉刀和劍上殘留的血跡,再無那背後偷襲之人的線索。
秦至歡如何能忍受有這麼一個人於暗中窺伺,時時覬覦顧予輕的性命。她朝顧予輕攤開掌心,道:「阿予,將那柄刀給我,我遣人去查查。」
雖然觀這刀的形制,滄州柳家已不知造出過多少柄一模一樣的,但倒底不是無跡可尋,無非是多費些功夫。
誰料顧予輕卻是搖了搖頭,非但未將東西交給秦至歡,反而是收回了自己衣襟之中。
她開口,語氣聽不出什麼起伏:「不必查了。」
秦至歡動作一頓,停在空中的掌心落了一片片白雪又迅速化開。她細細去看顧予輕的神色,目光流轉間,已然琢磨出了顧予輕這短短四字中顯出的意味。
「你的意思是……」她啟唇,卻並未將後面的話說盡。
「嗯。」顧予輕應了一聲,從她面上察覺不到任何異樣,只是低垂下的眉眼平白添了幾分暗淡。她輕聲道:「此事,你便無需理會了。那人一擊未中,應是暫且不會再出手了。」
秦至歡手掌收緊作拳,收回袖中。她眸色冷了幾分,微勾的唇角也落了下來,隱隱有大雨傾來之勢。
不過這雨倒底是歇了。她終究並未反駁顧予輕的話,只默不作聲地將牽著顧予輕的手又收緊了些。
顧予輕又道:「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秦至歡見她話語未盡,便未去打斷她,只等她說下去。
顧予輕緩了片刻,靜靜去聽這林中所有的聲響,風聲裹挾著枝葉搖曳呼嘯而過,她甚至能將秦至歡呼出的氣聲都聽個清楚。
待十分確認此處只余她與秦至歡二人後,她方才繼續道:「我師傅,或許尚還在世。」
聽得此言,秦至歡初時只覺詫異,細想之下又覺合理。顧灼之尚在壯年,身負武學修為深不可測,豈能那般草草而去。
她心思通透,念及那晚顧灼之的種種反常之舉,而那場火又是在她離開疏雲山後不久起的,那樣的無聲無息,令人猝不及防。
整個濯雪宮的人,一殿的賓客,竟無一人察覺,待發現時已是燃到了無可轉圜之地。堂堂一宮之主,死在了自己的生辰宴中,如何說得過去。
秦至歡心中頓時明了,她對上顧予輕的眼眸,兩人已是心照不宣。
顧予輕又言:「不論我師傅是自個兒走的,還是什麼旁的人帶她走的,這場大火的目的總歸與一個人脫不了干係。」
她定定地看著秦至歡,緩緩道出了接下來的話:「那便是——秦紅燭。」
秦至歡甫一聽見她師傅的名字,一時有些恍惚。腦海中兀地浮現出那個總著一身玄衣,明明生了張艷麗的臉,偏偏喜歡冷著,不笑時只覺兇狠極了的女人身影。
她曾經還調笑過她師傅這副模樣拎出去,一準能嚇哭好些個孩童。而今,再想見一面,卻不知要何時了。
秦至歡一顆心緩緩沉下來,又瞧見旁側人投過來的目光中帶了些擔擾,勉強朝她笑了一下,道:「你知道了?」
顧予輕湊近一步,指尖落在她唇角輕輕撫過,輕聲說:「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秦至歡應了她一聲,唇邊的笑倒是沒消,只因她而多了幾分真。
顧予輕見她的神色比方才好了許多,放心了些,便繼續說:「你師傅前不久失蹤,緊接著我師傅又下落不明。而你,在其間不請自來送上的那份賀禮,我如何想,都只有一種可能。你定是為了你師傅而來的,那賀禮中藏著的東西,十之八九,與你我的師傅皆有干係。」
秦至歡靜靜聽她說了這一番話,輕輕嘆了一口氣,又笑道:「我家阿予這般伶俐,如何都瞞不了你。」
當真是緩過來了,還有心思沒臉沒皮。
顧予輕淡淡瞥她一眼。
秦至歡立馬正了正神色,繼續道:「是,那份賀禮確是與你我的師傅皆有關係。我特意前來也確是想問她一問,我師傅失蹤一事是否同她有關。」
顧予輕沉吟半響,道:「那盒中,裝的是什麼?」
秦至歡笑了笑,她看向顧予輕,語氣忽爾慢下來,意味深長道:「倒也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只是裝了一腔情意罷了。」
27.絕筆
疏雲山腳竹林小院。
秦至歡回了一趟玉幽教將那份賀禮完好無損地帶了過來,扣好的盒子置於亭中竹桌上,只待顧予輕親眼瞧瞧她言語中的一腔情意究竟是什麼。
雕刻得精細的落白花靜靜地於木匣中盛開,那日她不願隨意去窺探的東西,而今卻也不得不親手剖開了。
顧予輕伸手過去將鎖扣撥開,推開匣蓋,一幅卷好的畫卷映入眼帘。她將畫卷取了出來,勾開其間系的繩帶,迎著日光,緩緩展開。
待看清的一瞬,顧予輕幾乎是呼吸一滯,神色恍然。
那裱裝得十分細緻的畫布之上,被人用筆墨勾勒出了一個讓她既熟悉又覺陌生的人。
