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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蓮花修仙手冊 (1-15)作者:我真的不想再改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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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17:33: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黑蓮花修仙手冊
作者:我真的不想再改名了
(一)安分
三千記得,自己第一次給人送親是九月初九。
那日天氣晴好,晌午時分的日光落在漫山遍野的紅葉與野菊上,烘出一片金燦燦、熱乎乎的景象,倒是讓這不超過十人的陣仗終於有了幾分豪奢的光彩。
三千不在開道人員之列,不用負責那鼓啊鑼啊的瑣碎,半山道上連偷懶的樣子也不必裝,只綴在隊伍後頭,偶爾拿眼風漫不經心地掃過那頂牡丹花車。
裡面那人大約是個安分的,由著那「疾行」的術法催行顛簸了半日,絲毫吩咐抱怨也無。
不過,到底是不是「真安分」,三千覺得有待觀察。
這不,還不等他目光飄到旁的地方,側邊的軟簾就悄無聲息地掀起一線,探出半支白如春杏似的柔夷,指尖圓潤,丹蔻淡染,仿佛悄無聲息的吐蕊,由紅彤彤的帘布襯著,清艷得扎眼。
三千不由多看了眼。
鑒於這一路上他已多看了三百六十二眼,他差不多可以肯定,那位新娘子好奇心旺盛得緊。而這種好奇心旺盛的人,很難真正地安分下來,至多是暫時的安靜。
至於她對這門親事到底有沒有怨言,三千想,應當也是存疑的。
轎中人是汶水鎮吉祥樓掌勺的小女兒,名叫陳莫兒,要嫁去山另一頭洛桑城來香酒家的少東家。
說起來這洛桑城乃是這西荒邊陲之地出了名的大城,而這其中「來香酒家」又擅釀造靈酒「桑枝酒」。此酒雖比不得仙門大派自珍的瓊漿玉液,卻也算得上方圓百里出了名的靈釀,於凡人有強身健體之效,於修者亦可補益靈氣,極受青睞。
然那新郎官雖說身在福地,卻是個實打實的病秧子,大好日子裡,翻兩座山來迎親也做不到,只能託言說尊重新娘子那邊「送嫁」的習俗。
好在女方家因著這高攀的親事喜氣洋洋,從上到下半句怨言也無,不僅爽快答應成親當日時候抓緊送人,還將隨行人馬減去大半,甚至又下了血本,在所有拉車牛馬上貼了方便趕路的靈符。
快是快了,可惜這些拉車的畜生不習慣,時快時慢的,一路顛得厲害,不怪那花車裡的時不時就要探一眼,約莫是想看這折磨還要持續多久。
長痛不如短痛,兼職車夫的三千捻直了鞭子要揮。
可他剛一抬手,後腦就挨了一勺。
「說了多少次,穩重些!仔細些箱籠!」身後的吉祥樓帳房鐵青著瘦臉,說不好是因為年紀大了受不住顛,還是嫌這新進的學徒犯渾。
三千抬頭看了看天,神色誠懇:「顧老說的是,可再穩重下去,今日這山還翻得過去嗎?」
「怎麼不能?」老帳房吹完稀疏的鬍子,大約覺得自己聲高了些,立刻壓了壓,「只說未時入城就好,這一個時辰長了去了,總歸不會誤了傍晚的開席。」
說著,他覷了眼隊伍前頭,又抬高點聲音:「這一路上多虧了定鈞門的仙師法術精深,我們才好一路旱地行舟,你小子休要擅作主張。」
三千差點沒忍住笑,一時間分不出是因為這「旱地行舟」的新用法實在精妙,還是因為那定鈞門仙師的法術當真高深——
瞧那騎馬行在花車前側的仙師,雖已努力挺直脊背維持風範,可依舊顛得同根套了麻袋的葦杆般,衣服頭髮一併亂飄,確實是「旱地行舟」,當真再辛苦沒有。
他心下悶笑兩聲,暗道這仙師若當真是個術法精深的講究人,好歹也該給自己再施捨些「御風」符,如此才好同那入門弟子般馭空疾行,免受顛簸之苦。
三千怎麼想不說,面上再恭順沒有,不僅收了鞭,還衝那拉車的畜生一抱拳,殷切囑咐道:「牛啊牛,你可要聽顧老的話,同仙師一般穩重才好。」
話音剛落,這牛倒還未怎的,後頭為了省牛馬而連掛著的板車卻突然碾著了石頭,很不穩重地顛了下。
這人不穩重,下場猶未可知,可這車不穩重,後果卻是立竿見影。
只聽哐嘡嘩啦之聲連響,堆了半車高的籠箱圓桶爭先恐後地滾落下去,裡面的牲畜猝不及防間被甩到路上,摔撞在一處,絕望地衝著前頭飛馳遠去的車架狂吠亂叫。
「停車——停車!」
一片雞飛狗跳之中,帳房老顧亂舞的身形尤為突出,聲音亦尤為驚恐。
前頭的護駕的定鈞仙師一聽不好,立刻想要幫著停車。
可他大約第一次操縱這許多靈符,第一反應卻是急急勒緊韁繩,先抹去自己馬匹上的符。
這位仙師手法利落,身下馬兒乖乖停了步,可惜後頭的車輦依舊在急馳狂奔,差點沒將他一頭撞飛不說,轉眼間又嘩啦啦地奔出幾十丈。
於是這仙師再也顧不得穩重,高聲尖叫起來。
「停車——停車!」
由是一時之間,車隊在前面飛,仙師在後面追,數里的山路上雞鳴犬哮,「停車」之聲不絕於耳。
三千笑得打跌,差點沒一道滾下車去。
好在隊伍亂得要命,到處都是東倒西歪之象,他捂著肚子趴在車板上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場。
待得那定鈞仙師穩住場面,三千已然又變回了那個可靠持重的護駕夥計。
他先去安撫老顧。那可憐的老帳房緩過氣來,卻不領情,先瞪他一眼:「你……你還不快去後頭看看。」
「好嘞。」三千應得乾脆,可眼裡卻沒多少莊重,甚至算得上是散漫。
他曉得大約便是這副神情讓老帳房本能不喜,可他已然痛快,只作不覺,驅了板車就去後頭收撿箱籠。
那定鈞仙師法術不精,「疾行」之符卻做得馬馬虎虎,不過片刻,那最初落下的雞鴨牛羊已經落在了三里山路之外。
無人瞧著,三千也懶得再裝一身蠻勁的年青夥計,勾勾指頭運起搬山之法,將那些箱籠一個接一個地丟回車上,高高拋起,輕輕落下。
可憐那些雞鴨鵝魚、豬仔羊羔剛出絕境安靜了些,又慘遭他折騰,頓時活潑潑擠作一堆鬧騰,瞧著精神十足。
尤其是最後那隻鐵籠中的黃毛土狗,勁腰修腿,眼珠烏亮,正沖他齜牙咧嘴。
三千也咧嘴一笑:「瞧什麼?你們主人家的廚藝極好,近乎於道,一會兒婚宴上說是要當場露一手,送爾等先祭了那五臟廟,再入輪迴之地,也算圓滿喜事一樁。」
他自覺這番話說得極好,可惜在座的諸位畜生大多不能理解,唯有這土狗還算靈性,覺出他不懷好意,毫不客氣地捧場狂吠,大約是在罵他。
三千點頭:「記下了,回頭我問問公冶,搞明白了你說什麼,再去你墳頭答覆你。」
說罷他又毫不客氣地薅了兩把狗頭,在愈發憤怒的狗吠中心滿意足地驅著牛,穩穩噹噹地駛了回去。
老帳房還趴在先前的板車上,一見三千,顧不得誇獎他穩重,趕緊先清點了箱籠數量,確認無誤後又沖他吹鬍子:「趕緊的,就等你了!你就呆在這車,看好了箱子。仙師說了要抓緊時間趕路。」
三千順從地說了聲「好」,又套了牛,掛上車,就同那臭烘烘、鬧騰騰的箱籠擠在了一處,坐下前又瞟了眼那隻警惕望來的土狗,心說緣分不淺。
可惜這後半程的路還沒行出多少,就又出了變故。
(二)變故
這回倒不是定鈞仙師的錯,他顯然悟性不錯,驅得比先前穩了不少。然山裡的天說變就變,眼看只剩最後一座小丘,忽就飄起雨來。這雨說大不大,卻因奔行風急,胡亂撲在臉上,迷得人眼疼。
走不出半柱香,隊伍只能原地暫駐,尋個林密之處避雨。
新娘子自然是不好下車轎的。
定鈞的仙師眼色上佳,無需管事吩咐,就給那車又貼了道「避塵」的符咒,還拈了紙鶴送出報信,操作得有條不紊,在眾人飽含敬畏的注目中,顯是十分穩重。
三千瞧了會兒,笑道:「仙師,這雨不小,您再多管幾個唄?」
周遭飽含敬畏的注目馬上就輕微變了味兒。
唯有老帳房心念堅定,又勺了他一下:「說什麼呢!豈能隨意勞煩仙師?」
說完又沖那仙師作揖道歉,說這新收的夥計不懂事。
三千從善如流:「顧老說得對。好鋼用在刀刃上,銅板緊著要處花,還是新娘子最重要。」
他的聲音溫和又無害,望著仙師的神情也同旁人一般尊敬純善。
可那仙師顯然不太領情,在嚴重變了味兒的目光包圍中,甩了道凌厲的眼風過來。
三千像是不耐那注視,靦腆一笑就改了口:「仙師辦事自然最是公道——這雨不大,大約不會拖太久?」
仙師畢竟見多識廣,不理他話中陰陽怪氣,收了目光,恢復了沉穩模樣:「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一點風雨又算得了什麼?」
意思是只專心護著新娘子,不加錢了。
這般良心回答,自然引得周圍目光又變,恢復了不少尊敬,尤其是老帳房,眼中只有純粹的感激了。
三千得了趣味,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當即作揖道歉說冒犯,又贊了幾句仙師高義,復歸和樂融洽的一員,假作不覺花車轎簾微動,好似先前那若有若無地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存在般。
他自覺為人良善,辦事地道,若是今日順利,也不過是給人留點「不穩重」的印象而已。而等今日過了,大約連他這個人都要不記得,遑論因他而起的一點口角波折。
一炷香過,雨勢依舊毫無變化。
眼看天色沉沉,好似近夜般昏昧,領隊的管事和定鈞仙師略一商量,決心繼續上路。
可誰知車駕剛起,卻無論如何也找不見先前的林道。
數十人繞了一盞茶也不得其路,再遲鈍也發覺不對。
領頭的定鈞仙師面色還穩得住,可鬢髮額發齊齊濕透,顯然不是因「避塵」持護下淋了雨的緣故。
他硬著頭皮主動下馬探行數丈,轉身回來時,卻發現諸人目光已經全然不在他身上了。
花車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三人。
領頭的是個年青的管事,面容說不上多麼清秀,因為一張娃娃臉兼頰上幾點雀斑而顯得可親,後面跟著兩個垂眉順目的侍女,瞧著同樣平易近人。
只是有眼的都曉得他們現得突兀,且身上太過整潔乾燥。
年青管事似乎覺不出諸人眼中警惕,微微頷首道:「雨急路滑,客人若不嫌棄,可上我主人行館一歇。」
花車邊送親的大肚管事繃緊了麵皮,謹慎道:「謝過主人家好意,只是我等緊著趕路,唯恐誤了時辰。」
年青管事微微一笑:「不過小歇。」
大肚管事想要再度推拒,然開口前下意識瞧了眼身邊。
那定鈞仙師目光不動,暗暗探入袖中,捏緊一張「縮地」符,沉聲道:「不知你家主人尊名?行館在這楓山何處?可是隱居?我等往來此地多年,卻是從未聽說過?」
青年管事只道:「客人一去便知。」
大肚管事退後一步,以肥闊的身軀護住花車:「若我等當真不便呢?」
青年管事微微一笑:「客人都到門前了,何來的不便一說?」
話音剛落,眾人眼前呼啦一陣風起,再及睜眼,驚覺已換了天地,竟是連車帶人停在了一處陌生空地上。
頭頂風雨不見,身遭楓木高大蓊鬱,腳下紅葉鋪陳滿地,好似最豐厚的織錦紅毯,幾乎將指引的青石板路全然蓋了過去。
可即使如此,諸人還是一眼就瞧見了那座枝條掩映下的行館,但因那光影交錯昏昧的門口處,還停了兩頂花轎,肩並著肩,紅彤彤的扎眼。
諸人齊齊變了臉色。
只是不待他們心底那一點慌亂詭譎的涼意泛起,領頭的青年管事歉然一笑:「一點小法術,還請諸位莫要多想,不過事急從權。」
無人應他,這人又道:「方才風雨或轉瞬趨急,小人只恐客人遭罪,故不及出聲提醒,先行擅自替客人做了決定,還望客人見諒。」
他這番解釋得客氣,眾人緩過點勁來,面面相覷,再動動手腳,好像並無大礙。於是隊伍裡頭有那膽大的就活了心思。
行護衛之責的領頭馬尚先站了出來,牛眼一瞪,攔在花車前喝道:「放的什麼狗屁?你們哪裡像是待客,分明是要搶劫!」
(三)初見
這馬尚乃是吉祥樓專雇的屠夫,此時砍刀往身前一橫,滿臉煞氣,一聲喝罵中氣十足,直吼得在場人精神一震,連那點子黏在皮膚上的陰濕之感也好似褪去不少。
