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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驚凰 (54-60)作者:月桃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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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10:52: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五十四章 大膽的蘇二狗
昨日一連串的問題終於讓蘇鳴淵確信,太子殿下對他的態度有所轉變。
他傻樂著從太守府出來,直接把崇城街市逛了一圈,挑了最精緻的衣裳、買了最昂貴的香粉,配上最文雅的發簪髮帶,整個打包帶回營地。
於是,當劉永抱著衣服進浴房的時候,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噴嚏。
他連忙逮住剛走出來的士兵,湊過去聞了聞,「兄弟,你好香……」
「不是,噓,噓——」這位士兵示意噤聲,指了指身後的蘇鳴淵。
「還是很香?」
劉永對上蘇鳴淵深沉的目光,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其實吧……」
他還沒說完,他利落轉身回去又洗了第叄遍。
除了不小心買到味道最濃的香粉,蘇鳴淵還遇到很多問題。
比如,這件檀褐色的長袍確實精緻華貴,卻不太適合他的膚色,還有這支發簪,許是沒有鏡子的原因,他怎麼佩戴都感覺歪歪扭扭的。
罷了罷了,整這些花樣作甚,他是騎馬打仗的軍人,又不是以色事人的男倌。
而且按照她的性子,也不會如此膚淺以貌取人;她要是真的以貌取人……大不了他再用什麼珍珠玉粉把自己刷成小白臉得了。
關於蘇鳴淵為了赴約見她折騰了多少功夫,蕭鸞玉不得而知。
正如他所預想的那樣,她對於他的外貌裝扮,向來是不太在意的,倒是萬夢年和段雲奕聞到了他身上散發的淡香,不約而同地露出嫌棄的表情。
「咳咳。」他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將手中的名冊呈到她面前,「這是末將重新整理的備選名單,請太子殿下過目。」
「坐下吧。」蕭鸞玉接到手中隨意翻了兩頁,擺手示意身旁的兩人,「你們去遠處等候。」
「遵命。」段雲奕看了眼萬夢年,隨他一同退到迴廊底下。
他們一走,這庭院裡就只有她和他。
蘇鳴淵稍稍穩住心神,逐一解釋名單上的人選。
「副將劉永,原是我親自招募的扈從,其父從軍戰死於塗山堡剿匪之戰。英親王篡位之後,此人跟隨我併入西營軍,心思靈活、身手穩健,亦是得到其他將領的賞識,恰逢全州擴招、急缺將才,遂提拔為副將……」
「……洪耀,全州黎城人,祖上叄代皆是打漁戶,後自願報名參軍。此人性情忠厚、處事耿直,勝在力氣極大,可瞬間開弓、連發叄箭,有以一敵叄之勇。」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蕭鸞玉偶爾點頭回應,專注地翻看名冊上附帶的籍貫、生平等詳細信息。
耳邊安靜下來,她抬眸瞧了他一眼,「說完了?」
「……說完了。」蘇鳴淵盯著她近在眼前的面容,胸腔的心跳開始加快。
她的模樣生得極好,秀眉瓊鼻、粉頰菱唇,若不是她時常皺眉、故作沉穩,任誰看了都會以為這是誰家粉雕玉琢的姑娘。
而他最喜歡的,還是她的眼睛。
她與敵人對峙時,鳳眸寒光出刃;她怒斥眾將士時,兩眼如炬如火;她思索沉吟時,通常會垂下眼瞼,掩去大半光彩,再抬眸時又是平湖泛波、鱗光爍爍。
還有她和別人逗趣說笑時的明朗,她受傷忍痛時的堅韌,她殺人時的狠戾,還有她那天在他身前,分明是被刀刃抵住咽喉,卻大膽挑釁地說他是她的狗。
儘管那是她假扮惡人而順口說出的話,但是他隱隱感覺到,她好像不僅知道他喜歡她,她還知道他最為渴望的是什麼。
蘇鳴淵察覺到自己渾身發熱,發現她的目光再次掃視而來,連忙給自己灌了兩杯茶水。
「籌備驃騎軍並非易事,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可是勞累過度?」
「沒有……末將身體無礙。」
蕭鸞玉瞥見他微紅的耳尖,淡淡地說,「前些日子聽說你外傷未愈,不但執意參加訓練,還在夜裡私自飲酒,第二天昏迷不醒,惹得蘇將軍震怒不止,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
他還以為她要問責他在軍營私自飲酒,正想認錯認罰,卻聽她無奈地說,「蘇鳴淵,你在委屈什麼?」
原本狂跳不止的心臟突然剎了車,他惶恐地撇開視線,又慢慢轉過頭與她對視。
「……我哪有什麼委屈……」
「那你為何叄番五次醉酒消愁,為何站在迴廊而不通報?」
她看到他眼裡的猶豫,皺了皺眉,不再追問這個問題。
對她來說,現在蘇鳴淵的身份偏重於驃騎軍統領,是她切切實實握在手中的長刀,而不僅是蘇亭山之子。
所以無論他對她抱有什麼樣的情感,她都會注意培養他們之間的關係,既是為了時刻注意他的想法變化,也是為了督促他改掉一些不好的習慣。
倘若他連本分都做不好,隔叄差五糟蹋自己的身體,她還不如儘早放棄他,另尋他人培養。
仿佛看懂了她皺眉時暗含的警告,蘇鳴淵一下清醒了不少。
「殿下,往後我會杜絕此類錯誤。」
「你心裡有數最好,你是少年將軍,而非浪蕩遊子,就算你天賦非凡,不做好一軍之表率,士兵們競相模仿、嗜酒成癮,到時候你腸子都要悔青。」
她聽到他低聲應是,這才稍作寬心,拿起茶杯輕抿一口,轉而說道,「驃騎軍是我謀劃已久卻無從著手的一步棋,因為我身邊沒有值得託付的將領,空有千軍萬馬,我一人難以顧全。」
他看到她微蹙的眉頭,心裡也跟著揪起來,「末將定不會辜負您的信任。」
「你確實不該辜負,因為這也是你人生的關鍵一步。」
蘇鳴淵有些疑惑,眼見她起身,立馬跟上她的腳步,「還請殿下為我解惑。」
「解惑……難道你不曾設想過脫離蘇家?」蕭鸞玉側目打量他驚愕的神情,啞然失笑道,「看來你確實沒想過。」
「我……」
「我不知你經歷了多少痛苦才會讓你如此反抗自己的父親,但是我想,比起摧毀蘇家,你更渴望得到一份權力,可以讓你站在和你父親對等的高度去質疑他的野心、掙脫血緣的枷鎖……」
蕭鸞玉的腳步一頓,想起已逝的蕭鋒宸。
不可否認的是,她曾經看那蕭翎玉愚蠢自大的模樣,也有過奪位稱帝的想法,那時候的她就像自己所說的,試圖向父皇、向所有人證明自己有多麼聰敏的智慧,但是到了現在,她已不再是這樣的心態。
「……如果這一步成功了,你或許會發現,比起回頭向過往的人和事證明什麼,向前方的路途策馬揚鞭才是更有意義的選擇,然而為時尚早,眼下你只需抓住這個機會即可。倘若你怠於練兵、疏於訓軍……」
她還在輕聲叮嚀,告訴他這一步棋對他而言有多麼重要,卻不知道他心中已是掀起驚濤駭浪。
在他心裡,她是那高山上清冷自傲的靈鹿,既有過人的聰慧,又有十二分的謹慎,總是讓他揣著滿心的熱情靠近,又滿心失落地目送她遠離。
有時候他也會嫉妒萬夢年能夠站在她身邊日夜陪伴,能夠了解她、照顧她,揣摩她的心思,而他只能看似主動、實則被動地停留在遠處,像個莽夫不斷地悶頭衝撞,只為了拉近一絲一毫的距離。
他一度想過放棄,身體的傷痛和情感的糾結如同兩把利齒鐵鋸同時割裂他的理智,他時常在深夜輾轉反側,第二天拖著疲憊繼續操練新兵。
難得有次喝了些酒,睡得又快又沉,誰知一覺醒來看到大夫和屬下擔憂的目光,才知道自己又犯了錯。
他知道,這段日子的煩惱總會隨著時間淡去,他也知道,一旦所有的煩惱和遺憾不復存在,他可能不再有勇氣去追尋她的身影。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結果,仍是在她主動和自己說話的時候,湧現出欣喜的感情——他無措地環顧四周,發現她的手中仍是牽著繩索的另一頭,將他牢牢圈禁在她的腳邊。
「……驃騎軍正是急速擴招之時,劉永這些經驗老道的副將不必屈才來當太子近侍,倒是洪耀、傅昌等人軍齡稍短,以個人武力見長,你需與他們溝通一番,再將他們送來太守府,如何?」
「……好。」
蕭鸞玉聽出他的語氣有些異常,轉頭看到他複雜難辨的目光。
「你有其他想法?」
「太子殿下已是考慮周全,末將並無他想,只是……」蘇鳴淵略顯緊張地握緊拳頭,費勁畢生所學思考接下來該用什麼樣的字句來試探她的心意。
他緊緊盯著她的神情,生怕她的眉目間流露出些許的不耐煩,但是正如她之前所說的,她對他已經有所改觀,現在正是她幫助他脫離蘇家、永遠追隨於她的時候,他或許,或許可以嘗試一次……
「殿下!」
他突然放大的聲音不僅把蕭鸞玉嚇了一小跳,還讓迴廊里的萬夢年和段雲奕注意到兩人奇怪的對峙。
「我,我抱歉……」
蘇鳴淵慌忙給自己找補,而她只是擺擺手,「你有什麼要緊事,慢慢說。」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就是……就是有一件事,我想……該是向您坦白的時候了。」