桃花樹下,落英繽紛,日光透過枝葉,疏影橫斜,手持長劍的白衣人肩頭落滿芳菲,回首一笑,少年人的意氣風發躍然於紙上,被刻畫得淋漓盡致。
是顧灼之。或者說,是少年的顧灼之。
顧予輕拜入濯雪宮時,顧灼之早已是宮主。她雖並不嚴厲,為人溫和有禮,可倒底也是一宮之主,自有一番氣度。即便是醉酒時也安安靜靜,從不失態。
這般肆意燦爛的模樣,顧予輕從未見過。
而這執筆之人,竟能將她的神態身姿刻畫得栩栩如生,每一道筆觸無一冗餘,一筆一筆俱都承載了畫者的心意。
這幅畫並未落款,只在左上角寫了兩列小字,是一句詩。
顧予輕目光落過去,秦至歡獻禮時未叫旁人聽見的賀詞此時終是明了。
她望向秦至歡,不知該從何說起的話化作一聲嘆息。這畫是何人的手筆,已是心知肚明,再不必多問。
兩人靜默了片刻,顧予輕開口問她:「你與我師傅那夜可有說什麼?」
秦至歡回想一番,回道:「那日我藏在你師傅院中,正瞧見她點了你的昏睡穴,我一時分心被你師傅察覺只好現身。她盯著我的臉看了好幾眼,又托我先將你送回房中。我便擁著你回去,臨走時吻了你一下。」
顧予輕:「……這個不必說。」
秦至歡眉眼含笑,又繼續道:「我回時瞧見她在看這幅畫。我便索性直接問她與我師傅究竟是何關係。」她頓了頓,瞥了一眼顧予輕才又開口,「她說……我同你又是何種關係。」
顧予輕聽出了她這話中停頓的意味,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她開口:「你……我師傅她……」她不再多說了,但秦至歡顯然要不要臉得多了。
秦至歡接道:「是,如你所想。你師傅定是看出了你我之間的情意才會如此反問,她雖未回答我的問題,但我當時如何還能不知她同我師傅之間,亦是如此。」
顧予輕聽得此言,又去看手中的畫卷。她本以為她與秦至歡同為女子,卻兩心相付,已是世間少有。不曾想她們二人的師傅竟也有這樣一段過往。
秦至歡繼續說道:「我又問她,我師傅失蹤一事,是否同她有關。她並不回答,只將畫卷妥善收好還給了我,還說總會有重逢之時,叫我不必憂心。」
重逢之時?
顧予輕低眉垂眼,琢磨起這言語中的意味。很顯然,秦紅燭失蹤之事,她師傅定是知曉些什麼內幕的。
莫非……她們,會同在一處麼?
說到這裡,秦至歡突然貼靠過來,恍若無骨般依在顧予輕肩頭,尾音拉長了些,委委屈屈似的:
「她這般敷衍於我,我自是不肯。可我又打不過她,更何況她是你師傅,我如何能出手,只得先行離開。走時,還聽見她口中念叨些什麼不要臉的,什麼親親徒兒之類的話,分明是在罵我。」
顧予輕順著她說的話去想當時的場景,唇角輕輕勾了一下。她偏頭,在秦至歡掃過來的髮絲上落了一吻,緩聲道:「我大抵……偏喜歡不要臉的。」
秦至歡笑了,她眸中盛進了盈盈秋水,明媚似春色。唇貼了過去,落在顧予輕頸側,舌尖輕點了一下。
聲音也似化成了水:「那我可要……多不要臉幾回。」
顧予輕呼吸亂了一下,差點沒拿住手中的畫卷。
秦至歡的手從她肩頭探過來,自她手中將畫卷接過,掠過顧予輕肩頭時,畫卷背面輕掃過顧予輕鼻端。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輕飄而過。
顧予輕一怔,她抬手搭在秦至歡腕間,止住了她的動作。
秦至歡觀她神色不對,收了調笑的姿態,問道:「怎麼了?」
顧予輕拿過畫卷,翻轉過來,湊到背面輕輕嗅了一下。果然沒錯,這畫背面除了墨的味道,分明還摻著落白花的香味。
她看向秦至歡,道:「這畫有問題。」
秦至歡坐直了身子,正了正神色,「你發現了什麼?」
顧予輕將畫卷背面朝上攤開在桌上,又斟了杯清茶放在一側。她自懷中取出個小瓷瓶,將瓶中清液滴入茶中。
她指尖在茶盞中輕輕攪動,沾上水細細塗抹於畫布之上,被茶水浸潤的地方竟緩緩顯出些字來。
她邊塗抹邊道:「濯雪宮有一種獨有的加密方式,常用於傳遞密信。以落白花汁碾墨,再用此墨書之,不消片刻,墨水自會隱沒。需以花汁混水浸濕,便會顯現。」
「這畫上,有落白花的味道。」
秦至歡瞧著她的動作,道:「原是如此。玉幽教也有此類加密之法,不過是以火引之,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待字全然顯現出來,她們終是看見了這份賀禮真正的秘密。
那上頭洋洋洒洒所書的,卻是一封信。
「吾妻灼之,
浮雲一別,流水經年。執筆情怯,遲遲未落,你知我總不善言辭的,不許取笑我。