再看那位定鈞仙師,不知何時已抹去了額頭上那點似是而非的水漬,恢復了些風範。他抬了抬手,制止馬尚繼續,淡道:「方才我們已經說得清楚,要趕吉時送親,主人家的心意我等已經領了,還望莫要強留——我已送信於我師門定鈞,若遲遲接應不到——」
他故意言而不盡,看向身旁:「金管事覺得呢?」
金管事上前一步,勉強壓著大肚作了個揖:「姚仙師說得極是,還望主人家見諒。」
三人硬話軟話輪著來,旁的人也沒閒著,早已各自暗暗架好了活計,一副隨時準備拚命的模樣。
也不知是這「禮數」到了,還是「定鈞」二字確有威力,青年管事眼中雖不見害怕,確也多了幾分謹慎。
他笑道:「既然如此,諸位不妨回頭一探,只消沿著這青石路走到盡頭,就能回正道上。」
眾人目露驚訝,似是不相信他這般輕易就肯放人。
青年管事頷首道:「不過若客人出去了當真覺得行路困難,欲求地投訴,只消回頭走上三步,喚三聲『叩請善人』,便能回來歇息。」
馬尚聞言和金管事對視一眼,又齊齊看向姚仙師,見後者微微點頭,直接振臂呼了聲「走」,便扯著隊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青年管事立在行館門口,攏著袖笑而不語。
他目光落在安靜的林道盡頭,不過定了幾息,就聽得喧囂之聲漸起。
轉眼間,那隊人馬又殺了回來,一路疾風帶水花,從頭到尾皆被漬透了。一行人被外頭鋪天蓋地的暴雨驚得慌不擇路,只顧悶頭狂奔,眼看著那兩頂花轎入了眼,才開始大喊「停車——停車!」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姚仙師及時剎住,滿隊箱籠人員皆是無礙。
可他面上的神情卻半點沒比先前好多少,不比隊中旁人驚魂未定,卻也鬢髮全濕,只能抬袖不斷擦拭,再難維持穩重。
青年管事極有風度地拱了拱手:「客人可還安好?」
姚仙師拱手訕訕:「外頭雨確實突然大了許多。主人家有這等本事,若真想做什麼,大可更直接些。倒是我等多想了……」
青年管事應道:「行走在外,謹慎些也是尋常。方才倉促,來不及同客人解釋——此處喚作『聆楓』,乃是家主借地脈設的一處迎來送往之所。」
姚仙師難掩驚訝之色:「這……莫不是同那傳說中『千門關』一般的所在,可助人轉瞬通達八方之地?」
青年管事笑道:「仙師果然見多識廣。可惜千門關早已是傳說之地,『聆楓居』自然比不得那般宏偉,不過主人興起造的一處,好日子時專用來招待友朋,平日裡則偶開陣法,只用來招待有緣之人,好積累些功德罷。」
姚仙師聽得明白。
這西荒邊陲之地散修眾多,確實有本事大的可自辟洞府陣法,藏於山林之中,偶爾碰上一兩好客的,倒也不是奇事。再瞧這洞府並無妖氣魔息,主人家行事也算客氣。
他鬆了口氣之餘,亦曉得這處並沒有那助人縮地成寸、日行千里的作用,不禁有些失望——到底還有送親之急。
他正想說什麼,就聽那青年管事又道:「客人無需擔心,家主大能,此地自然另有妙處——有道是『天上一日,人間十年』,若客人宿於聆楓居中,哪怕待上一整日,外頭不過堪堪一刻,是以客人哪怕多歇兩日,暫避風雨也是成的。」
在場諸人驚訝不已,姚先生眼睛一亮不說,連一直躊躇不已的金管事也顯出幾分動搖:「這……只是這般神異之地,不知投宿花費要多少?」
金管事這話自然是為了試探。
若對方說分文不取,自然有鬼——別說什麼功德不功德的,如他們這般小戶做生意出來的,雖說不上見多識廣,卻最是清楚天下沒有白占的便宜。
對面青年管事答得從容:「花費自然是公道的,一日一塊靈石即可。」
「一塊靈石?!」
「太貴了!」
一同出聲的姚仙師與金管事對視一眼,面色俱是不好。
金管事聽到這價錢心下倒是隱隱鬆了口氣,轉而泛起另一種本能的心疼。
似他們這種與仙緣不搭邊的國家,老掌柜這給閨女攢了大半輩子,陪嫁中最值錢的禮錢也不過是十塊靈石。
這一晚上就要花去一塊,如何叫人不心疼?
姚仙師則更直接:「我等受人之託,哪好叫主人家再破費?」
「那就這麼硬著頭皮趕路?」護衛領頭的馬尚不動,語氣隱有不快。
他先前雖也對此地存著幾分警惕,可這一來一去之下,並不見這主人家為難——若真是什麼妖魔鬼怪,何必這般費勁?直接擄了就是!
由是戒心去了大半,盡數同早前的不滿一起,化作對這摳搜的姚仙師與金管事的攻訐。
「不然呢?還想拖到什麼時候去?」
金管事也是眼睛一瞪。
「什麼拖不拖的?我還不懂你這摳門貨?」
「你!」
「等等,那……那是什麼?」
眼看著就要吵起來,忽飄來句軟語,卻是毫不相干的疑問。
那問話的聲音軟綿綿、輕飄飄的,正來自早已被人遺忘到一旁的花車。
車上的牡丹軟簾已經濕透了,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著水,原本鮮艷的花色透出股黯淡憔悴的意味。
可馬上的,一隻纖白的手探了出來,猶疑不定似地搭在那皴皺的簾側,掀開了小半,如藏身雨幕的鴿子,雖尚顫抖怯畏著,未完全顯出形來,然此情此景之下,到底是帶了股鮮活招人的氣息。
「小姐瞧見了什麼?」金管事怒容稍緩。
「左邊的花轎。」那手偏了偏,指向另外兩頂被人忘了的轎子,「可是曾家的印記?」
金管事走近,仔細瞧了眼下轎檐下的雕牌,點頭道:「確實是曾家米莊的——我和他們當家聊過,記得他們也是今早嫁閨女,不過去得要更遠些,所以今日出門也早了半個時辰。」
他說著去看身後青年管事,對方點頭道:「曾家的客人確已住了兩日了。」
正說著,就聽得那行館中有人匆匆趕來,身旁陪著一位婢女,還未行到近前便高聲道:「老金——當真是你!」
「毛掌柜?!」金管事訝道,「你……你們怎麼也在這裡?」
高瘦的中年男人瞭然大笑:「自然是譚管事留客了——我前日也是同你一般。」
「前日?」金管事不禁高聲,「我……我瞧你們早走些,原來當真在此住了兩日?」
毛掌柜點頭稱是。
見金管事還在猶豫,毛掌柜勸道:「這雨天風急,不若先歇一歇?我們凍壞了沒事,新娘子才是要緊。」
經他這麼一提醒,眾人再度看向了那架花車。
新娘一時不語,唯手指略略捏緊了帘子。
她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怯聲允了。
「那今日……便歇著吧。」
此話一出,隊伍中大多人臉色都鬆快了許多。
金管事不好再說什麼,就點了頭。
毛掌柜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正當如此,這般過去也不好看,不若好好歇上一晚,再讓新娘子仔細梳洗。今晚我倆可先喝上幾杯,明日一道出門,也取個雙喜之意!」
金管事聞言又放心一些,不看滿面得色的馬尚,只對那青年譚管事道了句「那便叨擾了」。
譚管事笑道:「應當的。」
說罷他招了招手。卻見門裡轉眼抬出頂青簾小轎行至花車前,顯然是給新娘子準備的。
眾目睽睽,金管事露出為難之色,還想說什麼,卻見簾風已動。
車中人一手捏著暗紅的裙幅,另一手紈扇遮面,只露出烏黑齊整的額發,還有其下一抹微濕白膩的額頭。
她像是極害羞般,輕折腰肢如倏然斂翼的白鴿,就這樣於梭入青青柳林之中,唯餘一點水珠灑落似的釵環輕響。
……
(四)入室
「瞧什麼呢!仔細路!」
入得行館大門,穩重的顧老帳房只能壓著聲音提醒,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他想,年輕人果然不敲打是不行的。
眼下礙著還在人前,他不好給三千後腦再來一勺。可這後生半分上心的意思也沒有,還在盯著前面那頂小轎瞧!
雖然自那新娘子極不穩重的一鑽後,粘在青轎上的眼珠子多了去了,可顧老帳房就是覺得,身邊的人尤其招人恨——看便看了,還一副眼珠亂轉、遮遮掩掩、欲拒還迎的模樣,當真是一點也不磊落,不專心!
三千若是知道顧老帳房此刻所想,大約還是要分辨上一兩句的。
他不過是大大方方地看了這第三百六十四眼,然後就很知禮地挪開了,不像護衛馬尚那邊的人,恨不能扒到轎門上看。
至於不專心,自然是因為他正在一心三用。
他三分之一的心思確實是那新娘子身上的,準確地說,在她方才驚鴻一瞥的眉眼上:
那人倒是遮了臉,只是衣裙繁瑣,動作也不夠穩重,所以在躍起的剎那紈扇略略朝下卻去了點,露出半彎新月似的眉,還有一線上揚的、細細的眼尾,同燕子尾巴似的,纖細中透著點隱秘的活潑,端得惹眼。
也不知是不是三千錯覺,他總覺得,那惹人注目的眉眼好似有些熟悉。
這個念頭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三千立刻想到了某個傢伙,最愛到處抓著人姑娘說面善,實在好笑。
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存在半點近墨者黑的可能:他在吉祥樓當了半個月的夥計,對著這麼個早就調查清楚了的「陳莫兒」,還能有什麼熟不熟善不善的?
多半是因為第一次送親,沒見過人上妝的模樣。
三千沒打算再看第三百六十五眼,一邊假作穩重,敷衍顧老帳房說知道了,一邊將最後那點兒用三分之一的心思放到了眼前:
繞過面三丈寬的天然石紋紅楓影壁,乃是處半開庭院,中有清池一方,並三五座丈高湖石堆迭,引山泉傾落如碎玉。
庭院兩側則是面闊五間的宴廳,不設門扉,只用竹簾掩了,白牆黛瓦,掩在紅楓林間,同堆雪積玉般雅致。
他打量得毫不掩飾,同行的也是一樣。
見來客好奇張望,譚管事道:「客人們還請後頭稍歇,一個時辰後便可行宴,還請諸位務必賞光前來,共進美酒。」
馬尚嚷道:「酒肉管夠?」
譚管事道:「自然,客人任何吩咐,都可同下人一併言明,我等自當好好侍奉,只求客人務必盡興。」說罷微微側身。
只見那假山後的月門處又行來數十侍女,皆是形容清麗,一一行至人前,道是將各自接引客人去往宿處。
吉祥樓一行哪見過這等陣仗?
顧老帳房年紀大了,直接被唬得連連擺手,一邊作揖一邊道謝。
幾個年紀輕的則立刻轉了目光,不再粘著那頂青轎,如馬尚這般膽大的,早已同身旁的侍女大聲攀談起來。
剩餘的多少有些拘謹,訥訥道了幾聲謝。
三千同來接引的侍女打了個拱,倒也沒說什麼,可沒出幾步,忽然耳朵微動,卻是最前面那頂青轎又有了動靜,將剛剛分走的注意力全引了過去。
隔著人聲水聲,只聽那轎中人低低喚了聲。
她說:「敢問這位姐姐,可知我們家這些牲畜箱籠要送往何處?」
轎旁侍女道:「客人無需擔心,一會兒便送去馬廄廚房,有專門喂養。」
那人輕輕道了謝,靜默片刻,猶豫道:「不敢勞煩主人。只是家中送親前特地囑咐過,所有牲畜都是日落——明天日落時便要現宰現燒的。過刀前需餓足至少三日,方便剖宰時清理臟腑腸胃,好為家中奉宴。所以還請主人家萬勿再給它們喂食。」
侍女應下,又回過頭來看了眼後頭的板車,問道:「那黃狗兒也是一般麼?」
「嗯,」陳莫兒小聲道,「那是肉狗,不是家寵,不妨事的。」
三千豎著耳朵聽到這裡,不禁翹了翹唇角,起了點惜才之心。
他想,其實那肉狗挺有靈性的,好似能聽懂人話般。
他又想到,幸好這離得遠,不然讓它親耳聽見這細細料理的過程,還不知如何抓狂呢。
相較之下,他先前那點威脅逗弄之語,當真是心善無比。
這樣想著,三千遙遙回頭看了眼,只見那狗濕噠噠蜷成一團趴著不動,約莫是路上被折騰狠了,再無先前的精神。
——這可憐的,若回頭他打下手,倒是可以把刀磨得快一些,給它個痛快。
當然,三千知道自己必是不會有這般閒情的。
他不過隨意一想,正如方才隨心一聽。
這番對話不過尋常。轉眼間,那說話的、聽話的皆轉過了月門,仿佛心照不宣般,就這樣快快活活地朝著後頭的宿處去了。
而待得一行人徹底遠去,那被暫時遺落在原地的板車猛地顫了下,旋即「嗷」的一聲狗吠拔地而起,很是暴躁。
從進門起就老老實實趴著的黃狗突然起身,一爪撓在撲棱過來的雞翅膀上,毫不客氣地同那公雞隔籠戰成一團,完全就是畜生模樣,哪還有旁人臆想中的半分靈性?