蕭鸞玉乍一聽還有困惑,直到他忽然牽起她的手腕,她才意識到他想說的事指的是什麼。
「或許您已經知道……」蘇鳴淵沒有錯過她瞬間瞭然的神情變化,驀地笑了起來,青澀俊朗的面容露出別樣的豁達洒脫,「殿下,我心悅於你。」
他看到她微微睜大鳳眸,顯然也有慌張無措,像極了森林中受驚的小鹿,看起來靈動可人,分外美好。
他擔心自己的魯莽嚇跑了心上人,忍不住把聲音放得更輕,如同從風中傳遞的低語,隨著紛飛的花朵拂過她的耳畔。
她聽到他說,「鸞玉,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番外九 她的迷茫
「……鸞玉,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儘管她早已猜到他的心思,但是當他親口向她告白,她仍是愣在原地許久,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茫然地看著他的眼睛。
她初見他的那一天,亦是她徹底改變自己重生軌跡的一天。
她久居深宮,習慣了父皇和太監們虛偽的面具,從未見過如此張揚乖戾的男子。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當時弱小無依,被這場政治動盪挾裹著,難以掌控自己的命運。
所以,她對所有人充滿戒備和算計,既不知道他到底何時喜歡上自己,也不打算考慮所謂的男女之情。
隨著寂靜的延長,蘇鳴淵開始變得緊張不安,蕭鸞玉感受到他手心厚厚的老繭輕微摩挲自己的手腕——那是他被強行馴化的證明之一。更多免費好文盡在:ie879.com
蘇家想要假裝扶持自己、實則篡位稱帝,但是顯然,像蘇鳴淵這般擅長用兵布陣卻不懂權謀城府的將才,並不是蘇家的計劃中坐上龍椅的幸運兒。
他是獠牙錚錚的狼犬,但他的身份註定了他不過是人為打磨而成的戰爭利器。
她深知這一點,也確實渴望自己手裡能有如此強大的扈從為她保駕護航,所以,現在的她是否足夠強大到將他馴服?
還是說,她只能借用感情去套牢他的忠誠?
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選擇,也是擺在蘇鳴淵面前的兩副繩索;他看起來甘之如飴,她卻是躊躇不定。
片刻間,蕭鸞玉的腦海里閃過諸多考量,只是這一分一秒的流逝都讓他倍感煎熬。
「殿下,我……」
「蘇小將軍真是膽大包天……」
身旁傳來熟悉的聲音,蕭鸞玉從思索中回神,發現萬夢年滿臉寒意地趕來。
第叄人的加入打破了僵持的氛圍,也讓蘇鳴淵變了臉色。
他邁步擋在她身前,左手仍是不肯放開她,右手按在佩劍的劍柄上,做好了反擊的準備。
「她讓你退下,你敢私自靠近偷聽?」
「輪不到你來教我做事。」
向來清冷寡言的萬夢年破天荒地發了火氣,昨天蘇鳴淵說過同樣的話語,如今被他悉數奉還。
他們像是水火不容的仇敵,終是在她面前撕破了臉。
別看蘇鳴淵在蕭鸞玉身上栽得徹底,他骨子裡依舊是個桀驁難馴的狠角色。
對於不聽指令的士兵,他向來是用拳頭說話,哪怕是她的近侍,也只是讓他多了兩分耐心而已,更何況他早已知道,眼前這傢伙懷揣的心思可不簡單。
萬夢年同樣清楚對方有多難纏,原先他顧忌身份差距,不想讓她徒增煩惱,怎料這傢伙竟敢……
他暗暗握緊拳頭,卻找不到驅逐蘇鳴淵的理由——他算什麼貨色能阻止其他別人喜歡她?
他只是個小小近侍,甚至算不上完整的男人……
蘇鳴淵看著萬夢年的臉色愈發陰鬱,又見不遠處的段雲奕仍是滿臉愕然的模樣。
「我怎麼不知你們的矛盾如此尖銳?」
她剛開口說話,便掙開了蘇鳴淵的手,驚得他惶恐轉身,不知如何揣測她的心意。
「殿下……」
「你該走了。」
她神情淡淡,似是有些疲憊,既沒有看蘇鳴淵,也沒有看向萬夢年。
於她而言,他們想要的東西太過複雜,她須得清凈幾天想想其中利弊。
只是她這般冷淡的反應在蘇鳴淵看來無異於拒絕,或許他還是太著急了。
「……末將遵命。」
礙眼的傢伙離去,萬夢年依然沒有絲毫的放鬆,他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亦步亦趨地隨她跨進書房。
「殿下,請用茶。」
「嗯,放在那。」
她略顯煩躁地揉了揉眉心,察覺到他上前想要幫她按揉穴位,隨即抬手阻止了他的靠近。
「讓我自己待一會。」
時隔許久,她再次對他擺出疏離的態度,之前是因為他忍不住間接袒露了自己的心意,而現在是因為其他男人的表白。
想通前因後果的瞬間,萬夢年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快變得凝滯不動。
他像是自我分裂成兩個人,一個告訴他要遵從她的所有命令,做好該做的事即可;另一個催促他試探她對蘇鳴淵的態度,否則他將會失去所有機會,徹底淪為她生命中無關緊要的配角。
他努力維持著平常的表情,艱難地後退半步,「……殿下是因為蘇小將軍而感到苦惱嗎?」
「你不必試探我。」她依然是冷淡的語氣,只是瞥見他蒼白的臉色,終究不忍傷透他的心,「我對他從始至終都有算計,你該是明白的。」
他是該明白,他該明白的都明白,可是……
「……可是殿下,我才是您利用到極致的那個人。」
此話一出,蕭鸞玉亦是難以維持表面的平靜。
他是她重啟第二世的鑰匙,是對她最為忠誠的人,他是事無巨細照顧她的侍從,也是與她心有靈犀的知己。
如果說她對蘇鳴淵的利用尚且還有幾分斟酌猶豫,那麼她從來不會對他如此謹慎小心。
她明知他那點卑微的愛意,卻在他試圖遠離的時候,將他強行留在身邊,任由他越陷越深,不肯多作回應。
「是我……對不住你。」蕭鸞玉斂下眼中的愧疚,終是承認了這份虧欠。
當時她仍是弱小得難以自保,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任一個對她高度忠誠且知根知底的侍衛離開自己的控制範圍。
此外,從感性的角度來說,她對他抱有很深的信任和依賴,然而,他想要的遠不止這些。
「你想要我喜歡你。」
她決定攤開這件事,將兩個人的糾葛擺在明面上。
「可是我並不知道如何喜歡一個人。」
書房異常安靜,他站在她身旁聽著她坦白想法,心中同樣有所觸動。
「在我看來,比起曲折繾綣的愛情,我更需要籌謀算計。當然,我可以為了留住你,戴上溫情的面具,因為這是我從父皇的身上模仿到的手段,但是我明白,你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娘親自縊時,她只有六歲。
她教她書法、讀詩,告訴她宮牆外有更加廣闊豐富的世界,卻不曾提過什麼是男女之情。
而她的父親蕭鋒宸顯然是個更加糟糕的傢伙,她在他身上學到了虛偽、疑心、狠戾和權欲,連親情都少得可憐。
「……所以,我很抱歉。」她說完這些,神情愈發疲憊。
其實她考慮過以後年歲增長,自己可能會變成春心萌動的姑娘,但問題是,她身穿蕭翎玉的軀殼,很難給予愛人該有的婚姻、子嗣,所以,她不想為了虛無縹緲的未來,許下一生一世的承諾。
聽她剖析自己,萬夢年已是平靜了很多。
當理智回攏,他不退反進,上前單膝跪在她腳邊。
「殿下,我明白您的無奈,我也願意誓死追隨您,但是,我唯獨請求您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請您答應我,此生永遠不要對我動心。」
她再次感到迷茫,垂眸看向他清秀的面容,仿佛多了些她看不透的東西。
「……為什麼……」
當她輕聲問出這叄個字的時候,他意識到,他先前所做的都是值得的。
「您為什麼猶豫呢?」
「我……」
她臉上的迷茫更甚,徹底瓦解了她維持的表象。
她如今最為關注的兩個少年接連向她拋出最複雜的問題,她一時間難以捋清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或許是面具戴久了,她忘記如何表達真實的自我,或許是她長期刻意壓抑,低估了自己對他們的在意。
她似乎不再是自以為的能夠完美控制情緒的蕭鸞玉。
「……能否,能否讓我再想想……」
他頭一次看到她露出脆弱的神態,心裡殘留的一絲不甘霎時消散而去,他握住她的手腕連聲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
她的眸光輕閃,不知他為何又退了一步。
「殿下,我可以等,等到你明白自己的內心,做出真實選擇的那一天。」
「……夢年。」
「我在。」
她對上他溫柔的眼眸,勾起淺淺的笑意,「多謝……」
他倏地起身抱住她,打斷她的道謝。
熟悉的氣息充斥懷中,她發現她並不抗拒,甚至隱約感覺到胸口有某種陌生的東西破土而出。
很小、很輕微的,拂動她乾枯而清冷的內心。
「……這就是你的喜歡。」
「嗯。」他輕聲應道,緩緩湊近她的耳邊,「鸞玉,我心悅於你。」
寂靜的書房裡,萬夢年貪婪地留戀著擁抱心上人的片刻時光,一門之隔外,段雲奕已是震驚到無法動彈。
他是遲鈍了些,但他不是懵懂無知的傻小子。
原先蘇鳴淵在庭院中突然牽起太子殿下的手,露出那般奇怪的神情,他隱隱察覺到不對勁。
誰知萬夢年緊接著衝上前攪亂場面,如同被人挖了牆角的丈夫,對蘇鳴淵惡語相向。
再到現在,他隔著房門聽到隻言片語,更是進一步確定了他的猜測——萬夢年和蘇鳴淵竟然同時喜歡太子殿下!