今日對鏡,見鬢邊已生白髮,不知再見之時,可會對面不識。思忖此處,又覺平白添愁,你我何來再見之時。
前幾日,溫止來見我,她還是沒變,我瞧見她,恍惚間竟覺你還在我身側,回首顧看,到底是我之臆想。我的心上人,雖未隔千里,卻終隔山海。
我時常會想,如若我們永遠留在那裡,是否便能得永遠。不過真要如此,溫止大抵會罵死我。
也不知是否想得太多,我身子越發不好。時常嘔血,卻不敢讓旁人瞧見。我深覺時日無多,想來於上天偷來的年歲,終將被收回。
我卻又不願被收回,並非為了我之殘軀,而是因為你。我只盼你能全心中所願,得心中所想。
你那濯雪宮的山頭,我終究是爬不上去了。
願君千萬歲,無歲不逢春。
紅燭絕筆。」
28.白首
秦至歡死死盯著畫卷上的最後四個字,本就生得白凈的面容幾乎失了所有血色,她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遍,確信了這就是她師傅的筆跡無疑。
可越是確信,越是不敢信。
顧予輕細細瞧下來這封絕筆書也覺心驚,且不說這字裡行間輕描淡寫過的是何等深重的情意,單是後頭的「絕筆」二字叫旁人看了都覺悲愴,更遑論待師如母的秦至歡。
她望向秦至歡,果見她面白如紙,搭在桌沿的手攥得蒼白,只怕再用力些,這桌角便要碎在她掌中。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前路種種皆是未知,顧予輕也難以斷定秦紅燭留下的這封信是否意味著她當真已不在人世,只是還未到結局既定之時,一切仍有轉機。
顧予輕搭上秦至歡的手,觸時冰涼無比,竟感覺不到一絲溫熱。秦至歡回首看她,雙眸細觀之下有些發紅。
顧予輕牽著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之中,直至冰雪消融漸漸回溫仍不曾放開。她掃過秦至歡泛紅的眼尾,輕聲道:「我師傅曾對你言說會有重逢之時,我雖不知她在其中知曉多少,但她從不作無稽之談。你師傅……生死仍未定。」
秦至歡一番激盪的心神漸穩,她也知單憑絕筆書無法斷定她師傅的生死,只這書中所言說的種種,她從前卻是從來不知。
她聲音有些顫,帶著壓抑的哽咽:「她身子這般不好,我竟從未發覺,還總是出言頂撞她。」
顧予輕知她所言只是想將心中悲意傾訴而出,便並未打斷她,只緘默不語地靜靜聽她說。
秦至歡忽而嗤笑一聲,又化作淡淡苦澀暈在眼角,「她那個人總是什麼都不肯說,整日凶著一張臉。身子不適,不願說。心中苦思,不願說。這般憋悶的一個人,也不知是怎麼養出我這個徒兒的。」
她目光落在顧予輕身上,繼續道:「自我幼時記事起,她每隔一段時日就要獨自一人出教,去往何處旁人一概不知。有一回,我實在好奇便偷偷隨了上去,一路磕磕絆絆還是將人跟丟了,非但沒找見人,還把自己困在陣中。」
顧予輕聽她說到這裡,才恍然發覺她口中所說的應是她們二人初初相見那一日。如此想來,秦紅燭每每離教之時究竟去了何處也有了解釋。
原來,她與秦至歡的相見早已有跡可循。
她又憶起她師傅那夜言說的那句「我想她來時,能輕易些。也想……只當不知地與她多待一刻。」
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答案。就是不知……隱於暗處的秦紅燭,可否知曉,她每次悄然來見的那個人,其實根本就知道她的所在,只是默許,只是無言。
秦至歡原來靜靜待在顧予輕掌心的手忽而用了幾分力道,她反手握住顧予輕,指節穿過縫隙緊緊相扣。
顧予輕神色有些恍惚,游離在外的神思被這股力道拉了回來。她抬眼,卻見秦至歡眼中薄紅未消,黑眸定定地盯著她,眼波流轉間隱隱帶了幾分偏執。
她道:「我與她不同,自己喜歡的人不敢伸手抓住,窮盡一生都只敢偷偷去見。我歡喜之人,我絕不會放手,定要牢牢攥在手心,叫她如何也不能離了我去。」
她的話說得這般霸道,落在她身上卻又再尋常不過了。她本就是這樣的人,一身如火紅衣熱烈又恣意,足以燃盡這世間所有的冰雪。
顧予輕對上她的眼眸,心間躍動如擂鼓一般,久久難以緩下片刻。
又聽見她補了一句:「即便是死,我同她的屍骨也該化在一處。」
她的眼眸似編織了一張無形的網,絲絲縷縷而落,將顧予輕整個人纏住,再掙不開半分。
恍惚間,顧予輕竟真覺那場大雪掩埋之下,她與秦至歡的屍骨合葬在了一處。
倘若她是因著死亡才迎來了這一回重生,那秦至歡呢?她自雪中奔來時擁住的卻是她的屍身,那一刻,她該是作何感想?