……
三千自然不關心身後那一點無關緊要的插曲。
他半腳跨進屋子,眼角瞥見身邊侍女也要跟進來,趕緊一擺手:「不用不用——真不用!」
侍女見了,倒也不堅持跟進,只是又問他:「一會兒宴起,可需要來請客人。」
「不用,」三千打了個哈欠,「我自個兒歇會兒。」
侍女點頭:「床邊有鈴,客人若有需要,隨時喚我。」
三千向來見人先是三分笑,自然笑著說好。
待得關門,三千面上猶自掛著笑。
他隨意在屋裡摸了圈,確定這主人是個好風雅的,屋中只設尋常俗人看不明白的木石擺件,不飾金翠。
不過看不懂也沒事。畢竟俗人只需要覺出東西是好的就成,無需曉得到底為何好。
三千哈欠連連,熄掉屋中燭火,蹬掉靴子,順手扯了裝飾床幔的八枚如意垂墜,丟進靴里,再翻身上床,雙手枕在腦後,開始閉目養神。
如此過了大約一刻,待得屋外徹底安靜下來,少年突然睜開眼來,眼瞳清亮,神采奕奕,哪裡有半分睏倦的模樣。
他也不起身,抽出只手來,拇指與食指捏在一處,比著屋外的昏光,就著帳幔晃了晃,劃出一道虛虛的、如同燕首似的影子。
一下,兩下,三下……
當晃到第四下的時候,那影燕在三千的注視中扇了扇翅膀,於淡黃的帳幔上悄無聲息地飛了下來。
少年人翹了翹唇角,目光逐漸凝定不動,唯有那影燕活潑潑地在屋中飛了兩圈,旋即一頭扎入了隔壁牆中。
(五)看花
隔壁即是顧老帳房的住處。
此刻,三千正借著影燕的眼,自房梁處向下打量。
老帳房正有些無措地坐在桌旁,看那侍女給他倒了杯茶也不敢喝,趕緊又給對方也倒上一杯,連聲道謝。
那侍女開始只說不合禮,但後頭還是為了讓他寬心,便也坐在了對面,由是你一杯,我一杯,開始莫名其妙地對飲起來。
好在那侍女不禁笑容溫和可親,且極有眼色,沉默地喝了一杯後,慢慢同老帳房攀談起來,話不多,只問問出處、家中人口。
三千看老帳房慢慢放鬆下來,暗笑一聲,又操控著那燕子朝旁飛去。
一連三間屋子皆是普通夥計的,同老帳房一般,無外乎在閒聊。
三千一掠即過,旋而入了下一間。
裡頭只有姚仙師,沒有旁人服侍。
此刻,這位人前穩重的仙師好似心事重重,不斷在屋中繞圈,背著手飛快掐算,口中喃喃。
此人口齒不清,三千聽了半天,發現不過一串難辨頭緒的不好奇怪。
一路上,三千早已將他底細摸得差不多,瞧他這副手足無措的模樣更是肯定心中猜測,也懶得再看。
只是要離去前,忽然瞥見這仙師從袖中拿出枚皺巴巴的縮地符,在指尖撫了又撫,面色不定。
三千促狹心起,操著那燕子直直撞向他身後燭火。
屋中明光倏然一抖,連帶著仙師也猛地抖了抖,差點沒撕了手中的符。
誰!
仙師應變功夫不錯,出聲不高,音色壓得極穩,很有幾分氣勢。
若非三千等了兩息也不見他回頭探視,當真要以為這是個臨危不亂。
而姚仙師等了兩息也不見後續,終於發現好似是自己多疑,當即兩步並坐三步,重新在屋內氣勢洶洶地巡視起來。
三千悶笑兩聲,就帶著新得的快活去了下一處。
只是這剛一進去,他就覺出了不妥來。
是新娘陳莫兒的房間。
屋內水汽裊裊,顯然已是備好了浴湯,供嬌客梳洗。
那人正散發立在山竹細絹屏風後,尚未褪去的嫁衣在染了淡黃燭光的絹面上投出一片綽約的紅影。
她抬手在肩上輕輕一搭,那紅便同枝頭的雪一樣簌簌落下,柔順地落在她的臂彎間。
三千像是被那軟紅燙了下。
躲在床尾燭架後的影燕倏然受驚轉頭,振翅欲逃。
然單衣輕薄,燭火熠熠,不過眨眼,便將那雪堆似的玲瓏線條自上而下、在絹屏上勾勒得一清二楚。
三千躲得快,還是不小心瞥見了肩頸一線。
看便看了,他不打算再回味什麼。可莫名的,他又感覺到了一絲熟悉——飄忽的熟悉。
於是那點留在眼底的殘影便同柔韌的蔓草一般,生生將他亟欲迴避的視線,又慢悠悠地勾了回來。
然而那身形的主人動作輕盈,不過一個眨眼,已然將衣物搭好,沒入了熱湯之中,只留了個長發披散的後腦給她,哪裡還有分辨的機會?
三千罕見地犯起了難。
他雖然同師父還有師弟不同,行事算不得完全倚賴直覺,然眼下情形由不得他大意:
這一次尚可,短時間內兩回都覺得熟悉,還是先前從未覺察到的熟悉,哪怕縹緲得半點痕跡也沒有,他也不好立刻抽身而去。
按說這男啊女啊雌啊雄啊的,穿衣服不穿衣服的屍首他都見過不少,看了也就看了,從沒覺得同拔了毛的豬肉有何區別,可這次當真有些不一樣。
這一瞥之下的感覺,就像是有細碎的絨毛吸入鼻腔,癢得他眉心難受,嗓子也有點難受。
躊躇間,見一位侍女推門進來,裊裊走到屏風前站定。
客人,我等將衣物拿去熨洗,明早就送來可好?
麻煩你們了。屏風後陳莫兒嗓音微倦。
那侍女取下了搭在屏風上的嫁衣,遞交給同來的另一位,又將乾淨的衣物搭上了。
浴桶輕響,陳莫兒好似抬頭看了眼,猶豫道:這衣服......
我看客人同我的身量不差,便取了自己的——都是新做的,客人請勿擔心。
啊......陳莫兒訥訥,麻煩你們了。
侍女笑道:本當如此。若客人願意,我還可為客人通一通背——非是自誇,我等皆粗通醫術。
不用,真的不必。她趕忙拒絕。
侍女掩唇:客人不必害羞。若覺得不便,一會兒穿戴妥帖了,到床榻上再按也是可以。
見陳莫兒似猶豫不語,她也沒再說話,安靜退到了床榻旁。
屋內唯余水聲陣陣。
三千越聽越不自在,暗道只消等到這位出浴再看一眼便好。
可誰想還沒過半柱香,身後那牆微微一震,旋即有笑聲隱隱傳來。
三千本不欲多想,可架不住耳力極佳。
那笑聲剛歇,便轉為嬌嗔,內容分明:
客人,怎的如此猴急?
(六)窺伺
三千頓覺不妙。
恰在此時,屏風後亦傳來「嘩啦」聲響,是陳家小姐已經出浴。
她身姿窈窕,動作輕巧,取了巾布從頭到腳仔細揩拭。
按說這就是三千等候許久的時機,只消再看上一眼便可撤開來去。
可身後那牆馬上又震了兩下。
「什麼聲音?」
屏風後的人立刻停了動作,衣服也未披上就要探身來看。
三千被那半露雪白的身子一燎,眼底同過了燭火似的,哪裡還能仔細分辨?
他再顧也不得許多,徑直竄入牆中去了隔壁。
三千想得好,做人要從心,兩廂尷尬取其輕,可沒想到甫一入內,就聽得那帳中傳來粗笑:
「跑什麼,爺給你開個苞,明天才好嫁人。」
「馬爺——您既知我要嫁人,如何還不肯放過我?若是、若是讓夫君知道了,可怎生是好……啊!」
話音未落,便聽「啪啪」兩聲,顯是馬尚聞言非但沒有退意,反而愈發激動。
「怎麼辦?」他使勁掐了把,獰笑道,「當然是先伺候好爺,再去照顧那個病秧子——他那物大機率是不中用的,少不得爺來幫你一把!」
這粗人說著不知想到了什麼,忽又低笑起來:「明日我就守在外頭,若那繡花枕頭當真動也動不了,你就想辦法開點窗子,爺自有法子。」
三千暗訪得多,亦是見過活春宮的,來這屋前多少還有些心裡準備,只道自己是按計劃一一查看,可猝不及防間,居然聽到了這等尷尬的聲響。
誰能想,那護衛頭子竟早已覬覦那陳家小姐已久,借著主人家的邀請,直接讓著侍女著紅扮成新娘的模樣,亟不可待地滾成一團。
雖說帳中話做不得數,可此情此景也著實低劣下賤了點——
影燕落在離床頭十步遠的面盆架上,不自在地扇了扇翅膀,將喙埋在翅膀下,假作梳理羽毛的模樣,只想避了那不堪入目的景象。
正想著,床發出吱呀一聲尖叫,床簾猛地掀了開來。
「不……不要……」
帳中人掙扎著扯開半幅簾帳。
半隻小臂自竹青色的紗簾中探出,被滑落手肘的紅羅軟紗一襯,白得晃眼,艷得扎目。
三千下意識抬眼撞見,不由愣了愣,忽覺這手的模樣同他這一路上瞧見的那隻,當真像得有些過了。
可不待他細瞧,就見一隻蒲扇似的大掌將之一把攥住,用力往回一拉,連帶著紗帳口子也被撕下了小半。
「跑什麼?」男人咬著牙粗喘,「莫要浪費了爺一片好心!」
說著熊樣粗豪的黝黑身子便毫不客氣地覆了下去,將陷在褥子中的嬌軀壓了個結實。
肌肉虯結的大腿極為粗暴地夾緊身下之人,繃緊的腰背曲線如同拉滿的鐵弓一般,筋骨猙獰。
身下人應聲發出哭泣似的尖叫,試圖從恐怖的的鉗制中掙脫。
可那嬌柔潔白的身子不過剛剛支起一點,就見那蒲扇大的手突然一松,轉而一把掐住她的脖頸直接拉起,另一手則自後穿過細腰用力一提。
「啊!」
「唔……」
高低不同的兩聲驟響,仿佛飄浮的星火般,很快便引得滿室慾火騰騰。
簾帳之內,壯實與纖細的影子首尾相迭,混成難捨難分的一團,不見人面。
很快,斷斷續續的哭聲很快成了軟綿綿的呻吟,同吱呀亂叫的床榻一起,一響便是一刻。
三千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不走,還要繼續待在這滿室浮濁的氣息之中。
燭火搖曳中,影燕凝滯不動,唯有眼珠輕微轉動,最後還是離了那縫隙,落在了投在牆上的、晃動不歇的黑影上。
待得半個時辰過去,那團影子越纏越緊,帳中響動越攀越高。
眼看巔峰將至,簾帳又猛地晃了下,只見顆黑漆漆的頭顱驟然低下,一口啃在外側那潔白細膩的肩上。
痛呼聲起,連著野獸似的低吼一道。
暗紅的血順著肩背的線條緩慢而粘稠地流下,蜿蜒流淌間,仿佛於雪地上勾勒出一株盛開的梅,既污濁又冶艷。
這般情形落在三千眼裡,不由讓他凝目。
他自然不會覺得恐怖,只是由方才進來起就有的不適之感已然達到了頂峰。
他的眼眶和胸口都有些熱:有那麼一瞬,他居然莫名覺得這樣粗暴到仿佛凌虐的景象好似美感。
可他的腦子卻冰冷到了極致——
不對。他想。
雖然看不到帳中侍女的面容,可單憑方才窺見的胳臂、肩膀與腰線,他還是覺出一種詭異的不妥來:
這侍女的身子同那陳家小姐的實在是有些太像了。
幾乎一模一樣。
……
而三千不曉得的事,約莫一個時辰前,馬尚也有差不多的想法。
——這侍女當真同東家的小妞有幾分相似。
這主人家大約當真有幾分神通,一眾侍女當中,送他回房的那個,乍看之下竟與陳莫兒有三分相似。
尤其是第一眼看過來時:雖然面上仿佛帶著溫和得體的笑,可那笑輕飄飄的,透著股高高在上的疏離。
婊子。
馬尚想,別以為他看不出來。
她們都是一樣的,眼裡帶著審視,卻也藏著鉤子。
遇見看不上的,就是這麼副瞧不起人的樣子;可若看上了,那軟綿綿的鉤子便會探出來,藏在矜持之下。
可不管她們怎麼想,馬尚知道,只要剝了她們的衣服,就能扒了她們這層裝模作樣的偽裝。
到底是在做客,馬尚還是知道要收斂。
入得房中之後,他沒有立即動手,只是端坐在床邊,待侍女送了茶過來,一口飲盡便順勢扔了茶盞,再一把抓住她的手。
讓他滿意又不太滿意的是,對方並沒有露出任何嫌惡的神情。
——和東家的小妞又不太像了。
他可記得太清楚了,那東家小妞過門檻時被狗驚了,差點沒滑倒,自己分明好心扶了她一把,結果對方就同受驚的兔子一樣,立刻甩開他跳出一丈遠,嘴裡說著道謝的話,眼裡卻只有警惕和懷疑。
——好像他是什麼髒東西一樣。
(七)糟心
「客人?」
被他捉住的侍女見他突然不說話,輕聲問了句。
馬尚看了她一眼,道:「我先前瞧著你同我們家小姐有些像——可眼下看著,又好似不太像。」
他說著以指緩慢地摩挲了下掌中微涼的手腕。
侍女沉默了片刻,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笑來:「那不如客人同我仔細說說,你家小姐是什麼樣的?」
然後馬尚滿意地看到,對方望過來的眼中已經沒了疏離,只有鉤子。
果然是婊子。他想。
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
他先是假裝滿不在乎,抱怨了幾句說他那小姐是多麼的心口不一,明明是不過一小酒樓的掌勺,整日後廚和人群里來來去去,滿身煙火塵泥,偏愛學那大家閨秀的矜持模樣。
他又說這小姐最愛假作親和,實際再目中無人沒有,接著又誇說這叫「綠萼」的侍女比東家那位更像位溫婉的閨秀——
「你說,爺哪裡配不上她?」馬尚說到興處,目光灼灼地望著對方
這侍女極為上道,聞言羞澀一笑,低首垂眉間,假意掙扎了下要抽回手,道:「馬爺自然是英雄人物,可惜……我已是待嫁之身,自然不好隨意親近。」
馬尚聞言大喜,當即用力摟過,用力親那侍女香腮,道:「怎麼不行?我有心,你有意,如何不能成事!」
他亟不可待地抱了她滾入床中,用力扯她衣服,粗聲道:「躲什麼?你瞧這天要留人,就是要成全了你我!」
侍女被粗暴摜到床頭,也不呼疼,只嗔了一聲:「客人,怎的如此猴急?」
這一聲和著她的眼神,哪裡有半分委屈,分明全是勾引。
馬尚三兩下除了衣服,很快就沉浸在同「東家小姐」勾搭成奸的痛快中。
不得不說,這來服侍的侍女當真是個妙人。
看著這侍女閃身亂躲,馬尚就覺得原本三分的相似已經有了五分。
待見到那原本淡定自矜的神情因為疼痛而皺成一團,柔媚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恐懼與沉醉,馬尚又覺得,這相似簡直有了六七分,幾乎瞬間激發出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惡念與幻想。
對,自一個月前要準備送親起,當他發現那原本一口一個喊他「馬爺」的東家小妞其實根本看不起他那刻起,他就無數次幻想要撕了她的偽裝,讓他露出眼下的模樣。
正如他實踐過數次的那般,對著每一個這般瞧過他的女人。
最早的時候,是他的繼母。
年紀不大,卻是個拎不清的,明明找了個可以當她爹甚至爺爺的傢伙,還整日衣服趾高氣昂的模樣。呵,神氣什麼呢?