不是那個誰說好了沒有斷袖之癖嗎?
還有那個誰一直勸告他做好近侍的本分、不得有逾矩的舉動嗎?
原來這兩個傢伙都是暗中防備他接近殿下罷了,虧他對此深信不疑,反倒是自我責備對殿下產生了不該有的想法。
等會,他也喜歡殿下?
段雲奕在門外來回踱步,嘴裡碎碎念個不停,「怎麼辦怎麼辦……我娘讓我嫁人,我跑來參軍……要是我再把太子帶回家成親,我娘不得嚇一大跳……不對,要成親也是我嫁給殿下……」
他忽然停住腳步,一拍腦門,「關鍵是……殿下到底喜歡誰?」
第五十五章 兵分兩路
時至叄月,天氣回暖,熙州的工農商事亦是回到正軌。
當驃騎軍擴招至一千五百餘人,蕭鸞玉鑒於崇城難堪重負,遂責令蘇鳴淵率軍趕回黎城整頓,一來可以吸納全州積余的糧草軍備,二來可以利用長途行軍進一步提高新兵素質,叄來也可以配合下一步的計劃。
「太子殿下,這是今日送來的急件。」段雲奕挑挑揀揀,翻出蘇鳴淵的信,「還有一份金燦燦的……聖令?」
蕭鸞玉瞥了眼信封上的落款,不咸不淡地說,「拆開看結果就行。」
「嗷好。」他扒拉了半天,光是開頭幾句拗口的文言文就夠他琢磨的了。
「我看看。」萬夢年接過信紙,找到最關鍵的內容,「按照信中所言,英親王會派來使臣冊封您為東宮太子。」
「他倒是知道蹬鼻子上臉。」蕭鸞玉按了按太陽穴,對此並不意外,「叔侄接位固然有先例,但也伴隨著很大的爭議。他想借著我的名頭淡去人們心中弒兄奪位的罵名,最後卸磨殺驢、用廢即棄。」
即使她清楚自己被人算計了一遭,也不得不低頭承接這副鐐銬。
「這只是一時劣勢,殿下不必太過憂心。」萬夢年淡笑著安慰她,「不如再看看蘇小將軍有何軍情稟報,我們做好了萬全準備,也不怕他人的陰招。」
蕭鸞玉頷首,「按照路程,他應當率軍奔赴全州邊界了。」
————
「前方即是酈州邊城,待到太子殿下遣來達成合作的消息,我們便派斥候與縣令往來,最快十日,最遲二十日,酈州那邊也會得到蕭鋒晟通關放人的詔令。」
營帳內,蘇鳴淵與眾位將士圍在桌旁討論深入酈州的路線圖。
「酈州北山南嶺,以邡湖為中央,灃河貫穿全境。我目前的設想是從盤縣出發,以車馬運送糧草,在翟城前方執行計劃,亦或是經過翟城後方再反包此地。」他用細木炭在地圖上划下淺淺的痕跡,「不知諸位有何高見?」
「在下仍是有一個問題想不明白。」劉永摸了摸下巴,擺弄戰棋的位置,「長途行軍必然是運糧在前,我們主力在後,如此深入敵方勢力範圍,短時間內不能知曉敵方軍隊布局,萬一他們給我們下套,豈不是瓮中捉鱉?」
孤軍深入,難保敵人沒有其他的算計。
「瓮中捉鱉,倒是符合太子殿下的預料,否則她也不會讓我們驃騎軍先行一步,而西營軍後發跟上。」
蘇鳴淵畫出西營軍的行軍路線,正是酈州東側,與驃騎軍的行軍路線形成夾角之勢,最終交匯於翟城後方的函縣。
「難道殿下是想……讓他們引火燒身?」
————
「是請君入甕還是引火燒身,真真假假,戰時自會見分曉。」蕭鸞玉如此說著,拿起桌上的發繩交給段雲奕,卻見他盯著銅鏡中的自己,「在發獃?」
「嗯?殿下,您有什麼吩咐?」
「幫我束髮。」
「哦好的。」他回過神來,欲蓋彌彰地輕咳幾聲,「殿下,您剛才說什麼真真假假,我怎麼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就多看些兵書。」許慶大大咧咧地整理自己的衣冠,對這身富商模樣的衣著頗為滿意。
段雲奕撇撇嘴,「看了兵書也不一定聽得懂殿下在說什麼,之前我瞧那些個將領在殿下面前都是一臉茫然的神情。」
「他們一時聽不明白,蘇鳴淵自會向他們解釋。」蕭鸞玉攏了攏衣領,再看鏡中的自己,儼然一副少年家僕的打扮,「我們要做的,就是掩藏行蹤,讓敵人沒有第叄條路,只能順著我預設的棋局一步步走下去。」
姚伍在一旁點頭又搖頭,「看來刀衛的存在給殿下帶來很大的憂慮,不過,謹慎些總不是壞事。」
他們簡單討論了各自扮演的角色,等到萬夢年打點好行頭,隨即分散為兩支馬車隊,從熙州地段趕往酈州邊關。
雖然胤朝政權四分五裂,但是民間仍然需要農商貿易、書信往來,所以,即使蕭鋒晟此前曾經發布詔書批駁蘇亭山另立太子之事,也沒有決然切斷各個州府之間的聯繫。
只是邊關盤查變得極為嚴苛,就連書信也會被拆開檢閱。
幸好蕭鸞玉對此早有準備,買通全州兩戶絲綢商賈,憑藉貨真價實的行商票據以及滴水不漏的通關記錄,比驃騎軍更快一步進入酈州地界。
「我們如今已經穿過了酈州南部的白翁嶺,那裡山野連綿、地勢起伏,倒是個埋伏的好地方。」
「那麼換做是你,你會在此埋伏?」
「不,我會讓驃騎軍長驅直入,爭取全軍殲滅。」萬夢年抬手落棋,故意敞開中出,讓她有機可乘。
「宣州有承義大將軍趙充在,足以碾壓彭廣奉,所以,我的好叔叔蕭鋒晟,絕不會放過這個親自主導博弈的機會,儘管他並不知道我才是親自提線的木偶師。」
蕭鸞玉繞開他設下的空城計,逕自在角落裡落下一子,引得萬夢年眉頭直跳,幾番斟酌之後選擇緊跟落子,雙線出擊。
怎料她舒展笑顏,將他的戰線一棋截斷。
他略感鬱悶地沉默了一會,終究只能輕嘆認輸,「殿下的棋藝日益進步,我已不是對手。」
「無妨,今個你有更重要的事。」
蕭鸞玉所說的更重要的事就是裝扮成富商子弟帶領她和幾位侍從在街巷坊市裡來回晃悠。
全州養桑蠶,熙州廣種稻,而酈州同樣是遠近聞名的魚米之鄉。
如今他們尚未到達最為繁華的翟城,沿路所見可謂是風不鳴條、路不拾遺,少有窮徒餓殍、寒衣破履之人。
「此地名為望安縣,位於白翁嶺和邡湖平原的交界處,地勢稍緩,沒有河流經過,看起來略顯冷清。」
「望安,倒是個好名字。」蕭鸞玉的目光穿過車簾看向街道上稀疏零落的行人,以及門可羅雀的商鋪,「看看這家的糧價如何。」
萬夢年點頭應是,隨即叫停馬車,裝作家底富貴的公子哥踏入糧店,她則是和段雲奕跟在他身後,低眉順眼,斂下所有的神情。
「這位公子一進門,店裡都多了幾分氣派……」
「不必多說。」萬夢年打斷夥計的場面話,隨意掃視過去,發現這家的糧價與全州相比算是便宜,「我隨家父往來行商,去年全州晚稻收成不利,價格漲了不少,不知你們這邊可有意向做大單生意?」
「這好說,這好說。」夥計一聽,連忙堆起笑容,「這些就是我們這邊最好的晚稻,顆顆飽滿、色白粒潤,價格嘛也好說,具體得看你要多少貨。」
「掌柜的不在,你說得準話?」
「您這話說的,今個掌柜外出有事,店面交給我看管,而且您包放心的,街坊鄰居都知道我是這店的老夥計,絕不在嘴上做些坑蒙拐騙的勾當。」
萬夢年暫未答話,搖著扇子逛了一圈,在心裡琢磨出一個價碼,「我這至少二十石的生意,你能說得准?」
「說得准說得准。」夥計殷勤地笑著,用瓜瓤舀起最好的穀米,「隨您怎麼瞧,這兒的擺放了幾天香氣淡了些,您要是買多的,我就帶您去糧倉里看看,那絕對是一等一的好米。」
「一百八十兩。」
「這……」夥計的笑容僵在臉上,扯了扯嘴角,「您這齣價……怕是有些低了。」
「那就一百八十五兩。」萬夢年看他的表情著實為難,又追加了一個價位,「一百九十兩一石也不行?」
「哎您這……」
「看來你是做不了主的。」他收了摺扇,狀若無奈地搖搖頭,「如此,我再尋下一家看看。」