她會不會當真是隨她一起才……
顧予輕不敢去深想這種可能性,這其中實是有太多她難以窺探的謎,興許有一日,她總會知曉謎底。
她與秦至歡十指相扣,與秦至歡的肆意不同,旁人瞧來她面上總是冷淡一些,可她心間的熱烈卻不比秦至歡少去半分。她道:「我們要言生,莫言死。唯有好好活下去,一齊將此生光陰一步步走盡,如此,才算是白首。」
秦至歡眼眸中的光彩陡然明亮,似黑夜中打落了一江星河。她眼中漣漪漾過,笑如桃花盛時明媚,「好,我們要白首。」
兩人又重新細細去看秦紅燭留在畫卷上的絕筆書,試圖從其中尋到一些有關她失蹤之事的蛛絲馬跡。
她們雖能大體明了這書中所言,但個別措辭卻難以解讀其中深意。譬如何為「竊天之年」,又譬如秦紅燭筆下提到的那個地方是何處?
還有——溫止。
顧予輕緩聲念著這個名字,一遍又一遍。她眼前像是蒙了一層霧,朦朦朧朧模糊不清,可這個名字卻如同一盞燭燈,撥開層層濃霧,自她腦中引出些久遠的記憶來。
「真不知你們在鬧什麼彆扭,一個兩個的明明心中歡喜,卻要彼此折磨。」
「溫止。我有我的濯雪宮要擔,她有她的玉幽教要管,此生……緣分已盡。」
「氣死我了,我以後再管你們的事我就跟你姓!」
女人氣沖沖地推開門,無意之中撞到了門外小小的人。她伸手將快要站不穩的人扶住,蹲下身來。
她一張臉生得平平無奇,倒是那雙眼睛格外清亮。她眼眸發亮,抬手捏了一下來人繃著的小巧臉龐,道:「小姑娘生得真俊,比你師傅可愛多了。」
小小的人白凈的臉被女人捏出了一個明顯的紅印,她面容繃著,稚嫩的臉顯出些與年齡並不相符的穩重來。
她雖對女人的行為有些不適,卻因她是師傅的客人隱忍不發。
女人覺著有趣,便多逗弄了一番,眼瞧著房裡的人要出來才拂袖離開。
一股淡淡的異香縈繞在原地,只片刻便隨風而去了。
29.相候
眼前的霧陡然散開,被掩埋在歲月里的記憶為顧予輕掀開了覆面的紗,顯出一角真容來。
「是她。」
顧予輕指尖撫過畫卷上書寫的「溫止」二字,生辰宴上仗竹前來的老前輩,與少時匆匆見過一面的師傅友人溫止,明明是兩張毫不相干的臉,此刻卻漸漸重合起來。
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和身上同樣的異香,分明就是一個人。可少時見她時,她的年紀應與師傅相仿才是,師傅今年不過四十歲,溫止再如何也不該被年月侵蝕成這般樣子。
除非……她看見的臉根本就是假的。江湖之中慣有善易容者,可變幻身形樣貌配以口技方能以假亂真,尋常人根本難以辨認。
「你認得她?」一旁的秦至歡見她面上已有瞭然之色,開口發問。
「是。那日我師傅生辰宴,她來了。」
秦至歡聽她所言,再結合絕筆書中所道,不消片刻便已然明白這個人將會是她們所尋之事的突破口。
她緩緩道:「溫止在我師傅失蹤前來見過她,又恰巧地在你師傅失蹤前現了身,當真會有如此巧合麼?」
顧予輕接道:「她與你我二人的師傅關係皆稱得上熟稔,應是她們當年共同的友人。她極有可能知曉她們失蹤之事的隱情,尋到她,興許這些事便都迎刃而解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畫卷妥帖收好,放回了雕花木盒中。
秦至歡自她手中將木盒接過,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回教中遣人去查查溫止的行蹤。」說到這裡,她又補了一句,「是生是死,我總要親眼瞧瞧。」
顧予輕同她相視一眼,心中明了,她們既知曉了顧灼之與秦紅燭之間隱秘的情愫,偏偏這二人又相繼失蹤,也並非未曾想過她們是不是因為終究受不住這二十載生離,故而拋卻一切只求彼此為伴去了。