不僅如此,整日肆無忌憚地支使他也就罷了,還用那雙眼勾引他。眼看他真的上鉤了,想收點好處——他不過摸了下她的手,就要死要活地說要找老頭告狀。
老頭是個修仙家族旁支出來的,雖不過是伐髓,壽數也快盡了,可對他這種半點靈竅不通的,還是頗有威懾力。
眼看著女人不知好歹,偏偏要鬧,於是他便尋了那專養爐鼎的春藥來,給她和老頭都下足了分量。
當夜,他先看她將向來護她護得緊的老頭榨乾了,再替了那半涼屍首,將她糟蹋了再砍爛了。
從此,他再也忘不了那種快活——
後來,他為了逃脫家族追殺,隱姓埋名。
待得終於躲了風頭,便開始接些護衛的活計餬口。走南闖北多了,就發現,和他繼母同樣的賤人簡直數不勝數。
他本來不欲再招惹麻煩,直到接了趟鏢,需護送一個書生和他的小娘子回老家即可。
若非她用那種眼神瞧他,他怎麼也不會醉後當著她夫君的面欺辱了她——
待得醒來,見那鮮血肉塊流了一地,他不是不後悔。
可再回味起醉時情形,那點後悔又顯得微不足道了。
不過馬尚認為自己還是良知未泯。雖然這第二回沒了追殺的麻煩,他還是決定壓下慾望,老老實實找了個小地方待下來,當了一年的屠戶,給酒樓東家打工,沒再惹事。
——直到半年前備嫁開始,這東家的小妞又故意來招他的眼。
他原本克製得住的,也克制住了。
可架不住今日的情形太妙,當真是太妙了。
這主人家不僅送來個和陳家小姐肖似的侍女,連這大床也另有玄機,妙不可言:
床足夠寬大、褥子足夠軟不說,靠牆那側的簾內,還橫鋪了面巨大的石屏。
雪花石作底,其中鋪滿了楓葉似的天然紋理,初看表面光潔無比,可細瞧之下才能窺見其中玄機——
只要這床上的人稍動,身形便可清晰映照在那成片的、暗紅如楓的花紋中,乍看就好似輕帳中人在雪地楓林中顛鸞倒鳳一般。
原來這石屏當真是面石鏡!
馬尚他哪裡見識過這般妙趣?只盯著這石鏡中人瞧得目不轉睛——他從未想過,自己在床上的模樣居然這般英武不凡,簡直到了陌生的程度:
寬肩闊背不說,渾身肌肉塊壘分明,連那汗濕的眉宇也仿佛被情慾染得格外深濃,肆意揚眉之下,那眼眸中的張狂再露骨沒有,透著一股子浸透了血氣般的邪氣。
——確實像是浸透了血。
身下人皮膚皎白,眼下同爛泥似的癱在被褥里。這般形狀映在深紅的鏡面上,瞧著像是跌落了滿地的血污之中。
馬尚不禁恍惚,只覺她一時瞧著像自己的繼母,一時又像那個軟弱無力的書生娘子,可再要細細回味,卻已經分明已經像極了那位東家小姐。
眉眼髮膚無處不似。
馬尚本來只是打算取個醉翁之意而已。可沒想到,這一望之下,深藏已久的惡念與血意竟是翻湧不已。
漸漸地,他再也收不住動作,很快就弄得身下侍女苦苦求饒起來。
然那樣的聲音形同火上澆油。
他呲牙,注視著鏡中那個同樣笑咧了嘴的倒影。
某一個瞬間,他覺得那影子好像和自己半分相似也沒有,可酒一般的快意同逐漸瀰漫起的血腥氣混在一處,他很快就醺醺然了。
他開始用牙、用手去撕扯身下的人,無論她如何呼喊都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太熟悉這感覺了。
他懷念這感覺。
慢慢地,身下之人終於動也不動,可他還在繼續,同野獸一般撕咬她。
他身上越來越熱,最後受不了了便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想要將她拎起一點,或者徹底撕開。
「叫啊——怎麼不叫了!」他笑得癲狂,盯著鏡子中毫無生氣的淺影看得目不轉睛,「你這賤人——賤人——婊子——我讓你再看我……再看我……」
正叫囂著,鏡中人影忽然動了動。
馬尚以為自己不過花了眼。
可下一瞬,那個被他抓在手中的頭顱以一種不可能的姿勢扭了過來,舌眼皆凸,隔著鏡沖他微微一笑:「客人,能同我仔細說說,是這樣看嗎?」
……
「啊——」
隔壁驟然響起的驚叫打斷了三千的沉思,他想也沒想,甩下床上兩個尚在高潮餘韻里纏作一團的身形,徑直竄了回去。
不想去得急了,恰撞入一雙微微張大的眼中。
——被發現了。
這是三千的第一反應。
不過,馬上他就發現只是虛驚一場。
那人眸中流露出輕微的困惑,下意識地掃了眼窗戶,顯然只是在猜著鳥兒從何而來。
可情況完全沒有變得更好,甚至可以說,更糟了。
因為方才被驚了一跳的緣故,原本她捏在胸前遮掩身體的巾帕倏然落下,完完整整地露出了玉雪玲瓏的身子,雖然因為跪坐的姿勢,未能瞧得完全,可也差不了太多。
三千亟欲轉頭,卻又馬上想到,這陳家小姐看到的乃是他驅使的影燕,形狀與真鳥無異,若真避了,反而顯得自己通人性一般,倒是當真露了行跡。
影雀不動聲色地偏了偏腦袋。
「客人?」
陳莫兒眨了眨眼,看向了同樣被驚動的侍女,面上復又流露出幾分驚恐。
「有……有老鼠。」她帶著哭腔控訴道。
三千本來是真不打算多看的,可聞言還是不由地瞥向那張煞白的臉。
真怪。他想,哪有館子的掌勺怕老鼠蟑螂的?怕不是比常人見的還要多些。
侍女倒是不覺有異,替她將衣服披上,安慰道:「怕不是客人看錯了。屋子本就有陣盤加護,尋常蟲鼠不可能進來。」
「可……可我真的……」陳莫兒猶豫,「就是在嫁衣那裡,我真瞧見了——我是怕老鼠啃壞了衣服。」
侍女聞言將桌上早已用術法迭好晾乾的嫁衣拿來:「不若客人親自檢查,也可再試上一試,好瞧瞧是否有什麼不妥。」
陳莫兒點頭接過,起身將肚兜、褻褲、中衣一一穿戴上身,細細檢查起來。
三千見對面好似已經忘了自己這茬,趕緊趁對方低頭的剎那,轉身飛了出去。
這次他巡視得極快,只最後經過馬尚那屋時多看了眼。
不過一會兒,這糟污人又重整雄風,再度胡搞起來,弄得身下的人和床一起咿咿呀呀亂叫不止。
三千咋舌,本著非禮勿視的原則,收了影燕。
(八)遐思
天色已暗,躺在昏帳中的少年郎沒有立刻睜開眼睛,只微微擰著眉。
這趟巡視並非一無所獲,不過亂七八糟的線頭太多,需要仔細理一理。
三千自然知道這行館處處透著古怪的——當然,他這趟出來本也就是奔著這古怪來的:
約莫兩年前開始,就有零星傳聞,說在這桑國國都落桑城地界附近頗有奇遇,常有迷路的旅人撞見一飄忽不定的行館。
照例,這般零散的傳言收錄至本門逸聞館中即可,直到三個月前,桑國太平鎮有了傳聞。
鎮上一家絲綢鋪老闆託人送女兒回夫家的途中,隊伍忽然失蹤,隊中有人半道拉肚子脫離,就再也找不到人。不過離隊前,他聽到領頭的說前面山頭好似有個行館可以休息過夜。
這老闆曾經是定鈞的外門弟子,求助官家緝魔司無果後,果斷託了人聯繫師門。
大約三日後,定鈞便派了人來。
誰料這絲綢鋪老闆見了來人,只滿懷歉意地謝了又謝,道是昨天女兒已經回門,今日已經同夫家一起回了。
定鈞這位弟子倒也沒有在意,直到一個月前路過桑國邊境時,忽然又撞見了個乞丐,乍看眼熟,細看居然就是那絲綢鋪老闆。
其人形貌瘋癲,口中十句里有九句半都是亂語,只有一句不斷重複,依稀是在哭「兒啊兒」,定鈞弟子抓著想要細問,卻只見那人說話顛三倒四,細探之下發現此人神魂去了大半,哪裡還問得出 ?