「……客官您慢走。」
這句話可是實打實的真心,沒有一絲的挽留,因為萬夢年的出價著實太低,哪怕是掌柜的來了也得甩下臉色,暗罵此人簡直是浪費時間。
事實上,這一番打聽下來,對於蕭鸞玉來說確實是浪費時間了。
萬夢年察覺她的情緒不佳,回程時特意買了包酥餅,半數進了段雲奕的肚子。
興許是他的眼神太過幽怨,段雲奕咽下嘴裡的餅乾,後知後覺地提醒蕭鸞玉,「殿下,您也嘗一嘗。」
「你吃。」
她仍是心不在焉,萬夢年也不再糾結這一包酥餅,主動與她分析今日打聽到的情況。
「我們逛了叄四家糧店,發現所有糧店均可接手大單生意,說明他們的餘糧充足,再加上價格變動不明顯,看上去酈州並未徵召糧食、統籌備戰。不過,屬下認為暫時不能據此定論,畢竟酈州農事並非全州那般半桑半稻,軍事征糧對民間糧價的影響不大。」
她聞言後,眉頭稍稍舒展,「確實如此,我們此行主要是為了躲避刀衛的眼線,待到蘇鳴淵放出我隨軍作戰的消息,不管是蕭鋒晟有幾分相信,種種因素迭加之下,他必然會針對驃騎軍。」
「殿下可曾想過蕭鋒晟或許會以雙拳出擊?」
「豈不是更好?」蕭鸞玉瞧著段雲奕狼吞虎咽的憨態,默然給他倒了杯茶,「蘇家父子一個老奸巨猾、一個用兵奇險,除非敵軍叄倍於我,否則只能逐個擊破,而不是同時應戰。更何況胤朝四大將領,明威已死、承義在北,只剩下一個順德大將軍。」
順德大將軍姓王名升,也算是戎馬半生的老將,可惜他早已投靠英親王,在政變之時與叛軍合力攻破京城南門,至今仍是背負欺君罔上的罵名。
「如今我不能掌控的變數只有兩個,一是這場戰役具體何時何地爆發,二是酈州駐軍是否出現足以抗衡蘇鳴淵的新秀將領……」蕭鸞玉沉吟片刻,似是在琢磨如何應對預料之外的變數。
她對胤朝的軍事力量不甚了解,多是從任管、劉永等人口中得知酈州駐軍中少有可堪大任的將領,若是判斷無誤,這場局中局的戲碼應當如她所願地走向勝利。
可是,當真會有這麼順利嗎?
蕭鸞玉長呼一口氣,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按照驃騎軍的行程,他們與我們現在距離多遠?」
萬夢年稍作推算,答道,「五日。」
「那就在此逗留叄日。」
蕭鸞玉並非心血來潮要在望安縣消遣心情,而是他們手中確實有一批來自全州的絲綢等待出售,否則這行商帳面略顯虛假,可能教人察覺異常。
正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隔日,姚伍他們外出打點生意時得知望安縣的街圩日被縣令做主取消了。
與此同時,蕭鸞玉還發現縣南門的驛站處於半停滯狀態,只接收民眾信件和貨物,卻不再派出人手遣返送信。
顯然,敵人已經在暗中做好了布局。
「山雨欲來風滿樓,莫過如是。」
萬夢年瞧見她緊皺的眉頭,上前推開窗扇,讓潔白的月色灑落而下,襯得她愈發清冷。
段雲奕想不出什麼說辭來紓解她的焦慮,只能低頭點燃香爐,把寄不出的信件盡數焚燒。
蕭鸞玉聞到紙張焚燒的氣味,心緒莫名平穩了不少。
她決定的這一步棋太過驚險,贏則一箭叄雕,輸則萬劫不復。
雖然她已經盡心竭力推算了很多種可能,但她做不到盡善盡美,更沒辦法時時刻刻掌控戰局走向,所以,她仍然要寄希望於兩支軍隊。
「時間比我預算的早得多,也不知他可有做好準備……」
少女的低語伴月隨風,飄散於夜空,恍然落入少年耳中。
蘇鳴淵若有所思,默然望著天邊白月。
許久後,劉永摸黑走近,悄聲說了句,「探子來了。」
第五十六章 聰明反被聰明誤
時間迴轉到一月前,胤朝皇宮傳來一封加急的信件。
「朕的好侄兒果然乖乖接受朕的冊封,或者說是,蘇亭山那老賊終於肯服軟一次,否則等我清算完彭廣奉這廝,他們也蹦躂不了多久。」
「皇上英明,竟能想出一石二鳥的計策,既可以逼得彭廣奉和蘇亭山兩條老狗互相撕咬,又能以冊封太子之事昭告天下,只有您承認的太子才是正統。」
空曠的乾清殿里,蕭鋒晟打量座下的臣子,將他諂媚的神色盡收眼底,「你倒是口齒伶俐,敢把朕的心思揣摩得頭頭是道。」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聽到他的語氣轉變,孫晧立即離座跪下,誠惶誠恐地解釋,「微臣,微臣弄巧成拙、實屬愚鈍,還望皇上開恩,饒恕微臣失言之過。」
見到他這般卑微討好的態度,反而讓蕭鋒晟感到新奇。
當朝臣子跟了先皇多年,明面上礙於他的威權不敢繼續聲討,可他知道,他們那不卑不亢、自視清高的模樣背後,定然在私底下對他指指點點、面從背違。
儘管他費心費力換上幾個新面孔,原有的士族世家仍是盤根錯節、難以撼動。
再加上胤朝戰事混亂,他要維持前線作戰,更加不能妄動朝堂政局,隨意砍殺臣子,久而久之,那些元老也敢擺出文人士族的酸臭臉,動不動給他說教,實在是厭煩至極。
如今遇上個識趣的傢伙,他看著順眼許多。
「兵部侍郎孫皓。」
「微臣在。」
「朕似乎記得你是五年前的科舉進士,家住何方?」
「回稟皇上,微臣家住青州濱城。」
聽到他的回答,蕭鋒晟的目光愈發犀利,幾乎要將他看個對穿,「濱城……是個好地方。」
作為曾經的英親王,眾人早忘了他的母妃是被父皇從濱城帶回的姑娘,他們只記得她入宮產子後,沒過多久就患上心病、撒手人寰。
「說吧,你認為蘇亭山所稱蕭翎玉跟隨驃騎軍穿行酈州、向彭廣奉宣戰的做法,有幾分真假?」
「微臣認為,蘇賊所說的皆是擾亂判斷的謊言。」
————
一月後,隨著一封封加急密令傳入酈州螺縣,副將樊川的嘆息日漸增多。
皇上身居千里之外,以詔令指揮前線布局,實屬他從軍多年頭一次見到,但他也知道,詔令所描述的只不過是大致戰術,實際上每一營、每一隊的作戰遠比想像中的更加複雜。
特別是開戰前的軍情刺探,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有可能推翻原有的計劃。
「如今清谷、望安、螺縣叄地皆已做好準備,就等明日蘇鳴淵率軍經過清谷縣,來到叄地之間的白翁嶺,就是我們出兵作戰之時。」
營帳里,樊川正和其他同僚反覆確認軍情布局。
「白翁嶺的哨崗均已布置完畢,與其他兩縣的軍隊互相保持傳信,此次定然要讓那什麼蘇小將軍吃夠苦頭。」
「不可輕敵,此人既是蘇亭山之子,又在熙州之戰中屢創軍功,不是等閒之輩。」樊川看到有人仍是不屑的神情,正色叮囑道,「一年前,我還是南營軍副將之時,就見識過蘇鳴淵的勇猛狠辣,此人當真不能以尋常公子哥看待,」
雖然禁衛軍的四大軍營分處京城郊外,但有時也會聚集於一處,以騎術、射箭、軍陣、拳腳等方式互相切磋。
蘇鳴淵正是在一次次的針鋒較量中,把叛逆桀驁的名聲逆轉成蘇小將軍的美言。
只是這稱謂到了地方駐軍的耳朵里,大多當做是土雞瓦狗巴結蘇家公子而故意編造的虛名,唯有樊川事無巨細把關所有細節,表現出實打實的重視。
「無論如何,謹慎為要。這兩日攔截的商隊,就在今晚開始處理,若有異常,務必速來請示。」
是夜,螺縣郊外驛館燈影星稀,除了馬棚偶爾傳來幾聲嘶鳴,庭院裡也有些許細微動靜。