只是她們又深知顧灼之與秦紅燭的秉性,倘若真能輕易棄掉肩上的重任,她們根本就不會忍受二十載生離之苦。
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得已而為之的變故。
秦至歡當即動身回了玉幽教。
濯雪宮經此一變,宮中徒眾雖是嘴上未言,卻個個面容不見歡欣之色。初雪足足下了五日,冷灰色雲層傾蓋疏雲之巔,宮中積雪需每日清掃方可行人。
只是這地上的雪易掃,心中的雪難平。
本來顧予輕繼任宮主之事,該有個正式的繼任大典,於大典上授宮主信物,再將名姓載入宮主錄中才算是禮成。可前宮主屍骨未寒,宮中正值守喪期,不宜興辦,就一直耽擱了下來。
雖是如此,但顧灼之早已當眾授與顧予輕宮主指環,於宮中徒眾心裡,她已是當之無愧的宮主。
往常宮人們也十分敬佩這位天資卓越的師姐,如今多了一層身份,更是敬重。每每遇見她時,行的皆是宮主禮。只因著怕徒惹顧予輕心傷,俱默契地並不改口喚「宮主」,只如尋常般喚聲「顧師姐」。
顧予輕無意宮主之位,宮主信物也隨顧灼之不知所蹤。可如今濯雪宮人心渙散,她倒底再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便隨兩位師姐一起打理宮中事務。
所幸以往宮中之事也多由葉半秋與陸風吟處理,需要顧予輕費心的地方不多。尤其是陸風吟,她身出商賈之家,處理宮中大小事務得心應手,這些年濯雪宮在她的打理之下可謂井井有條。
不談武功高低,天資如何,顧予輕深覺這宮主之位合該陸風吟當才是。
顧予輕垂眼瞧著一旁書案前的陸風吟,竟是出了神。
她髮髻一絲不苟地束著,眉眼讓人瞧來只覺溫和舒適,眼波流轉間總帶著淡淡的笑意。
如果說顧予輕是因武學天分令宮中眾人艷羨追捧,葉半秋因行事凌厲使人信服畏懼,那陸風吟應是這宮中最讓人心覺親近之人。
許是察覺到了顧予輕的視線,陸風吟放下手中冊子,抬眼看過來,展顏一笑:「師妹若覺無趣,可不必隨我守在這裡的。」
顧予輕與她相視,神色不變,眼風輕掃回自己手中所持之物上,淡道:「這些事,師姐已行數載未怨一言,我不過經手半月,怎談無趣。」
陸風吟又隨手翻過一本堆積在案側的冊子,一邊執筆批改,一邊道:「師姐我歡喜這些自然不會覺得無趣,便如小師妹你日夜習武也不會覺著乏累一般。」
顧予輕垂眼不言,翻開手中之物。這是一封朱紅雕金的「請帖」,早在顧灼之尚還在宮中時便遞交了過來。
洛州問刀門與逐月山莊結姻,定於本月廿七,已不足十二日。
問刀門乃當今的正道魁首,門主尹初號稱「天下第一刀」,已連任九年武林盟主之位。她與顧灼之年輕時有些私交,此次門中大喜,特邀濯雪宮前去觀禮。
顧灼之早便將隨禮備好封於藏寶閣中,她本也會親自去赴宴,但如今生了變故,代她前往洛州賀禮的名額還未定。
這請帖內側紅底金墨,帖中所書每一字皆筆畫端正,不偏不倚。顧予輕的目光在其中書寫的新娘名姓上多停留了一瞬。
這時,屋外忽而一聲鳴響,接著一道禮炮於濯雪宮上空不遠處炸開。顧予輕手中動作一頓,又好似無所覺般將請帖合上,拿過旁的冊子繼續看。
陸風吟自然也聽到了這聲響,她先是看了眼窗外,又去看猶自端坐的顧予輕。今日陽光甚好,照了一半進來棲在顧予輕懷中,襯得她垂落的眼睫都流轉著淡淡的金色浮光。
見顧予輕未有所應,陸風吟也不開口打擾。過了半響,待堆積的事務處理得差不多了,顧予輕才藉口離開。
濯雪宮的雪化了不少,山路尚有些泥濘。顧予輕一路沿著小道下山,她先是步行,沒走幾步便換作輕功,一刻未停地往竹林小院趕,山林間掠過她穿行的殘影。
等臨近了,她又換作步行。竹影層迭之中,青冷色與落日餘暉相間,一袖朱紅點雪,早有人溫茶相候。
30.私會
亭中相候的紅衣人起身迎了過來。