再回太平鎮,鄰人卻說大約兩個月前,這老闆就有些精神不好,還以為是病了,誰料沒幾天居然就關了店鋪,不見人影。
上報定鈞後,逸聞館又仔細探查了一番,發現恰是在一年之內,遇見了那古怪行館之後又出現異狀的傢伙,竟有數十,或瘋或死或失蹤,不一而足。
只是從撞見行館到發瘋之間的時間相去甚遠,少說得有月余,故而很難立刻斷定其中當真有什麼聯繫。
而當這弟子帶著絲綢鋪老闆回到定鈞時,荒禍使親自探查了一番,這才從那老闆隨身攜帶的一塊玉珏上,探出一縷淡淡的魔氣。
非是由玉石而生,卻是依附其上。
而那魔氣的主人來頭頗大,故而荒禍使當即決定派三千去往魔蹤出現最頻繁之地探查一番。
三千到了地方,選擇了即將嫁女的陳家吉祥樓,混入了這最易出事的迎親隊伍之中。
他自覺運氣不錯,不過一試,就順利入得這行館之中。
按說此刻,他應當努力想集中精神,思考這行館為何處處透著古怪,卻半點妖氣魔氣也無。
然而這一日刺激實在有些多,也實在有些過。
他不過腦中略略思考一番前因後果,各種各樣的影子就開始在腦子裡亂晃:
燕尾似的纖細眉眼,屏風後的綽約身形,帳幔後迭在一起的模糊剪影,還有那猝不及防撞入眼底的雪白紅艷……
他知道不該想的,可架不住它們一股腦地冒上來,擠得他胸口發悶,下腹微熱。
這樣躺了一會兒,三千終於惱了這身上不受控的反應,開始懷疑自己還是見識太少,雌的雄的、穿衣服沒穿衣服的都見得不夠。
他再也躺不住,骨碌翻身下床,剛踩上鞋子,就聽門口傳來響動。
……
陳莫兒坐在妝檯前,略略側臉:「外頭……是晚宴時間到了麼?」
「是的。客人的這份一會兒就會有人送來。」
侍女站在她身後,輕輕掬起她的頭髮,象牙色的梳齒沒入烏黑的髮絲之中,像是滑入夜湖中的雪。
「客人的頭髮可真好,」她讚嘆,「不僅頭髮好,人也美。」
「哪……哪有。」
陳莫兒下意識抬眼,只見那銀鏡中的人含羞帶怯地地回瞥過來,眼眸水潤,面如桃花。
「不過是因為剛泡完澡的緣故罷了。」
故而原本不過五六分的顏色也有了七八分雲蒸霞蔚般的艷麗。
陳莫兒這般小聲同侍女解釋。
不過嘴上說的是一回事,到底年華正好,哪個不愛俏呢?
說話間,她又忍不住般多看了眼,唇角微翹,顯是藏不住無限歡喜。
侍女瞭然,映在鏡中的唇亦揚起一絲相似的弧度。
「客人若是喜歡,不若躺下歇會兒,讓奴給您按一按背?」她說,「若能好好活血通氣一番,明日定能以這副模樣艷殺新郎官哩。」
陳莫兒動搖片刻,還是點了頭。
她很快在床上趴好。
侍女果然手法嫻熟,在她後腦和脖頸按了兩下,就引得她舒適得喟嘆出聲。
不稍片刻,少女徹底放鬆下來,伏在床榻中,半闔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侍女聊了起來。
「……客人您肩膀和後腰這兒都有些緊——可是平日久站的緣故?」
「是啊,我爹爹身體不好……所以我得替他多分擔些……以往打打下手切個菜就夠了,如今家裡……缺人手,樣樣都得自己動手,一站就是一整日。」
「客人家是經營酒樓的?」
「尋常館子罷了……我爹非得說吉祥樓的牌子不能摘……其實哪還稱得上什麼酒樓?死要面子活受罪,沒少受人笑話。」
「客人真了不得,年紀輕輕就當了酒樓的掌勺。這樣的本事,招人做贅也使得,大老爺捨得您嫁人?」
「什麼捨得不捨得的,不過是夫家那邊給的多……他們本也就是釀酒的,名下酒樓不少,我爹說了,我去了之後嫁給來香酒家的少東家,自然可以繼續掌勺,『吉祥樓』的牌匾也不算賣,叫易地而生,天作之合……」
「少東家?那確實嫁得好哩。」
「什麼好不好的……他那名聲……唉,算了,不說這個了。」
陳莫兒悶聲嘆了口氣,換了話頭:「不知今晚可有什麼酒菜?我瞧你家主人品位不俗,可否同我說一說,也好讓我開開眼?」
(九)酒菜
金管事胃口也同他的肚量一般驚人,迎來送往許多年,自詡是有眼界的人,可當那蜜餞香茶、清湯濃羹、鮮蔬山珍流水般一樣接一樣地端上來,一直端到了第二十道還不曾見停,他到底是看直了眼珠子:
茶是沾了春雨芬芳的雀舌,哪怕保存到了秋日,清氣也半點不散,入口只覺沁人心脾。
蜜餞是裹了蜜的櫻桃,浸入了潔白的乳酪中也半點不化,均勻透亮,一嘗之下依舊是蜂蜜軟稠的口感。
清湯不過最普通的白玉翡翠,可不知是用何物吊的湯底,味道淳厚,差點引得他將舌頭也一道喝了下去。而那羊羹本該再腥膻不過,卻燒出了鮮果般乾淨清甜的滋味。
至於他本最不愛吃的時蔬山珍,每一樣過油的火候都堪稱極致,牢牢鎖住了汁水不說,哪怕只瞧樣子亦覺可人,像是山中剛採摘下來又過了甘洌的溪水,鮮嫩欲滴。
單論食材,自然是比不上那傳說中明月樓大宴中的仙靈珍稀,可以金管事淺薄的見識來看,完全算得上是人間極致。
他原本心中還藏著事,總怕這般享樂會耽擱了明日的行程,可吃到後頭,只覺哪一道菜都值得細細品嘗,哪一道都不好輕易錯過。
——確實也不能錯過,畢竟本家就是開酒樓的,趁機開開眼也是好的。
為了讓客人能放開了吃,僕從們也侍奉得極好。每道菜雖初上時不過一個小碟,可一旁的侍者極有眼色,每每金管事忍不住摸摸肚子,便會再添上一份。如此,哪裡還停得下來?
且金管事瞧得清楚,二十張紅木宴桌圍了一圈,自家的人也好,曾家米鋪的也罷,每張桌後之人都吃得紅光滿面,應接不暇。
這不,隔桌的顧老平時自詡最是穩重不過,開始的時候還記得邊吃邊教訓他那新收的學徒,眼下已然起了興頭,偷偷讓那個叫「三千」的小子去取些明日招待用的酒,順道將半天不見人的馬尚喊來,一塊兒多搬些。
——「反正來香少東家那邊最不缺的就是酒。」
金管事覺得顧老說得不錯。
菜是夠了,可上到現在的酒水多半是清冽綿軟,實在差些意思……
正想著,肩上忽的一重,是曾家米莊的毛掌柜,從另一側繞了過來,在他一旁坐下。
「老哥喝得不盡興?」瘦臉的毛掌柜呵呵笑問。
金管事摸了摸雙下巴,道:「不過是被少東家那邊的酒養叼了嘴,讓老弟見笑了,」
毛掌柜抬了抬手,拎出瓶細長頸的紅釉口酒瓶:「不若先試試這主人家的楓酒?」說著就給兩人斟了滿碗。
淡紅的酒液甫一晃蕩,散出股微甜的醉人芬芳。
金管事眼睛驟亮,湊近嗅了嗅,灌下一大口,嘆道:「好酒!入口不澀,落肚如刀,當真痛快!」
毛掌柜呵呵笑了:「這算得什麼痛快?來來來,你陪我劃兩下,我們哥倆一道不醉不休方是痛快!」
金管事聽得對方有「大醉」之意,下意識有些躊躇,可一旁幾個護衛已經喝得高了,聽了果然起鬨,湊過腦袋來,遞盞送拳一氣呵成。
不消片刻,滿室皆是「六六六」「五魁首」的吆喝之聲,各樣笑罵高低起伏,不絕於耳。
金管事半推半就著落入其中,哪裡還脫得了身?就這般你一杯我一碗地,喝了個昏天暗地。
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晃蕩,金管事最後一絲理智尚在,擺著胖手努力掩住酒碗。
「哎呀暈了暈了,不能喝了……不能再喝了……」
毛掌柜不再急著添酒,只道:「老哥緩緩,正好要上主菜咧。」
金管事聽了,果然聞得一陣濃郁肉香從門口處飄來。
但見四個侍從正抬著一架人高的黃銅烤架擺弄,上面倒掛著一隻肚皮溜圓、金黃酥脆的乳豬,正在燒紅的木炭上緩緩翻滾。
金管事半眯著眼打了個嗝,揉揉眼:「這……這乳豬怎這般……大?」
說是乳豬,卻足有成人大小,幾乎同那黑山豬無異。
毛掌柜道:「老哥有所不知,這道烤乳豬乃是主人家壓箱底的好菜,我們來的那天都不肯給我們上,就是因為製備極為麻煩,非得等上好幾日才行——老哥你們運氣好,正巧趕上了。」
金管事不以為然:「能有多、多麻煩?我們東家是行家裡手,做烤貨最——最是在行,只要清腸久、填料足——就夠了!」
「正是!這等烤貨最麻煩的便是清理腸胃,若是清不幹凈,那可就真成了金玉在外,糟污其中。」
金管事道:「可、可可不是麼——我們家小姐說了,至少得餓上三日才能、能幹凈!哦……這家主人也是?」
毛掌柜沒有立刻回答。
金管事也沒在意。他問完就被那乳豬處源源不絕的濃香吸引住了。
「怪……怪了,」他喃喃,「如何這般香?西荒、不,南島那邊的香料都用過,也沒見過這般香的。」
「老哥不妨猜猜,如何做到這般香?」
「莫不是……用的美酒填喂的?」
毛掌柜大笑,順勢將他酒碗倒滿:「老哥行家!」
金管事猜中得意,當即一干而凈,抹嘴又道:「不僅如此,我猜這酒,大約就是主人家的楓酒吧!」
毛掌柜復又倒滿:「老哥高見!」
金管事心滿意足飲了,正要說什麼,就聽毛掌柜笑著接道。
「這菜名叫『醉金山』,平日就是在那楓林中放養的,臨烹調時候,需用楓酒連喂三日,將畜生臟腑徹底清理,當日以酒液重新灌滿,再於炭火上烘烤整夜,方能有這般色香味道——老哥見多識廣,全猜中了,小弟佩服,來來來,再喝些!」
「喝……喝不了喝不了……」金管事酒意上涌,連連擺手,「我這喝了一碗、肚子都漲了……」
「肚子漲了才好啊,」毛掌柜道,「如此方才方便清腸解膩。」
金管事本已有七八分醉,可聽到這「清腸解膩」,莫名心下不適,手上一抖,剛斟滿的酒灑了大半。
毛掌柜重新斟上:「老哥,我們接著喝。
金管事一邊苦笑一邊打嗝,道:「老弟,我實在漲了,喝不下——」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又想到另一件事:如何灌了這一晚上酒水,只有胃脹,半分尿急的感覺也無?
他下意識地摸上自己肚子,這不摸不知道,一摸之下才驚覺,方才為了敞開肚皮吃喝,扯了腰帶去,如今肚子卻比平日又圓上了兩圈,甚至不用敲彈,都好似已經能聽到其中晃蕩的水聲。
金管事僵了半刻,方顫巍巍地朝邊上掃了一眼。
但見那些喝醉了的家丁護衛也同他一般解了腰帶,正抓著酒瓶猛灌,好似根本沒有覺察肚皮處已經圓得鼓脹而出,尤其那幾個敞著衣襟的,肚皮已然撐到極致,簡直同十月懷胎一般,甚至清晰可見崩開的暗紅皮肉紋路!
而更為可怖的是,旁邊的曾家米鋪的人還好似什麼都沒發覺般,依舊在勸酒——等等。
金管事晃了晃腦袋,越看越覺得那勸酒之人的面孔一張比一張熟悉。
對面,自家掌旗的夥計一把抓過旁邊的人,倆人勾肩搭背支著,端著酒碗,搖搖晃晃地,隔桌朝他示意。
「金……金管事……喝……喝啊!」
醉醺醺的兩張臉貼在一處,同雙胞胎似的,不僅五官一模一樣,連擠眉弄眼的神情也一模一樣。
再朝旁看去,這一桌一桌的,哪裡是曾家米鋪的,分明都是自家人的臉!
金管事仿佛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渾身酒意去了大半。
他哆哆嗦嗦地想要站起來逃開,可不管嘴也好,手腳也罷,皆像是失了控制。
他眼睜睜地見自己端起碗,朝唇邊湊近。
周圍的人還在醉醺醺地划著拳,相互勸著酒,空氣中瀰漫著香氣與笑意,一切皆是再快活沒有。
「老哥怎麼不喝了?」身側,毛掌柜呵呵笑著,在金管事發直的眼神中,穩穩給他斟滿,「酒後逢知己,我和老哥緣分不淺啊——喝不喝?」
「咔。」
兩碗一碰,酒液下肚,毛掌柜雙頰立刻鼓脹起來,連同下巴一起,被滿室燭火一照,掛滿了金燦燦油光。
「兩家結親,雙喜臨門,喝不喝?」
「咔。」
兩碗再碰,酒液再灌,毛掌柜的眼睛被擠得極細,像是陷在了腮肉里,閃著真誠的光。
「老哥跟著小姐這一去,將來就是落桑城的大掌柜,高升之喜,前途無量,喝不喝?」
「咔嚓。」
第三聲脆響起來,問的人已然紅光滿面,肥唇厚耳,笑得喜慶無比。
金管事嘴唇顫了半天,吐了個哭一樣的笑音。
「……喝。」
……
(十)餮足
馬尚醒來時還有些恍惚。
室內昏暗,時間不早。
他呆滯了片刻,終於記起好似該去赴宴了。
……如何沒人來喚?