「……就是這裡……按計劃行事……」
「……東西放好……」
「……撤。」
不速之客來去匆匆,似乎僅是為了做些小手腳。
蘇鳴淵等了一會,確定那幾個人不會重返,便從馬草堆里跳出來。
沒過多久,同樣潛伏於周圍的其他兄弟就找到了馬車上多出來的東西。
「銀元寶?」劉永躲在角落裡打起火摺子,照亮銀元寶的底部,「居然是官銀。」
私運官銀,這可是不亞於燒殺搶掠的重罪。
只要有可疑的證據,定然少不了一番關押盤問。
「咱們的馬車都被塞了官銀,難道已經暴露了?」
「看看其他商隊的馬車。」
「其他馬車也被塞了東西,有的是糧食,有的是布匹,似乎並不刻意針對我們。」
得此結果的眾人一時間摸不著頭腦,看著手裡的銀元寶想不出對策。
他們作為先鋒營的精銳,此番跟隨蘇鳴淵喬裝深入酈州內部,只為了給驃騎軍開路,提前預知開戰的時間節點——
他們與主力隊伍始終保持兩日路程的距離,並且,每過一城就會留下一人蹲守驛站等待前方的書信,只要敵軍著手切斷官驛往來,線人等不到蘇鳴淵的回信,就會向後方到達的主力隊伍傳遞消息——
這本就是一場互相預判的較量,一方如何製造戰機、另一方如何逆轉應對,靠的不是刀槍劍戟,而是謀略和經驗。
偏生樊川最不缺的就是經驗。
次日,驛館諸多商隊果然被搜出官銀,引來衙門差役將這裡圍得水泄不通。
「這一輛也有銀元寶,馬上把車拉出去清點。」
「等等,官爺官爺,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搞錯了?我們這是尋常運送布匹的商隊,絕不會倒賣官銀……」
「閉嘴!物證在此,你有何冤情也得到縣令大人面前說。」張捕頭大手一揮,命令屬下將整個商隊都抓起來,一同押送衙門。
一時間抓捕的人越來越多,驛館看上去竟是有些冷清。
這些查出官銀的商隊大多是販賣糧食的,聯想到昨天有軍隊士兵過來向他索要驛館往來暫住的名單,王富難免擦了把汗,感覺自己猜到了差役押送商隊的真實意圖。
「王主事,頭兒叫你過來。」
「來了來了。」
王富一路小跑趕到張捕頭跟前,發現他的人正在翻找另外幾輛馬車。
車上米袋成堆,顯然也是個買賣糧食的商隊。
「王主事,這些糧食歸屬的商隊從哪來的?」
「這……小的記性不好,記不住所有馬車的來路,要不我去把剩餘的這些人喊過來挨個盤問?」
「等會。」張捕頭示意他待在原地,轉而低聲詢問屬下,「官銀收回來多少兩?」
「頭兒,收回來二百兩,一個不少。」
「那就行。」張捕頭擺擺手,吩咐上百名差役留在此處,看管馬棚、封鎖驛館,其餘人押送商隊和馬車離開。
此間事了,王主事鬆了口氣,蘇鳴淵卻不敢掉以輕心。
昨晚事出突然,他們大致推測有人試圖栽贓商隊,藉機吞併貨物。
但他們想不出完美的對策,只能先把銀元寶轉移到其他商隊的馬車上,否則今早要是稀里糊塗被抓進大牢,那真是走投無路。
「咱們放出消息說太子殿下跟隨驃騎軍出征,英親王定然疑心作怪,認為太子身處西營軍,所以這次博弈,他多半會用主力隊伍截殺西營軍。
至於清谷、望安、螺縣一帶,本就有地形優勢,只要計策得當,就有希望以少勝多,再不濟也能拖住驃騎軍,實現雙線開戰,可他們絕對想不到,如此種種全在太子殿下的預料之中,並且還是太子認為最差的做法。」
說完這些,劉永再次環視周圍,確認庭院裡沒有其他人走動,繼續裝作整理貨物的模樣。
「今日驃騎軍就會抵達清谷縣,留守的兄弟沒有收到我們的回信,定會和任副將接頭,屆時,我軍先發制人,一招回馬槍拿下清谷縣,再等待時機逐一攻破望安、螺縣,咱們的任務就算成功了。」
聽他一頓分析,其他兄弟皆是心思暢快,翹首以盼勝利的到來,唯有蘇鳴淵仍是皺緊眉頭的模樣。
「若沒有記錯,我們現在是唯一一支留在驛館的糧商。」他回想早上的所見所聞,一個最壞的結果浮現在他心頭,「如果螺縣軍隊只是略施小計、強搶糧食也就罷了,只怕對方經驗老道,不會放過這點細節。」
「您是說……我們聰明反被聰明誤?」
「此事難有周全之策,說明敵人將領並不是個腦袋空空的草包。」蘇鳴淵越想越覺得,他們決不能低估對手,「趁消息還未上報到決策者的耳朵里,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第五十七章 百密一疏
螺縣,差役押送十幾隊商隊浩浩蕩蕩前往郊外校場。
「官爺,這似乎不是去往衙門的路……」
「廢話少說,涉嫌私運官銀的馬車這麼多,衙門那點地方如何放得下?」張捕頭敷衍地揮揮手,「放心,你們要是沒做虧心事,就在衙門大牢待兩天,我們查清楚了自會歸還馬車。」
聽他如此說,商隊主事愈發覺得他們是被變相打劫了,畢竟十幾隊馬車恰好同時私運官銀到達螺縣,這事越想越覺得離譜。
可是再怎麼離譜,到了樊川的跟前,也沒有人敢喊冤。
「將軍,所有涉案的馬車已安置於校場附近,這些人是各個商隊的主事,您可要親自盤問?」
樊川掃視一眼帳中聚集的人群,並未像張捕頭那般隨意打發,而是拿起桌上的驛館登記冊,開始逐一核對這些商隊的來歷。
「六旺商會,主事人李甫。」
「草民在。」
「運送的是何貨物?」
「將軍,草民定會配合調查,但我們運送的真的只是……」
「好了,我知道了。」樊川冷淡地打斷對方的說辭,看向下一行名單,「來福商會,主事人袁明在否?」
營帳中安靜片刻,無人應答。
樊川皺眉看向旁邊的張捕頭,「今早收繳清點了多少官銀?」
「稟將軍,整整二百兩官銀。」
運送糧食用米袋,運送布匹和其他貨物大多用木箱,即使在夜晚也很好區分。
按照計劃,每一輛存放糧食的馬車都會被塞入官銀,扣押的商隊只會多、不會少,應當不會出現紕漏才是。
今早回收的官銀剛好二百兩,押送的商隊卻少了一個運送糧食的來福商會。
所以,要麼是昨晚動手腳的弟兄粗心大意看錯了馬車,要麼是有人提前發現、調換官銀——如果是後者,這個商隊的主事能有如此警覺的反應,可能不是尋常身份。
當然,不管是哪個原因,樊川都沒有必要漏掉送上門的軍糧。
今日驃騎軍就會穿過清谷縣、進入白翁嶺,他只能簡單安排這件事的後續,並沒有太多時間親自出面查明。
再者,由他看來,就算來福商隊就是敵軍的情報探子,在一百多人的包圍下,也鬧不出什麼么蛾子。
「你們都出去。」樊川摒退這些商隊主事,獨留下張捕頭交代事情,「你馬上帶人趕回驛館,將來福商隊全部帶出來秘密解決掉。」
「將軍懷疑他們是細作?」
「這種傳遞情報的伎倆,我曾跟隨南營軍追剿山匪的時候見過,雖然聽起來笨拙簡陋,效果卻是立竿見影的。」
樊川稍加琢磨,又說,「驛館於兩日前封鎖,這批探子沒有傳回消息,想必今日蘇鳴淵帶領驃騎軍經過清谷縣的時候,就會推測出白翁嶺才是真正開戰的地方。」
「那位蘇小將軍當真如此機敏?」
「他是堂堂護國大將軍之子,戰前輕敵是為大忌。」樊川拉下臉色,嚴正叮囑道,「如今我讓城衛兵偽裝成差役交給你驅使,務必儘快解決掉這個隱患。開戰在即,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倘若掉以輕心、釀成大禍……」
張捕頭連忙保證道,「將軍放心,卑職必定完成任務。」