她今日著了一身暗紅色長衫,朱紅內襯壓底,衣襟以金線繡過幽蘭暗紋。腰間瑩白玉印懸掛,另有赤蛇長鞭環繞,勾勒腰身,倒比以往更多幾分矜貴。
大抵習武之人有一好處便是內息充盈,冬日時節衣著單薄也不畏風寒。
顧予輕目光不加掩飾地落在秦至歡身上,瞧她氣色如春,眼眸清亮,身形與半月前不見清瘦。她這才輕輕移開目光,步下也放緩了些。
倒是秦至歡等不及般叄步並作兩步,躍至顧予輕跟前。她眸中光彩明亮非常,勝過灼日盈月。
她立在顧予輕身前,兩人尚且隔了一步距離,聲音卻比人先纏了上去:「阿予,我等了你一個時辰。」
她話雖是如此說,語氣中卻不見絲毫埋怨,反而摻了幾分輾轉的尾音,叫人聽了平白覺出些甜來。
顧予輕直直立著,聽著秦至歡的話。迎面而來的夕暉越過秦至歡肩頭照進她眼底,漆黑眼瞳添上暖色。
她面色平靜,可細細去看便能發覺她唇邊勾了個細微的弧度,像是青竹葉上被日光化開的殘雪。
她回道:「你太過張揚。」
秦至歡聽得她這話,眉梢輕輕挑了一下,心知她的言下之意是指她放的那道鳴炮。她哼笑了一聲,道:「怎麼,阿予是怕被旁人撞見你與我『偷偷私會』?」
顧予輕瞥見秦至歡唇角的笑,並不回答。
秦至歡臉上的笑意冷了幾分。
顧予輕忽而牽過秦至歡垂在身側的手,領著人往亭中走。秦至歡怔了一怔,身上冒出來的刺陡然收了個乾淨,隨在顧予輕身後,竟有些乖覺。
「你與我……兩心相悅,問心無愧。何來私會一說?」她輕聲道。
秦至歡瞧見她髮絲間露出來的耳垂,染著一層淡淡薄紅,猶似墨色之中暈開的一抹硃砂。
兩心相悅。
她在心裡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又翻過來覆過去細細咀嚼。像是嘗到了一顆糖,只含在口中輕輕一品,甜味便自舌尖鋪天蓋地般化開。
兩人一齊在亭中落座,總算說起了正事。顧予輕斟過一杯茶,又為秦至歡添了一杯。熱茶的暖意透過白瓷杯觸摸指尖,卻不比與她尚還緊扣的掌心更為熾熱。
「這半月,你可有查到些什麼?」顧予輕問道。
「嗯,溫止慣會易容幻聲,我費了不少功夫才尋到她的些許行蹤。」秦至歡應道,她自衣襟中取出一張羊皮紙於桌上攤開。
顧予輕垂眼去瞧,卻是一張地圖,上頭大致勾畫了本朝地界山川河流,城池分布。
秦至歡指尖輕點上一處山脈,道:「溫止自疏雲山離後,於豐城停了幾日。」說著,她指尖緩緩滑到旁側的一處城鎮,上面以墨筆書了「豐城」二字。
疏雲山正隸屬於寧州豐城。
「而後一路北上——」她的指尖掠過一座座城池,最終停在了「南渡」二字上,這才繼續說道:「我的人最後一次尋到她的蹤跡,是在本月初四於寧州南渡。」
話及此處,秦至歡忽而頓住不言,她抬眼看向顧予輕,笑道:「阿予不妨猜猜溫止此時去南渡做什麼?」
顧予輕掃她一眼,目光又垂向秦至歡指尖壓住的字墨上。南渡城乃寧州與洛州接壤的邊城,其北側是一條橫垮多處城池的長河「瀾川」,自瀾川再往北,便是洛州的地界了。
洛州——要說近日洛州有什麼引人矚目的事,恐怕也只有洛州錦陽城問刀門與晉陽城逐月山莊結姻這一件了。
顧予輕心念一轉,問刀門送來濯雪宮的那一封請帖之上書的新娘名姓分明就是——溫雲晚。
她早先瞧見只當是個巧合,卻未曾想當真與溫止有關。
顧予輕迎上秦至歡落在她身上的灼灼目光,道:「逐月山莊的大小姐,溫雲晚。」她語氣十分平淡,只在最後叄個字刻意停頓了片刻。
秦至歡面上笑意更甚,並不意外顧予輕會知曉這麼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小門派之人的名姓。她飲了一口茶,繼續道:「我再尋不到溫止的蹤跡,但我卻查到了些她的身世。」