馬尚用力一撐,只覺入手一片軟綿綿的,顯然還趴著個人。
零碎的片段倏然划過腦中,他驚得一骨碌翻身而起,挑帳細看。
借著外頭的燭火,只見凌亂的錦褥上的女體仍有呼吸起伏,除了殘餘的淤青水痕,並無任何可怖血跡。
再看床內,哪有什麼石鏡?
果然是夢。
馬尚鬆了口氣,尋思大約是方才弄得太盡興,爽得昏了頭。
想到這個,他砸吧了下嘴,回憶起方才情形。
思及夢裡夢外的暴戾與荒唐,他不禁又有點意動,還有點隔靴搔癢似的遺憾。
偏巧此時,昏過去的侍女發出了一點輕微的呻吟。
馬尚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對方那堪稱悽慘的後背,於是那一點意動立刻成了八分。
他猶豫著扳過侍女的臉——眉眼無礙,然確實是陌生的,同東家小姐只有三分像。
馬尚徹底鬆了口氣。他本就是個膽大的心狠的,眼下確認無事,當即再無拘束,毫不客氣地重新壓上去,放任自己橫衝直撞起來。
多少受那夢境影響,他克制著抓緊身下人的腰肢,不再去掐脖頸,免得收不住力。
可知道歸知道,當快感當真順著身下二兩肉直衝腦袋,馬尚又有些收不住。
身下的人很快就呻吟起來,聲音聽著很是有些痛苦。
「小聲點!」他用力掐那侍女。
侍女立刻咬緊了破損的唇,不敢高喊。
馬尚見她柔弱可欺,凶意又起,轉去擰她胸口。
那處本就脆弱,她禁不住彈跳而起,像是腹部受了一刀的魚,幾乎直接撞入馬尚懷中。
他本就覺得十分不盡興,順勢就將她拉起。
這個姿勢比方才要好使力得多——手、胳臂還有牙齒,都有了去處,可以盡情在懷中的女體身上釋放無處可去的惡意。
可這點舒暢很快又不夠了。
他開始懷念夢中的肆意和血意——他甚至想,哪怕不能那樣盡情地將懷中的身體辱罵、撕開,就算、就算那面鏡子還在也是好的……
鬼使神差的,他又朝床內瞥了過去。
然後他真的又看到了那面石鏡。
這一次,鏡中的景象比先前要清晰很多:
紅楓掩映之中,身體輕盈潔白的少女趴在個異常高大雄健的男子懷中,仿佛窩在一團黑雲中的白貓。對方正垂首咬她的脖頸,而她正埋首於對方胸膛之中,雖然看不清面容,但那緊貼後背的汗濕烏髮,情至極處而難耐咬住的半露紅唇,不時因為擦過懷中人胸膛帶起的銀絲,每一處都像是帶了鉤子一般。
這般香艷場景,讓馬尚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動靜極輕,可對面少女忽而抬臉看了他一眼——
是頗為熟悉的眼神,可這一次,那層浮於表面的溫和已然不見。
眼中不見半分情熱,唯有冰冷的嘲意。
馬尚後腦莫名一冷,下意識要將懷中人一把推開。
可他根本推不動。
並非是四肢動不了,而是因為他正被一雙布滿淤青的、纖瘦的胳臂牢牢抱在懷裡。
——這不對。明明是他抱著對方。
馬尚被摁得根本抬不起頭來,只能勉力側臉去看那鏡子。
方才鏡中所見旖旎景象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個面容一模一樣的「馬尚」相對而抱。
懷裡的那個一臉驚慌,而抱著他的那個滿面猙獰淫笑。
馬尚僵了半響,方不可置信地動了動手指,果然,入手哪還有先前銷魂,只有粗糙扎手。
下巴一緊,他被強迫著抬眼,卻見一張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糙面正將他面對面抓在懷裡,獰笑著於他對視,而更可怕的是兩人下體相交,不停聳動。
「客人。」頭頂傳來的依舊是侍女的聲音,「不要叫,會吵著隔壁的。」
「妖怪!」
馬尚目眥欲裂,瘋狂掙紮起來,驚叫得像只受驚的雞。
然而力量上的差距讓他根本無處可逃。他就這般被重重地碾在懷裡,任憑尖銳得同裹滿了鐵釘一樣的棍棒自下扎入體內,一下又一下。
太痛了,他從不知道,刀、棍、斧埋入體內會這樣痛。
開始他還能嘶聲吼叫,可慢慢地,他就叫不出來了。
他多麼希望這是夢——因為哪怕他痛昏過去時,床內的鏡子始終沒有消失。
可直到他被徹底搗碎,皮囊如水袋般膨脹開來,血肉碎片自下頭的破口流了一地——
可鏡中的兩人都還在顛鸞倒鳳,旁若無人。
……
肩背纖薄的少女靜靜趴伏在床上,氣息微促,俄而猛地抖了一下,十指倏然收緊,猛地攥住了手下的錦褥。
「客人,可是哪裡不舒服,按得重了?」身後侍女停了動作,關切問她。
陳莫兒沒有立即接話。
她略略平復了會兒氣息,方緩緩睜開了細長的眸子,眸中水光清淺,眼尾緋色淡染,像是剛從一場濡濕潮熱的夢中醒來。
她眨了眨眼,面上餮足之色如潮水倏然盡退,盡數化作了尋常女兒家的輕盈與純真。
「沒什麼,」她支起半身,清了清嗓中沉澱的啞意,「不過是方才覺得舒服,就打了個瞌睡——外面可是有人敲門?」
侍女略略側臉,旋即露出了點輕盈的笑來:「應當是給客人送吃食的來了。
(十一)零嘴
陳莫兒「哦」了聲,趴回去任由侍女在腰上又按捏了兩下。
大約因為十分舒適的緣故,她很快就半眯起了眼,昏昏欲睡,連門外另一粉衫侍女走到床前也未有反應。
身後的侍女也不催促,摁在腰上的雙手復又沿著脊柱,一寸一寸地揉捏上去,直到最後虛虛搭在了肩頸位置,不再繼續動作。
「怎麼了?」少女等了會兒,迷迷糊糊問道。
身後侍女道:「客人不如看看這些零嘴,想先吃哪一樣?」
邊上粉衫侍女聞言,將紅漆托盤往前遞了一遞。
「都有些什麼啊……」床上的少女倦意正濃,慢吞吞地轉頭去看,可不知如何,動作剛到一半,突然定住了。
片刻,她眨了兩下眼,不確定似地問道:「你們這葡萄……它為什麼一半黑,一半白?」
「因為這是行館自種的黑玉葡萄,同客人的眼睛一樣剔透又明亮。」粉衫侍女這樣解釋道。
「……那這些櫻桃,它們的個兒如何……這般大?」
「這如何能算大?都說櫻桃小嘴,同客人的唇一般,飽滿又小巧。」
「……還有羊奶酪……這……如何還能透著粉?」
「客人說笑了,我們的羊乳酪最是潔白,同您的皮膚一般細膩無比。」
少女不動了。
身後的侍女體貼問道:「客人,您為何抖得這麼厲害?可是我按得不好?」
「不……不是。」少女道,「我就是覺得有些冷。」
「客人放心,您正好可以瞧瞧我們行館自織的雲錦,又薄又暖,就同羊乳酪一般絲滑。」
粉衫侍女接話,抬手在那盞羊乳酪上一掃,於是那迭羊乳酪變成了一迭裝在匣子裡的「絲帛」。
她像是怕陳莫兒看不清般,伸手又將那絲帛捏在手裡,輕輕一抖。
它果然羊奶一般滑落下來,舒展成一張乾乾淨淨的美人皮,薄如蟬翼,白里透粉。
同時,左邊的瓷碟動了下,數十眼白清透的眼珠子如葡萄般堆迭在一起,挨挨擠擠,烏黑的瞳仁齊齊轉向少女,對上她驚駭欲死的眼神。
右邊的瓷盞也晃了晃,飽滿瑩潤的六瓣紅唇在淺色的楓糖里浮浮沉沉,開開合合,發出侍女的聲音:
「客人,這三樣都是我們行館最好的吃食,小姐想選哪一樣?」
陳莫兒臉色慘白,張唇想要驚叫,可大約最後一絲理智還在,到底沒能喊出來,只是一不小心咬破了唇瓣,艷紅的血沾在唇角,顯得愈發容色悽慘。
「我……我真的不餓,」她搖頭道,「也不是太冷,能不能不選?」
「這恐怕不好。」陳莫兒身後的侍女終於又動了起來。
搭在肩頸上的雙手慢慢收攏了虎口,摁住了兀自顫抖的少女。
她低頭湊近陳莫兒冰涼汗濕的後頸,用已然同少女一般無二的聲音輕聲勸道:「客人穿暖了,吃飽了,明日才好順利出家。我等一片好意,還請客人萬勿推拒。」
「……非選不可嗎?」陳莫兒眼皮顫得厲害,同她勉力支撐的胳臂一樣,搖搖欲墜。
「還請客人莫要讓我等為難。」
說話間,托著盤子的粉衫侍女低下頭來慢慢湊近,雪白的面上一片空白,不見五官。
「可、可我真的……」她飛快地眨了眨眼,目光掠過面前的三樣,「就不能不選嗎?」
「客人。」背後的侍女慢慢用力,十指一點一點地嵌入那仿佛僵硬務無比的頸肉之中,如同逐漸咬合的蛇牙,「若你選不出,不若我來幫你?」
「不是……」少女像是疼極了般,眼淚嘩嘩地流, 「我是說……真的只能選一樣嗎?」
她說得極快,像是啜泣中擠出的一點抱怨,模糊得像是錯覺。
背後的手頓了頓,也像是有些不能理解她的話,抑或疑心自己聽錯。
不見反應,少女吸了吸鼻子,抿唇,又輕聲問了一遍。
「就……不能都要嗎?」 她說。
室內靜了一瞬。
陳莫兒抬睫,猶帶淚水的眸子與盤中水靈靈的眼珠子默默對視,端的可憐又無辜。
然這樣的安靜維持不到兩息。
突然忽地一陣風起,卻是大門被用力掀開,旋即悄無聲息地闔上。
先行一團杏黃的身影嗖地飛撲過來,直直撞向床邊的粉衫侍女。
「啊——!」
驚呼划過半空,同杏黃的瘦影一道,如一桿鞭子啪地甩在粉衫侍女身上,與之跌作一團,帶起的尾風徑直掀了托盤,揚起的眼珠子與紅唇兒黏糊糊地落了一地,
陳莫兒驚叫出聲,像是突然回神一般,連滾帶爬撲至地上,與滿地的眼珠一同滴溜溜地滾到了剛剛繞過屏風的那人腳邊。
「救命!」
少女奮力伸出手去。
可還沒等她碰著那人的衣角,便見一抹輕飄飄的紅罩了下來,將她的視線與輕紗凌亂的身體遮了個嚴實。
雖然是避免冒犯的舉動,可由他做來,就像是順手扯了塊布好遮上一片不忍卒視的污漬。完了來人也沒有繼續善後的意思,反手將她掃到一邊,就迎上了身後飛撲過來的怪物。
陳莫兒踉蹌兩步,下意識就要去拽頭上嫁衣。
剛剛掀起半點,就聽「啪」的一下。
不過照面一個回合,方才還在給她按肩的侍女直直摔到她的赤足旁,就像新掃出來的垃圾。
它扭著脖頸,仰著五官空白的面孔,與一旁亂滾的眼珠一起直勾勾地躺在地上盯著她。
(十二)三千
「啊——!」
她尖叫起來,驚跳著朝來人撲去。只是這次不僅沒抓著衣角,還不小心踩到了滑落的嫁衣。
眼看就要摔個狗啃泥,腰上忽然傳來柔和的力度,像是風一般將她穩穩托起,又倏然分開。
陳莫兒勉力站穩,剛要抬頭說什麼,就見面前人一抬黑底皂靴,「啪嘰」踩爛了顆滑溜溜的眼珠子。
陳莫兒面色白了白,咽回了已經至半道的感謝。
「不用謝。」
剛剛救了她的少年像是能讀心般,爽利地接了她沒能出口的話,笑容得很是可親可信。
「門規第一條,不救人,只誅邪——順道而已。」
他這樣解釋。
陳莫兒努力擠出一點笑來,小心攏了攏身上的衣服:「話雖如此,還是謝謝恩公。」
高她一頭的少年笑得客氣:「舉手之勞。別叫我恩公,活生生喊老了。」
「那……不知該如何稱呼?」陳莫兒仔仔細細打量了下面前的人,面露猶豫,「您瞧著很是面善,可是姚仙師的同門?」
「……」
客氣的笑消失了一瞬。
不過,這位年輕人大約真是個好脾氣的,並沒有露出什麼不妥帖的神色,只是也沒有立刻回答。
他轉身從那杏黃衣衫的仙師背後扯了桃木劍下來,咔嚓咔嚓就將地上兩個無面侍女的腦袋切瓜似的砍了下來,然後又一一抬腳踩爛。
想像中腦漿飛散的場景並沒有出現,等少年仙師再抬腳的時候,地上只有兩條指粗的暗紅蟲子,瞧著連毒刺也無,像是尋常花蟲。