這廂樊川剛吩咐完,很快整頓全軍、出發白翁嶺。
另一邊,城南驛館看上去愈發冷清,除了看守馬棚的差役時不時來回走動,滯留於此的商隊連房門都不敢出,生怕自己惹火上身,也被拉到衙門關起來。
「……搞伢子咯,幸好不對我們挨黑手……」
「……小聲點,毛伢子不要命了?」
隔壁廂房傳來幾句低語,傳入王富的耳朵里,猶如絕望中的一絲希望,令他愈發劇烈地掙紮起來,立即被身後的男人扣住肩膀,險些把他整個肩胛骨都卸掉。
「唔……唔唔……」
「噓——」劉永抬手做了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角落裡的屍體,「如若王管事不想馬上和他們重聚,就請安靜些。」
此話一出,王富渾身汗毛倒豎,嚇得臉都白了。
今早上他對張捕頭大搖大擺帶走商隊的做法,還感覺是變相的強取豪奪,怎料他這小小驛館裡當真是有賊匪。
只是他察覺得太晚,又放鬆警惕太快,剛發現一個形跡可疑的僕役就魯莽跟蹤進入這間廂房,結果就是被這群人綁在椅子上搜身問話。
「頭兒,我們直接拆了封裝線,重新摹寫了一頁紙,再穿針縫製成冊,您看看可有缺漏。」
另一邊,蘇鳴淵接過驛館的登記簿,檢查修改後的痕跡。
他從王富嘴裡得知,螺縣軍隊在動手栽贓商隊之前,已經從驛館這裡謄抄了一份名冊,所以稍加對照就能知道,還有一支運送糧食的來福商隊並未被押送離開。
這個疑點不察覺則已,一旦較真起來,他們就是跳入陷阱的魚兒,只能被動等著幕後黑手前來收網。
可是坐以待斃決不是蘇鳴淵想看到的結局,所以即使要以無辜之人的生命為代價,他也不會猶豫分毫。
「做得好,按計劃行事。」
一個時辰後,張捕頭再次領著人馬進入驛館,卻被告知王管事早先進城辦事去了,如今未見回來。
「今天可不是好日子,他能有什麼急事需要在這個節骨眼上離崗?」
劉永看到他滿臉的疑惑,故作為難地說,「小的也不知道,不過,王管事離開時倒是叮囑過我們,若是有衙門的官爺過來詢問事情,我們都要絕對配合。您看,您是要我們幫您傳喚誰過來還是?」
張捕頭瞧著他的面容陌生,但眉眼神態間的謙卑著實生動,估摸著應該是驛館裡某個不起眼的小雜役,隨即讓他拿出名冊查看來福商隊的住處,再帶人浩浩蕩蕩上了樓,把叄間廂房裡的人都「請」出來。
「今早抓獲一樁私運官銀的大案,其餘商隊沒有嫌疑,自然不必再扣留於此,故而縣令老爺讓我們儘快護送你們過城。」
蘇鳴淵坦然接受對方的打量,拱手行禮道,「那就勞煩諸位官爺了,另外,還請允許草民前去準備馬匹。」
「不用過去了,我的屬下已經為你們備好馬匹車輛,只需老實跟我們走一趟即可。」
「那就請官爺帶路。」
當張捕頭裝模作樣地帶著蘇鳴淵等人離開驛館,劉永和幾位兄弟連忙換下僕役的衣裳,溜進馬棚里,輕鬆解決掉看管馬匹的差役,並未驚動其他人,或者說,已經沒有活人可以傳遞消息了。
整座驛館悄無聲息,在各處廂房陳放著幾十具屍體。
他們無一例外是被一刀割破氣管,在痛苦的窒息中絕望死去,既沒有聲響,也沒有太濃的血腥氣。
正所謂百密終有一疏,大部分差役本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而埋伏在驛館外,只留下十幾人看守大門和馬棚。
怎料偽裝成來福商會的並非尋常的軍情探子,而是驃騎軍最為精銳的一批士兵。
更重要的是,這隊精銳如今由蘇鳴淵親自帶隊潛行於敵軍腹地,足以應對諸多突發情況、順利脫身。
「你這小娃娃,初見你時就覺得模樣怪異,現在細看,果真是裝作大人模樣的小娃娃而已。」
耳畔傳來嗤笑聲,蘇鳴淵側目對上張捕頭嘲弄的眼神,心下瞭然他們必定已經走到了埋伏的地點。
「官爺說笑了,草民從商近十年,還是第一次聽人如此稱呼我。」
「嘁,話已至此,還不趕快撕下你的假面目?」張捕頭厲聲呵斥道,其他差役亦是同時拔刀包圍他們。
他本以為對方會因為戳破偽裝而心虛慌亂,卻見蘇鳴淵咧開嘴角,露出幾分乖張的笑容,「讓我猜猜,你們在附近的草叢山林中還埋伏了多少人……」
「你!你怎會知曉!」張捕頭有一瞬間的驚愕,正想揚刀揮向蘇鳴淵之時,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眾人回頭一看,竟是先前扮作僕役的劉永騎馬疾馳而來。
在他身後,還有數人揚鞭大喝,驅趕十幾匹駿馬沖入包圍的人群。
「蘇小將軍,屬下前來復命爾!」
第五十八章 棋差一著
清晨,本該是街圩日的坊市安靜異常,只有城衛兵巡邏經過客棧時,才會聽到陣陣整齊的腳步聲。
段雲奕正是被這腳步聲驚醒,睡眼惺忪地翻了個身,卻見蕭鸞玉坐在茶桌旁提筆沉思。
他們偽裝成商隊暫住於此,她明面上是萬夢年的童僕,自然沒有單獨的廂房,只能和他同居一屋、分睡兩床。
「……殿下?」
她回眸看了他一眼,露出歉意的神情,「是我驚擾你了?」
「沒,沒有。」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眼窗外蒙蒙亮的天色,「您不睡了嗎?」
「睡不著,想些事情。」
她簡單說了幾句話,又把目光落到桌上的紙筆,並未注意到他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側顏看了許久。
自從蘇鳴淵和萬夢年接連向殿下表明心意之後,一切似乎如常,她既沒有對他們更加親近,也沒有抗拒這種男子之間的喜愛,難不成殿下……也有龍陽之癖?
段雲奕琢磨不出個所以然,復而昏昏睡去。
再醒來時,桌邊已是人走茶涼。
他連忙起身更衣,來到萬夢年的廂房,果然看到太子殿下正和他低聲討論。
「……最難判斷的是從京城出發的南營軍會與哪一支軍隊聯合作戰,另外,酈州駐軍的具體分布也很難判斷,不排除敵人一拆為二,與我們雙線開戰的可能。」
她稍作停頓,端詳地圖片刻,「倘若我是蕭鋒晟,在我看來,驃騎軍成立不久、士兵較少,而蘇鳴淵又是蘇亭山唯一的骨肉,若是有十足的把握將其活捉,定然可以鉗制蘇亭山的計劃。」
萬夢年點了點頭,很快又感到疑惑,「可是西營軍從酈州邊緣借道,定會受到酈州駐軍和橫州駐軍的兩面夾擊,倘若蕭鋒晟活捉蘇亭山,同樣可以鉗制蘇鳴淵。」
「如此說也沒錯,但你忘了,驃騎軍以輕騎兵為主,行軍快、支援快。率先將其包圍於白翁嶺一帶,再去針對西營軍,斷絕二者匯合互援的可能性,才是最穩妥的辦法。再加上所以我故意透露出我要跟隨驃騎軍穿行酈州,蕭鋒晟應當……」
蕭鸞玉說到一半,忽然浮現不安的感覺,似乎有一件事被她忽略了許久,如今細細想來,總是難以捕捉到一閃即逝的思緒。
出發之前,她尚且有八分把握拿下這場博弈的勝利,但當望安縣開始攔截往來信件,她驚覺開戰的時間遠比她預測的更早。
再者,她已不能隨時隨地向蘇家父子傳遞消息,只能每天反覆推算敵我雙方的兵力強弱、戰術布局,心間籠罩的愁雲愈發濃郁。
畢竟這場戰役事關重大、毫無退路,棋差一著、滿盤皆輸,她絕不能重複上一世被蕭鋒晟輕鬆了結生命的結局。
可是……她為了躲避廖寒青的刺殺,刻意偽裝深入酈州是否已經走錯了第一步?