她的指尖又輕飄飄地落在羊皮紙上,「她出自北州溫氏一脈。北州溫氏,擅易容幻聲,因族中獨有易容秘術,皆身懷異香。而溫氏人丁凋零,到了溫止這一輩,只剩她與她的胞姐二人。」
「溫止慣愛浪跡江湖,行蹤不定。但她的姐姐溫衍喜好安定,早年與逐月山莊前莊主成婚後育有一女,便是溫雲晚。溫雲晚一歲時,前莊主病故,溫衍從此執掌逐月山莊。」
「逐月山莊在武林中雖只是個不甚聞名的小門派,於溫衍手中卻與同在洛州的『天下第一派』問刀門交好,甚至在溫雲晚年幼時就定下了婚約。」
說到這裡,秦至歡端著空空如也的杯盞遞到顧予輕跟前,就這麼動也不動地等著。
顧予輕瞧著她的模樣,眼中划過一抹淺淺的笑,依著她的意思又為她添了一杯茶。以往秦至歡總在她耳邊絮絮叨叨時,她不言說句「聒噪」已是極好了,自是不會為她添茶的。
只秦至歡不知的是,那桌上以顧予輕自個想飲的名義總也備好的一壺清茶,並非全然無關於她。
秦至歡得了顧予輕的親自「服侍」,心滿意足,接道:「本月廿七,溫雲晚大婚,溫止定是要自南渡過瀾川往洛州去。」她頓了一頓,忽然正色了幾分,「不過,我在探查時發現還有一股勢力也在尋溫止。」
顧予輕聞言神色微變,又細想了一番溫止的行進路線,道:「她只除了在豐城多停了幾日外,後面幾乎是以趕路的速度至南渡城,南渡至洛州晉陽快馬不過兩日,尋常來說她不必如此急。莫非……她是在躲避什麼人。」
秦至歡接道:「是。這股在追查她的勢力恐怕非等閒之輩,我想要深探時查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玉幽教重明分堂主司探聽追查,情報網遍布天下各地,如此都查不到這背後勢力的蹤跡。
顧予輕神色有些凝重。溫止急往洛州,究竟是為了親侄女的大婚,還是為了尋求逐月山莊的庇護。
若是前者,在逃避旁人的追捕時,還有心情去觀侄女的大婚之禮,倒也符合那位前輩的性子。若是後者,她不怕逐月山莊引火燒身麼?難不成是倚仗背後的問刀門?
顧予輕將手中茶盞輕輕扣在桌上。
看來洛州一行是不得不去了。
31.予輕
疏雲山間濯雪宮朝晨時分霧氣深重,濃濃白霧籠罩亭台樓閣,遠遠只見雲霧相間之中影影綽綽的閣頂,而近處五步之內方可視物。
濯雪宮門前,叄人而立,另有一匹額間半白的墨色駿馬立於一側。馬鞍左側繫著個白色包袱,右側則掛著以布裹著的一長匣狀物什,瞧上去有些似琴匣。
馬鳴叫一聲,四蹄不安分地往旁踏了踏,又被攥著韁繩的顧予輕牽了回來。她一身尋常打扮,素色輕便衣裝,衣擺繡有落白花與雪相迭,腰間掛著濯雪宮牌,一柄銀白雕花佩劍被她懸在腰後,旁人一見便知她屬何門何派。
陸風吟同葉半秋二人與顧予輕相對而立,葉半秋面上隱有憂慮之色。日前,顧予輕主動承下了前去洛州赴宴一事,且是獨身前往,並不另帶旁的宮人。
二位師姐自是不肯,卻如何也說不動顧予輕,只好應下。雖是應了,但她們倒底還是無法全然放下擔憂之心,實是因著顧予輕自叄歲入宮之時,便從未踏出過疏雲山。
山腳下那片小竹林,幾乎承載了她十幾秋來所有的年歲光陰。
見顧予輕正欲踏馬而去,葉半秋還是上前攔了攔,她銳利雙眼中顯露出少有的柔和,勸道:「小師妹,你當真無需師姐我同去麼?」
以往顧灼之若要出宮行事,多是葉半秋隨行,她自是見識過這江湖之中種種兇險詭譎,便更放心不下從未踏足過江湖的顧予輕。
顧予輕迎上她的眼眸,心中難免軟化了些。只是她此行赴宴不過是順帶,實則卻是為尋到溫止以探聽師傅行蹤。
她尚不知師傅這番假死脫身終究意欲何為,總歸她並未身死之事眼下不宜宣揚。需得隱秘行事暗中探查,即便是師姐,她亦不打算在此時告知。
顧予輕朝著葉半秋與陸風吟弓身行了一禮,抬首時目光先是落在葉半秋身上,又轉而看向陸風吟。她眼中神色定定,對二人道:「還請師姐護守濯雪宮,且待我歸。」