這般詭異的場景到底喚醒了一旁的麻杆仙師。
姚仙師像是終於從方才激烈除魔的震撼中回神,顧不得滿身狼狽,「撲通」就是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謝謝仙師!」他抬首,又猛地朝少年腳邊再磕兩下,「仙師大德!」
「不用謝。」少年復又笑得客氣溫和,「不過碰巧撞見仙師你在門口——您不恨我將您扔進來與東家一道同甘共苦就好——擅作主張,大缺大德,不是麼?」
姚仙師僵住。
一旁陳莫兒像是被提醒了,趕緊接道:「也謝謝姚仙師——不知其他人如何了?仙師打算如何去救他們。」
這話正中死穴,姚仙師面色陣紅陣青,最後只得求救似地看向一旁環臂看好戲的少年。
陳莫兒反應很快,馬上作勢要跪:「還請仙師——」
「別。」少年揚了揚下巴,也不見動手,陳莫兒就像是被風托住了般,第二次被攔了下來,「門規第二條,不談情,只講價。」
陳莫兒咬唇,露出為難的神情:「我……陪嫁的靈石不多。」
少年不意外她的識相。畢竟稍有聽聞過那些妖魔的手段,就該曉得,處理今日這種的情況,必然不是十塊靈石能打發的。
不過他也沒有讓人為難的習慣。
「不要靈石,只談條件,」他說,「這事本也不麻煩,只是還有些需要當面問的,暫時不好打草驚蛇,一會兒需要兩位陪我一起走一趟。」
「我?」陳莫兒露出驚訝的神情。
「是啊,」少年道,「你不想知道他們想盡辦法把你這新娘子掉包了之後,是想送到哪裡去嗎?」
「可是我……」陳莫兒猶豫。
「小姐雖是一介凡人,但方才那般情形也沒暈過去,可見膽識過人,如此就已經足夠。」少年神色誠懇,「此番上去,小姐無需做什麼,我定會護得小姐周全。」
「啊……」
陳莫兒眼神閃了閃,耳尖不由自主地就紅了。
少年咳了聲:「小姐莫要誤會,這番探查不過是交換條件罷了,而且我與東家本就另有約定——對吧,姚仙師?」
姚仙師正努力縮成一團,聞言抖了下,可在少年的注視下,還是老老實實開口:「我……我修為不精,又是修者身份,如此上去平白惹人嫌疑,還容易添亂……」
「怎麼會是添亂呢?」少年笑道,「您費了那麼大的勁帶人過來,中途差點還把人弄丟了,這趟不親自送上去,就不怕我再做些什麼,又出了岔子嗎?」
若說先前姚仙師臉色只是不好,這下是真的面如死灰了。
他細瘦的身姿整個抖得同糠篩般,像只突然被掐住了脖頸的黃鼠狼。
等他再度砰砰磕起頭來時,那尖細的聲線也確實同黃鼠狼一般無二了。
「仙師、仙師——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這年頭修行不易,誰都想找個靈氣充足的寶地——我也沒啥錢財寶貝,哪有誰願意無故收留?只有聽說這家主人慷慨大方,只要奉上叩門的禮物就可以留下——我我我我,除了雞之外,都只吃素的!不吃人!不吃肉!方才宴席都沒有去!」
一旁陳莫兒終於確定了心中猜測,忍不住變了臉色:「你你!你這吃裡扒外的東西!」
她說著就要撲上去打這內奸。
「別——別別!」這姚仙師一邊高喊「授受不親」「一分錢一分貨」,一邊使勁朝少年身後亂躲。
只是這少年雖然也算是身形挺拔結實,卻遠遠夠不上粗壯如柱,由是追逐的兩個還沒繞上三圈,就以姚仙師眼眶烏青、顴骨高腫為代價結束了。
人眼皮子底下,這姚仙師哪裡敢動手。可他也實在不願再繼續挨揍,只能死死抱著少年的大腿,埋頭高呼:「仙師救我!」
這次少年倒是沒躲,也沒將他一腳踢開。
他瞥了眼腳邊亂如雞窩的頭髮,一面抬手攔了滿目不甘的陳莫兒,一面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門規第三條怎麼說的來著?」
「門規第三條?」姚仙師茫然地重複了一遍,「什麼門規?」
少年這回是真的笑了。
他一腳踹開姚仙師,再結結實實地踏在他胸口,嘆道:「你不是定鈞的嗎?當然是我定鈞門規了——枉我好心同意你多用我門名號幾日,怎麼半點功課也不願做?」
「……啊?」
少年一邊嘆氣,露出朽木不可雕的神情,一邊沖旁邊仿佛呆住了的陳莫兒好心解釋:「門規第三條,只搶錢,不欠債——小姐放心,我等既然收了東家的錢,自然是要替東家好好辦事,將您安全送到家的。」
「這——就是定鈞的規矩。姚仙師用了定鈞的名號,當然也得守規矩。」
陳莫兒露出一點茫然的神情,旋即又微微皺眉,像是想起了什麼。
「您……你……啊,我見過你,你、你是……我家新收的那個……」
她大約想說「夥計」,可話到嘴邊立刻覺得不妥。
少年彎唇,終於露出真心實意的笑來。
他點點頭,乾脆接了話:「是,小姐喚我『三千』就好。」
(十三)對鏡
陳莫兒躊躇,目中似有疑惑,大約是覺得他這一瞧便不像真名。
三千看出她在想什麼,解釋道:「可不是我寶貝自己姓名,只是我這人最怕無用功——這樣,回頭若出了此地還有命在,我再一併告訴二位真名,姚仙師以為如何?」
說罷笑看了眼腳下。
腳下躺平的姚仙師突然被點名,先是愣了下,隨即品出這人語中威脅之意,哪敢不應,只能滿面堆笑。
「仙師說得對,說得是極。」他眼珠子骨碌亂轉,「不知仙師可還有旁的吩咐?」
三千「嗯」了聲,道:「一會兒給我們帶個路。」
姚仙師頓時大汗淋漓,訕訕道:「我這也是初來乍到……」
「符呢?」三千不耐打斷。
「啊?」
「先把你先前藏在袖子裡的符交出來。」
「……」
三千見他不答,嗤笑一聲,一彎腰,順勢腳上用了力,直踩得這姚仙師眼珠微突,一副喘不過氣來的模樣。
所幸他動作極快,在姚仙師袖中一掠,指尖就多了一沓符紙,完了也不管這老道面色如土,又朝陳莫兒伸手:「他給你的也要。」
陳莫兒趕緊抓過嫁衣,從袖中抽出一張皺巴巴的黃紙。
「姚……老道說這是保命的符,危機關頭才好用。」她問,「三千小仙師,可是有不妥?」
「自然是不妥的,」三千將那迭符在掌中一拍,就揚成了灰,「這是縮地成寸的符,你若用了,自然會直接送到主人家面前,喂到妖怪嘴邊。」
陳莫兒聞言驀然變色,狠狠剜了眼地上閉目裝死的姚老道。
三千抬腳踢了踢姚老道:「少東家不高興了,你怎麼說?」
姚老道從善如流,翻身就跪,磕得砰砰作響:「小姐大人大量,方才——不,我早就覺得良心難安,這趟過來就是怕小姐受妖怪驚擾,不小心真用了那符,萬一大錯鑄成,才是追悔莫及——三千、三千小仙師可以為我作證!」
自然是能作證的,他方才剛到門口,就恰好撞上出門的少年。
照面對方和善一笑,問他是不是找小姐有事。
他下意識點了頭,結果下一瞬就被掐住了後頸,被迫一道踹門不說,還被當做沙包擲到了妖怪身上。
姚老道心中痛罵此子缺德至極,磕頭的動作卻不敢停,口中念念有詞。
「有道是『論跡不論心』,『冤家宜解不宜結』——我這大錯未成,小錯可恕,我已知錯能改,還請小姐大人大量!」
他倒是乖覺,知道順著三千的話只談少東家,不提小仙師,但這磕頭討饒卻是正對著兩人。
三千坦然受之,問陳莫兒:「他一會兒還有些用處,小姐若還未能消氣,待得出去再一併處置如何?」
陳莫兒當然沒有說「不」的道理。
她扭開頭去不再看這賊眉鼠眼的東西,只問三千:「不知小仙師接下來有何安排?」
三千指了指屏風:「還請小姐先行更衣,換回嫁時裝扮。」
說話間,面不改色地熄了屏風之後的燭台,順勢免去透影顯形的尷尬。
不過陳莫兒好似根本沒有多想,乾脆點頭,取了衣物繞去了屏風後頭。她本就出身小門小戶,衣飾算不上多麼複雜,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穿戴完畢,邊挽發邊探出身來。
「我已收拾妥帖了,不知三千小……小仙師?!」
不過轉眼,屋中身量高長的少年已經不見,只余妝檯前一抹粉衫身形,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體態婷婷裊裊,哪還能看出半分男子之氣?
而那人聞聲也不轉頭,只放下了手中的胭脂盒,眉梢輕挑,透過鏡面與身後仿佛呆住的少女對視:
鏡中映出一張清水芙蓉面,隱約還能看出原先少年皮膚白凈、笑容可親的影子,然再一個晃眼,竟已然八九分肖似洗凈脂粉後的陳莫兒,清眉秀目,顧盼間靈動難言。
「……換好了?」
鏡中人並未轉身,只是那映出的臉似乎被她有些呆滯的反應取悅,唇角幾不可覺地翹了翹。
聲音倒是沒改,依舊是少年人溫和清朗的聲線,只尾音帶了點鉤子似的上揚。
「啊,」陳莫兒用力眨了眨眼,很快便恢復如常,「小仙師為何這般打扮?可是仙術?」
三千見她這般快就回過神來,唇角又落了回來。
他捏了粉撲,一邊漫不經心地上妝,一邊嘆道:「不過一點俗家易容的法子——我也不想,不過這家似乎專愛竊人容貌,方才你沒瞧見,你身後那侍女便已然偷換作你的樣子,一會兒我便扮作那侍女與你同去。」
陳莫兒先前只顧逃竄,如今受他提醒,恍然想起那身後侍女問東問西的情狀,還有極為細緻按摩,再想到那張不知幹嘛用的人皮,終於狠狠打了個哆嗦。
三千如願見她白了臉,終於又滿意起來。
這才對,他想,既然生了這副西荒少見的柔弱模樣,還是配著這般可憐的神情更順眼些。
先前無論撞著妖怪也好,發現他和姚仙師的身份也罷,連見著他女裝也是一般,不過初初一驚,便迅速恢復如常,實在是出乎意料的膽大驚人。
如此,總讓他覺著有種表里不一的彆扭,忍不住就要多看幾眼。
若非當真確定她是個要出嫁的,身上又沒有半分修為妖氣,真是容易生出誤會和錯覺來……
他不過略略晃神,忽就覺出身後有溫熱貼近。
一隻雪白的手伸到面前,如取食的鴿子般在妝檯上一點,捻起一支眉筆來。
「小仙師別動。」
(十四)赴宴
不待他反應,一點溫熱微濕的香氣已然自她唇中溢出,順著他的耳根淡淡拂過面頰,比粉撲更輕。
比這更輕的是她手上的動作。
手腕微轉間,眉筆黛青的尖沿著他眉骨輕輕一啄一划,如同鴿子的喙般,極為利落地梳過他羽翼齊整的眉。
由是不過轉眼,鏡中人就換了顏色:
紅唇緊抿,雙頰淡暈,翠眉輕揚,耳上一點玉石耳釘冶艷如血,配合一雙因驚訝而微微睜大的細長眸子,原本還有些模糊的容色立時變得鮮妍起來。
身側少女仔細端詳片刻,確定並無不妥後又在她自己的眉上描了描,再以小指沾了胭脂於唇上一抹。
妝罷筆落,鏡中已然花顏成雙,乍一看確實同雙生一般。
屬於少女的那張笑眯了眼,像只得意的貓:「如何,這下才是真的像吧?」
說完她才好似覺得自己有些逾矩,立刻抿唇斂笑,又換回了忐忑不安的樣子,仿佛先前不過無意冒犯。
可那一閃而過的、好似偷著了什麼的神情已經落在了三千眼底,撓得他眼眶發緊,喉嚨發癢。
更可怕的是,這樣的感覺居然還上了臉——他眼睜睜地看著耳尖的紅和雙頰的紅暈成了一片霞色,根本不受控制。
他當然想控制,可觸目就是鏡中倒影那愈紅的雙頰,簡直呆得不成樣子,哪裡還能再做旁的?