倘若她當時跟隨驃騎軍或者西營軍奔赴前線,蘇家父子是否足以護她周全?
她要顧忌的因素太多,而蕭鋒晟手裡的籌碼更多,她如何猜對他的每一步計劃?
腦海中爆發的疑慮如同攪亂的麻線將她纏繞勒緊,幾近窒息的邊緣,她恍惚感覺一陣暈眩,眼前的畫面逐漸模糊。
「殿下,殿下……」
耳邊傳來熟悉的呼喚,她想抬手按揉太陽穴,卻感覺手腕似有千斤重、完全不能使喚。
直到聽見段雲奕的一聲驚呼,她再也支撐不住,渾身虛脫向後倒去,跌入萬夢年的懷抱。
「……這位小娃娃已經無礙,可能是疲勞過度、稍感風寒,日常雜務可以叫其他人暫且代勞,讓他休息一陣子最好。」
「多謝。」
萬夢年吩咐段雲奕跟著郎中去抓藥,轉過身對上蕭鸞玉的視線,胸口湧現複雜的情緒,最終只能化作一聲短嘆。
她這次突然暈倒,當真把他嚇得不輕。
詢問段雲奕才知道,她最近總是早起看書,既沒有給自己多加兩件衣裳,又空腹喝了放置過夜的涼茶水,難怪身體虛弱成這般模樣。
「殿下……」
「夢年,我們馬上準備和驃騎軍匯合。」
他沒想到她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做出這般決定。
「如今望安縣四處封鎖,我們如何與他們匯合?」
「正是因為封城,說明開戰時機已到。按照我們的計劃,驃騎軍得到探子傳回的預警,趁著螺縣和望安縣駐軍尚未反應過來的時機,掉頭攻入清谷縣,再以此為據點,等待西營軍和全州駐軍的支援……」
她一邊說著,作勢準備起身,他立即走到近前,將她攙扶起來。
「然而,今天我左思右想,竟是忘了,蕭鋒晟是幫助父皇贏得政治鬥爭的英親王,而不是從軍多年的老將,我既高估了他,又低估了他。」
「殿下的意思是?」
「我的判斷失誤了。」她靠在床頭,緊蹙的眉頭襯得她的臉色愈發蒼白,「儘管驃騎軍以靈活行軍為優勢,但蕭鋒晟不會以軍事的角度去衡量驃騎軍的威脅,而是從權謀的思維去考慮。」
她說到這般,他仍是不能理解,「請您明示。」
「你可還記得我們去年離開全州時,文太守親自寫了一封信給我?」
「在下記得,信中提到了六十年前的政治動亂,蘇家也是參與者之一。」萬夢年略微思考,一點就通,「您是說,蕭鋒晟不會僅僅把蘇亭山當做一名老將,而是動搖蕭家統治的禍害。」
「沒錯,蘇家的根基定然不止我們所認識的蘇家父子二人,他們更像是擺在明面上的棋子,滲入西營軍並確立領導地位,最後將其占據成蘇家的戰爭傀儡,為另一位龍椅候選人鋪路。」
「驃騎軍成立不久,蘇鳴淵麾下的將領大多是不知內情的普通人,而在蕭鋒晟眼裡,西營軍從將帥到副將等人,早已是蘇家篡奪皇權的爪牙,無論如何都必須儘快剿滅,所以,他會率先,並且是以最大兵力向西營軍開戰。」
廂房安靜片刻,萬夢年方才消化完這個結論,同樣變得焦慮起來。
蕭鸞玉瞥見他眉間縈繞的擔憂,閉上雙眼長吁一口氣,「或許,我們還有勝算……只要西營軍再支撐些時日。」
同一時間,位於酈州邊境的伏虎縣已是斷壁殘垣、一片狼藉。
「將軍,您手臂這處傷口已經化膿,屬下只能先把膿水擠出來,再割掉爛肉……」
「動作快些。」
營帳傳出幾聲隱忍的悶哼,副將徐海志掀開簾帳便看到蘇亭山嘴裡咬著棉布、滿臉漲紅地忍受著剜肉之痛。
這是前日城門被撞破之後,將軍親自帶兵堵殺敵軍留下的傷口。
今日凌晨雖然他們再次擋住攻勢,但城池裡剩餘的糧草已經不多了。
「將軍,包紮好了。」
聽到大夫說話,蘇亭山方才吐掉嘴裡的棉布,粗喘著看向來人,「有何事稟報?」
「稟將軍,我軍成功守住北城門、東城門,暫計沒有士兵受傷。」
「沒有人受傷最好。先前受傷的,叮囑他們處理好傷口,再堅持一段時日。」
「明白。」
「另外,午後休憩、晚飯炊火時,敵軍可能還會組織數次攻城……」蘇亭山沉吟片刻,站起身來整理戰甲,快速振作神態,「傳令下去,我會親自前往城門處指揮作戰,誰都不准放鬆警惕。」
「末將得令。」
待到午後時分,北城門、東城門果然再次受到敵軍的攻勢,所幸西營軍早有準備,將點燃的箭矢發射而下。
很快,伴隨著刺鼻的濃煙,城門下接連響起毛骨悚然的慘叫聲。
徐海志從城垛之間探頭望去,已有幾十上百人被箭矢射中,滿身火焰地在沙地上哭喊打滾,徒勞地看著傷口流出的鮮血被火焰蒸乾,聞到空氣瀰漫的熟肉香氣。
可是,如此慘烈的畫面不會引起雙方將領的任何憐憫。
負責進攻北城門的酈州駐軍再次派出兩隊盾兵,繼續掩護攻城錘逼近城門。
此處城牆方才修復重砌不久,若是遭受攻城錘的撞擊,很可能會再次斷裂。
箭矢依然飛落如雨,奈何敵軍不惜以人命鋪就一條血路,他們短時間內根本沒辦法射死所有敵人。
眼看著攻城錘愈來愈近,徐海志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辦法。
「你小子發什麼呆!」蘇亭山登上城門看清戰況,當即黑了臉色,「老子先去看了東城門,你這邊就險些拱手讓人!」
「屬下失職,請將軍責罰!」徐海志自知能力不足,只得單膝跪在他腳邊請罪。
「廢話少說!馬上開城門!」
「開,開城門?
「攻城錘已經逼近,若城牆再次斷裂,現在站在你身邊的這些弓箭兵都要墜落而死!」蘇亭山大手一揮,揚聲道,「先鋒營排兵布陣,準備出城正面攔截敵軍,必須殺光推動攻城錘的所有敵人!弓箭兵停止放箭、填充箭筒,掩護先鋒營!」
第五十九章 渾水摸魚
春末夏初正是陰雨連綿的季節,百姓足不出戶,顯得街坊愈發冷清,錯落有序的馬蹄聲清晰可聞,約莫已經穿過城門,奔向不遠處的城衛所。
蹲守在附近的許慶沒有錯過這一動靜,與姚伍短暫接應後,邁步趕回客棧,恰好看到太子殿下和萬夢年、段雲奕同坐一桌、飲茶談論。
「蕭鋒晟無視驃騎軍的優勢,集中酈州、橫州、南營軍叄路夾擊西營軍,既是使出了非同常理的奇招,也是一場傾盤下注的賭局。」
「照殿下的意思,我方的破局點正是驃騎軍。」
蕭鸞玉沉默片刻,在心中反反覆復演算更多的可能,最終的結論仍然是——
「如今我們深入酈州腹地,全州、熙州駐軍支援不及,所以,驃騎軍能否快速擺脫清谷叄縣駐軍的糾纏,橫穿白翁嶺、支援西營軍,是我們翻盤的關鍵一步。」
許慶趁著討論的空檔,將剛才看到的事情轉告她。
「兩刻鐘前,城門打開,有士兵騎馬歸來,直入城衛所。」
「從外歸來,多半是前線另有軍情。」蕭鸞玉看了眼窗外陰沉的天色,「望安縣已封城叄日,想來也該是開戰的時候了。」
————
「……怎麼還未到開戰的時候……」
「噓——安靜,我們只需等待號令即可。」
細雨輕打樹葉發出簌簌的聲響,微風吹動低語隱沒在鬱鬱蔥蔥的山嶺中。
從望安、螺縣出發的兩支軍隊分別埋伏于山谷兩旁,利用山地、叢林的掩蓋,形成近乎完美的陷阱。
不過,他們從清晨開始守在此處,遲遲沒有等到送上門的獵物。
樊川對此有所預料,早在半個時辰前,他就向望安縣的主戰將領杜順提議直接匯合兩軍共同向清谷縣進發。
誰曾想,這位杜副將是個木頭腦袋,硬是逮著皇上的指令不敢違背,甚至讓他過來和自己當面商討也被嚴詞拒絕。
「麻煩你回去告訴樊將軍,清谷、望安、螺縣並非上下級之分,杜某唯以皇上和酈州督軍的命令為先,沒有必要服從他的指揮。」
當屬下將杜順的話傳達到樊川的耳朵里,真是氣得他兩眼發黑。
「先不管他,派人聯繫哨崗,問問他們清谷縣方向可有異常。」
就在樊川這邊苦苦等待戰機之時,螺縣郊外卻是一片混亂。
馬蹄聲、慘叫聲,混雜鏗鏘的刀劍聲,如同閻王催命的喪鐘,將眾人逼到絕境。
「逃啊,快逃啊!你小子之前不是挺能耐?」
身後傳來囂張至極的嘲笑,張捕頭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人仍是駕馬揚刀,不緊不慢地追趕而來,像是心思惡劣的劊子手,只為了在獵物臨死前盡情逗弄。
就算有人經不住死亡的恐懼,放下兵器、跪地求饒,也沒有得到他們的絲毫憐惜。
只見為首的少年面色冷然地勒緊韁繩,胯下的馬匹受驚揚起馬蹄,正好踢中求饒之人的腦袋,當即綻開血花,如同熟爛的西瓜摔裂在地,骨碌碌地滾落草叢中,流出淅淅瀝瀝的鮮血。
如此殘忍的畫面把張捕頭嚇得腳下踉蹌,險些被劉永削平了天靈蓋——
一百人,整整一百人,竟是被這些偽裝的軍情探子獵殺殆盡——不,他們不是探子!