言罷,她足尖一點飛身跨上馬背,單手牽過韁繩引著馬轉了身。
葉半秋與陸風吟追了幾步,終是停在宮門前見她身影漸遠,墨白兩點緩緩沒入深霧中,隱於青綠之間。
陸風吟望著那道褪去少年稚嫩,已生得風姿綽約的身影,一時之間諸多回憶盈於心頭。
顧予輕是個孤女。
十六年前大雪日,顧灼之回宮途中於疏雲山腳那片竹林中撿到了她。不過叄歲左右的女童,一身單薄粗布麻衣,體瘦如竹,依著竹身整個人幾乎要被雪掩盡了。
顧灼之將她帶回了濯雪宮,那滿身的凍傷,足足費心養護了半月才算好。旁的孩童最是愛玩鬧的年紀,偏她不哭不鬧不言不語,既無身處陌生之境的不安,也無被人收留救護的歡喜。
剛來的那幾日,陸風吟幾乎覺著,她許是真的死在了風雪中。
顧灼之當時見她的模樣,心有側隱,又覺與她有緣,便將她收作了自己的關門徒兒,還親自為她取了一個名字。
予輕——願她再不必經這般深重風雪,餘生只予她輕快喜樂。
那時的陸風吟與葉半秋年歲尚小,平白得了個小師妹,既是心疼又是喜愛,對顧予輕幾乎是寸步不離地照顧。
從不發一言到吐露字句,從毫無生氣到會哭會笑,用盡了所有心力,才將人養成了白糰子般令誰見了都生心憐愛的模樣。
陸風吟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尋常的午後,她與葉半秋哄著不愛言語的小師妹喚師姐。小小的人靜靜站著,懷中抱著顧灼之特意為她準備的木劍,唇抿了又抿,半響無果。
她無奈一笑只以為今日還是聽不見這一聲師姐,剛轉身想再去尋點什麼哄小師妹時,卻被一隻稚嫩的手牽住了衣角。
陸風吟回身垂首,撞進了一雙比雪還澄澈通明的眼瞳。她的聲音很輕,陸風吟卻聽得再清晰明了不過了。
她說:「……師姐。」
陸風吟收斂思緒,輕拍了拍葉半秋的肩,轉身往宮中去。葉半秋隨在身後,嘆道:「小師妹長大了,都不親師姐了。」
陸風吟瞥她一眼,「她何時親過你了?」
葉半秋:「……」她咬牙,緩了半響才道:「你又比我好到哪裡去了?」
陸風吟溫柔淺笑:「她第一聲師姐喚的是我。」
葉半秋氣急敗壞:「……陸風吟你!這一件事你是要說一輩子嗎?」
陸風吟:「是又如何?」
葉半秋:「……我懶得理你!」她氣沖沖地快步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偷偷看了一眼落在身後的陸風吟,彆扭了半響才道:「我們真的不用派人跟著小師妹麼?」
陸風吟緩緩走近,離葉半秋還有一步遠時,葉半秋不動聲色地往旁邊側了一下。
陸風吟道:「你當她還是那個需你我日夜照看的瘦弱孩童麼?她的武功早勝過你我二人,如今,她也該親自去瞧瞧這江湖了。」
……
顧予輕騎馬至疏雲山腳時,霧氣已幾近看不見了。她一路自青竹林穿行而過,又行了一里,越過層層樹林。
豁然開朗之時,但見前方阡陌交通,放眼而去是連綿一片的耕地,田間尚有零星點點的殘雪,遠處坐落的屋舍間有孤煙而上。
雲層緩緩盪開,朝暉鋪天蓋地擠落,為天地間的冷色鑲過金邊,驅散一身濕涼。有馬蹄聲自遠而來,顧予輕迎過日光抬眼去看來人。
那人的面容朦朦朧朧地映在朝晨光暉里,顧予輕有些看不分明。倒是那身紅衣格外刺眼,只一出現,便要霸道地占據旁人所有的目光。
顧予輕牽繩勒馬,默然等她前來。
秦至歡不是一個喜好安分之人。她歡喜揚鞭策馬,閱盡山川。偏偏這樣一個人,無意窺見了一株生於青冷竹間的幽蘭,從此萬水千山不及她偏向她一分。
顧予輕忽而縱馬迎上了她。
往後那株幽蘭會偏向她十分,百分,千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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