由是他只能狠狠閉眼,實在不忍卒視。
恍惚中,耳旁似傳來一聲極低的嗤笑。
「笑什麼?」三千倏然睜眼,笑容還在,聲音卻冷了三分。
「我?」身旁少女一臉真心實意的莫名與慌亂,「我沒笑。」
三千轉頭,冷颼颼的目光直衝早已在角落縮成一團、目光閃爍的姚仙師。
「不是我,我不是!我真沒笑!」
姚仙師大呼冤枉。
三千不說話了。
陳莫兒小心道:「可是我畫得不好,讓三千小仙師生氣了?」
說完她露出懊惱的神情:「是我擅作主張……小仙師稍等,我去給你洗了。」
「……不用,」三千避開她目光,頗為煩躁地捏了捏耳垂,「你畫得很好,就這樣吧。」
房中並無旁的妖氣,他自知方才被亂了心神,聽錯也是極有可能。
三千起身,再不去看鏡中的臉,兩步走到角落,一腳踹起姚仙師:「去廚房,取幾樣東西送過來——快一點,就送到主人家那裡,一會兒開宴了你還沒來,就等著入我定鈞吧。」
姚仙師驚訝:「定鈞肯收妖怪作徒了?」
三千冷笑:「只收妖,不收徒。」
說罷再不給對方提問的機會,直接一道靈氣拍入他頂心,將他從窗戶扔了出去。
做完,三千又取了剛才落到地上的兩隻蟲子,在陳莫兒一臉震驚噁心恐懼的表情中,將之隔空碾成泥再揉成兩團肉丸。
「張嘴。」三千沖陳莫兒道。
陳莫兒當即煞白了臉,眼淚都要出來了。
看她這副瑟縮可憐的模樣,三千心氣終於又順了不少。那種古古怪怪、不受控制的感覺終於淡去,雙頰和耳後的溫度復歸正常。
——不過就是點俗世不入流的小手段,真以為能在他這裡得逞麼?
——這不,稍稍唬一下,就恢復該有的樣子了。
——仙凡有別,讓她不知天高地厚!
小仙師心下冷靜地鄙夷著。
「開玩笑的。」面上,三千毫無愧疚地改口,「香囊有麼?」
陳莫兒顫著遞上一隻。
三千扯開扔進去給她,又將另一丸扔到自己袖裡。
接著他重新彎腰,將身上衣裙從腳到頭仔仔細細撫平捋正,一絲褶皺也不放過。
「稍後我們要去的是主人家的『聽琅軒』,就在行館的最高處。路上不需要你做什麼,只是到了地方後,你需得按照我說的做,一步也不能錯了……」
他一邊做,一邊吩咐陳莫兒,說話的語氣極是平靜和善,好似方才惱羞成怒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待得再直起身來,他面上已然恢復了慣有的可親,還帶著點主人家侍女特有的疏離客氣。
他抬手,給陳莫兒細細打理衣服,再不見半點拘束。
陳莫兒大約從未見過變臉如此之快的人,只能呆呆地聽他邊打理邊囑咐,直到對面微微一笑,方才露出如夢初醒的神情。
「都聽明白了?」侍女細白的手指拂過她脖頸邊的衣襟,輕聲問她。
陳莫兒訥訥點頭。
「那就好,」對面人笑道,「其實就算做錯了也沒事——反正出事的也不會是我。只是這樣一來,大約就再沒機會告訴小姐我的真名啦。」
陳莫兒微微瞪大了細長的眼,仿佛對他過於直白的威脅震驚不已。
說話間,大門處「吱呀」一響,竟是無風自開。
門外,滿園的景象已然變了模樣,燭火通明,紅光耀目,映在層層迭迭的楓樹間,連影子都透著血一樣喜慶的色。
隨處可見客人們兩兩攙扶著行走的身形,腳下跌跌撞撞,似因為前夜的宴席已入酩酊之境。
紅晃晃的光下,每一對挨著的人都是雙胞胎似的身材面孔,皆是一面歡笑快活,一面哭喪驚懼。
空氣中飄滿了醉笑與呻吟。
陳莫兒徹底白透了臉,額角上也滲出汗來。
身旁人端詳了她的表情片刻,終於滿意地一斂衣袖,替她慢慢拭乾凈了,方才後退半步,沖她恭恭敬敬行了個禮,用女性特有溫柔細緻的聲音開了口。
「小姐,請隨我來。」
……
片刻後,屋門重新緩緩合上,室內徹底安靜。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原已空空蕩蕩的浴桶之中忽又起了嘩啦嘩啦的聲響。
那響動渾然不似尋常人掬水沐浴單調,反倒似落了一大桶蛇般雜亂無章。
不僅如此,其間還夾帶骨頭磨鐵鍋的吱吱響動,打著節拍般,和著漏風銅管似的嘶啞哼唱。
過了好一會兒,那桶中之物終於溢了出來,毫不客氣地同水一道淌了個滿地。黑漆漆、如成人腕粗的觸鬚如泥漿似地從屏風處一直流至屋中,將散落各處的人皮、嘴巴和眼珠子一個不剩地包卷了起來,連毯子上踩爆了的漿也搜颳得一乾二淨。
完畢後,這幾乎鋪了全屋的怪物終於慢慢聚起形來,中間慢慢拱出兩大坨男性模樣,只是這兩坨東西面容形體抖了半天也不成個樣子,好似怎麼長也不滿意,亦或是不確定到底該長成什麼樣。
過了會兒,觸鬚堆中終於伸出支粗壯頎長的黑色手骨,親自動起手來。
它抓起兩團肉須搓揉半天,還是放棄,又捅入旁邊肉堆中一陣扒拉,拎出張五官皆空、鬚髮猶在的破爛人皮,懸在一旁。
有了參照後,它動作果然快了許多。
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那兩團肉莖終於被抹成了肌肉虯結的粗漢,正是馬尚的形狀。
兩個「馬尚」一朝成型,滿屋的肉觸立刻洶湧著擠入兩尊軀體之中,迅速將原先不似人的部分修補乾淨,只除了皮膚。
其中笑容得意的那個先行完成。
手骨自他後背脊椎處伸出,給他從上到下啪啪啪啪一陣拍,直至皮膚健全,再無異樣。
他則取了手骨上的爛皮展開,掛到對面肉驅上,以同樣的方式上上下下一陣拍打。
很快,你拍我,我拍他,那皮就這樣徹底吸附在了對面的肉坨上,像是件最合體的衣服,與歪斜顫抖的眼珠子一起,最大程度保留了其主生前最後一刻的驚恐表情。
「音容宛在,音容宛在啊——」
他哈哈大笑,同背後的手骨用力握了握,仿佛合作再愉快沒有。
完了他收回手,再一把勾過對面「馬尚」的脖子,就這般哼著小調,晃晃悠悠地出了屋去,匯入赴宴的人群之中。
(十五)宴起
聽琅軒中燈火煌煌,酒香熏人。
十二紅漆宴桌相對而放,每張桌後皆置一楓木屏風,四幅絹面,其上美人珠翠華服,半掩嬌容,含羞而睇,栩栩如生地侍奉在赴宴賓客之後。
「共一十二人——全、全在這兒了,譚大人您看……」
姚老道站在主座下手, 一邊搓手,一邊賠笑。
被他稱之「大人」的赫然便是之前行館外迎人的青年譚管事。
青灰錦袍的青年沒有接話,只自顧自地從主座上踱步下來,慢悠悠地走到席間,不時抬手在各色驚恐的腦袋上摸一摸,拍一拍,抑或偶爾捏起他們的下巴,掰開牙檢認真檢查,指甲又細又尖,像只巡視瓜田的猹。
姚老道每看一眼,都覺得頭皮生疼。
可他又不能不看,只能骨碌著眼珠子,不時瞥上一眼,以示恭敬。
譚管事一路摸一路查,直到末席位置時突然停住了。
姚老道心下咯噔。
果然,只見譚管事皺眉道:「這個恐怕不能算。」
「怎……怎麼不算?」姚老道緊張不已。
譚管事指指最後入座的護衛頭子,道:「家主要辦的可是喜宴。」
姚老道趕緊眯眼細看,旋即反應過來:
這護衛頭子面容扭曲得實在有些過了,眼珠暴突,口舌歪斜,驚恐之情溢於言表——雖然看著筋肉堅韌,血氣充足,但實在有礙觀瞻。
旁的賓客倒也是唇梢顫抖、滿眼驚恐,但顯然皆經過精心修飾,至少唇角整齊,目不斜視,擺的是端端正正的笑模樣。
「這……」姚老道面露為難,連連作揖,「看在我辛苦送人過來的份上,不若大人折了我的苦勞,添一作二?畢竟、畢竟這喝湯都還得掛個底……」
譚管事搖頭:「報上去的便是十二人,怎能隨意算損耗?還是得補齊。」
他說著,目光在姚老道的腦門上轉了轉。
姚老道當即面如土色。
「怎麼了?」譚管事故意道,「莫不是我這處熏得太暖,招待不周?」
「不敢、不敢,」姚老道連連作揖,「我我我——我這趟還得了些靈石,願意、願意一道奉給大人,彌補過失。」
「罷了。」譚管事擺擺手。
旋即馬尚那顆礙眼的腦袋就飛了出去,砸在後面的屏風上,炸了個紅白淋漓,濺在隔壁桌顧老帳房臉上。
可憐的老帳房眼睛一翻,就直直暈了過去。
姚老道也軟癱在地,汗如雨下。
「怕什麼?」譚管事笑道,「這不是還有新娘子麼?」
「對,對對。」姚老道一抹額頭的汗,「新娘子已經準備好了,剛才、剛才小人親自去接的。」
譚管事著看向門口,目光終於落在了等候已久的新娘身上。
見他望過來,她初時毫無反應,依舊雙目無聲,面色慘白,顯然已經是被方才的一幕嚇破了膽。
「過來。」譚管事發話。
她聽到那話終於顫了顫,眼中迅速積起水意。
然她身體還是自發地動了起來。
少女雙手交在袖中,由身邊的粉衫侍女攙扶著,一步三晃地走向譚館主。
譚管事端詳片刻,點頭:「倒是好皮肉——元陰可還在?」
說著回頭看了眼姚老道,見後者一副恨不能暈過去的表情,目光立刻冷了下來。
他皺眉抬手,尖細的指甲捏住少女的下巴,輕輕一划,帶出一串細細的艷紅血珠,舔舔指尖,嘗了一口。
這一嘗之下,譚管事原本緊鎖的眉頭倏然展開,很快就將指甲上那點血舔得一乾二淨,目光又重新落在了少女的傷口上。
這次眼神中的冷意全然不見,只剩不可置信的驚喜與毫不遮掩的貪婪。
譚管事下意識地伸手,似想再於那傷口上抹一道,可馬上就反手咬住了指甲,生生克制下來。
他飛快地繞著少女轉了三圈。
「怎的這般香?」他邊繞邊喃喃,眼神黏在少女臉上,像是嗅著了蜜意的蚊蠅,「明明元陰已破,居然還能這般精氣充足、渾然天成——竟是天生的爐鼎……好、好好!」
譚管事從袖中取出塊帕子來,仔仔細細將少女面上的血抹乾凈,又小心收好。
等他再對上少女的眼神時,目中喜意溢於言表:「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嘴唇顫了顫,吐出幾個微弱的音。
「陳莫兒?」 譚管事點頭,「你是個有福氣的——你可想去侍奉那位大人,讓她給你親自做皮?」
「什……什麼意思?」
譚管事因為心情極好,耐性解釋道:「那位大人最喜歡鮮活的女子,只是總嫌去皮麻煩。所以我等為了侍奉她,通常會在此地先將鮮血精髓剔出,貯存在玉匣中給她送去。」
「不過這般取了精血,便不好回家了,難免讓爾等家人擔心。那位大人便遣我等多生孩兒,打扮成爾等模樣,如此,就可替爾等回去家中,好好陪伴家人。」
「還有,那位大人最是慷慨大方,她命我等好生留著爾等膚發臟器,剝洗描畫好了,再乾乾淨淨地留在行館,從此夜夜當新娘。」
「如此,才是禮尚往來——不是嗎?」
他說著撫掌兩下,旋即兩排屏風中響起悉悉索索之聲。
華服美人們捏著扇,提著裙,如絹紗般一片接一片地飄落出來,笑盈盈地坐到賓客對面,極熟練地斟上酒,伸手與對面僵硬的胳臂勾在一處,仰頸一飲而盡。
「這交杯酒過後,便隨客人心意,繼續暢飲,或是直入洞房,皆無不可。」
譚管事笑眯眯地同陳莫兒解釋道,順著對方僵直的視線,看到有那熱情膽大的「新娘」已然同賓客隔案纏吻起來,雙臂如蛇般勾著對面的人,慢慢傾覆過去。
陳莫兒微張著嘴,已然為眼前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這是在做什麼?!」
她漲紅著臉移開眼去,可四下的聲音漸起,已然不堪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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