張捕頭後知後覺事情的真相,更是心涼了半截。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身後追殺的敵人不知何時消失無蹤,若不是身上殘留的血跡,他恍惚以為自己只是做了個噩夢。
「……我,我還活著……」
他捂著胸口急促喘息,逐漸從極度的恐懼中脫離,方才見到螺縣城牆矗立在視野極限的前方。
「……原來是我跑回來了,怪不得,怪不得那群惡鬼放過我一命……」
他一邊自言自語捋請混亂的思緒,一邊回想起樊川臨行前交給他的任務,竟是演變成駭人的變故。
即使他現在逃出生天,等樊川領兵歸來見到如此慘象,他絕對沒有好下場。
若是放任這群賊匪潛伏於後方,很可能會影響前線戰端,恐怕戰後樊將軍第一個就要剝了他的皮。
「不行,我得找人給兄弟們報仇……我必須殺了那些人,才好將功贖罪……」
張捕頭咬咬牙,用盡全身力氣跑向城門。
沒過多久,當螺縣集結兩百餘城衛兵,沿著濕濘小路留下的馬蹄印,浩浩蕩蕩向望安縣出發時,劉永幾人則是坐在望安縣的城衛所,乖乖等候郎中前來包紮傷口。
「……將軍想要活捉目標,先安排一隊城衛兵進入驛館探查他們的人數明細,再吩咐衙門差役過來配合押送馬車,以防他們在馬車上藏匿兵器。怎料驛館中的敵軍探子竟有五六十人,他們殘忍謀殺了驛館人員和城衛兵,換上他們的甲冑……」
劉永說著說著,已是握緊拳頭、雙目通紅,仿佛對敵人恨之入骨。
「我們這些差役趕過去的時候也被騙得團團轉,被他們引到野外試圖滅口。我們本想逃回螺縣,他們卻故意擋在驛館和縣城之間的道路上,致使我們不得不四處逃散、躲避追殺,多數人命喪黃泉,只有我和這幾個夥伴逃到了附近……」
他一口氣說完編造的謊言,正好郎中也過來為他處理傷口——撕開破爛的衣衫,竟是深可見骨的刀傷。
再加上蘇鳴淵帶著先鋒營的其他兄弟裝作窮凶極惡的模樣一路追趕他們,確保這一齣好戲被城牆上的守衛瞧見,更是變相印證了劉永的說辭。
他看到周圍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們信了五六分,於是再接再厲把戲份演足了。
「若是這些探子逃之夭夭,潛伏於各處路徑襲殺我方奔走傳信的士兵,很可能會釀成大禍,所以我們打算在此簡單包紮就動身離開,回到螺縣請求支援,還請諸位再開城門、行個方便。」
明面上僅僅讓對方行個方便,實際上,聽到敵人已經喬裝混入我軍後方,還囂張至極地追殺友軍,只要是個負責任的將領,都不會視若無睹。
果然,留守軍營的副將得到上報的消息後,很快拍板讓一隊士兵護送他們回到螺縣,同時沿路排查可疑人物,爭取追查到敵軍探子的蹤跡。
正當望安縣的士兵在劉永等人的帶領下與螺縣人馬不期而遇時,樊川已然領兵向南出發,離開白翁嶺、抵近清谷縣,瞧見了緊閉不動的城門。
「將軍,可要吹起骨笛,讓友軍開門?」
「開勞什子門!」樊川面露不安地來回踱步,「敵人早已安插一隊探子進入我們螺縣,混入清谷縣的只會更多、不會更少。我本以為清谷縣駐軍早有防備,應當不會被人鑽了空子才是……」
他努力想出一個挽救局面的法子,想來想去也只有強攻城門這一個笨辦法。
然而,派去快攻城門的先鋒兵很快就遭到了弓箭兵的掃射,盾兵倒是可以頂著箭雨靠近,但城門後方明顯有人把守,單靠人力無法頂開。
以上種種足以證明,清谷縣北城門,甚至可能整個縣城都落入驃騎軍的控制。
「真是邪門了!哪怕有驃騎軍在外,那些個軍情探子還能把整個城衛所殺戮乾淨不成?難道清谷縣的防守就是一張白紙,別人一捅,他娘的說破就破!」
樊川不復之前沉著穩重的模樣,他是蕭鋒晟欽點從南營軍調任酈州的幾名將領之一,此舉既是為了加強對酈州的控制,也是為了快速提高當地駐軍的作戰能力。
可是徒有作戰能力還不足以取得制勝的關鍵,他調任後不久就發現,由於沒有總指揮親臨前線、增強凝聚力,叄支軍隊如同一盤散沙、各自為戰,這是兵家大忌。
雖然指揮權連跳幾級,間接架空了督軍,直接攥在蕭鋒晟手裡。
但問題是,他上書提出的建議又不得不經過督軍的核查,以至於他到現在也不明白,他遲遲等不到的回覆是因為督軍的截信,還是皇上的無視。
思緒回到眼前,北城門進攻無果之後,樊川再次派出幾隊先鋒圍繞整個清谷縣城展開探查。
與此同時,他還命令傳信士兵趕回螺縣,準備運送攻城錘過來。
誰知攻城錘還沒等來,倒是等來了杜順建議他整軍撤兵、回守螺縣的消息。
本就焦慮不安的樊川再也忍不住長久積累的怨氣,當即駕馬奔回白翁嶺,沖入望安縣的軍隊行列中,撞翻了不少人。
「樊川你瘋了?」
「老子看你才是瘋了!」他壓不住滿腔的怒火,當著眾士兵的面就開始大聲呵斥道,「清谷縣已被驃騎軍控制,四處城門緊閉、友軍生死不明,你不與我共同攻城已是延誤戰機,現在竟敢臨陣脫逃!」
他的指責非但沒有嚇住杜順,反倒是身旁士兵對他騎馬橫衝直撞的行徑感到不滿,接二連叄開始議論。
「誰臨陣脫逃了?」
「真當自己是叄軍統帥,還在這指手畫腳。」
「我們只聽杜將軍的……」
眼看著樊川的臉色愈發難看,杜順無奈地嘆了口氣,出聲打斷周圍的議論。
「安靜!各營士兵,不可妄論將領。」
他這番話總算讓樊川心裡舒坦點,但他還是不能認同對方撤回望安縣的做法。
「杜兄,儘管清谷縣落入敵手,但我們尚未失去挽回的機會,只要派人運送攻城錘到前線……」
「他們運不過來的。」
「為何?」
「你一股腦帶人離開白翁嶺,壓根就沒有收到後方的消息。」杜順愁容滿面地搖搖頭,把急件塞到他手裡,「老哥我確實決策保守,錯失解救清谷縣的時機,但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選擇,是降職還是丟命。」
樊川拆開信件,當即震驚得難以言語,「這,這……為何螺縣無人傳來這份急報?」
「多半都死在路上了。」
「難道是……那伙商隊逃出來作亂?」
他的問題杜順無法回答,他只知道他的當務之急就是撤軍回防,否則,降職事小,就怕皇上還會割了他的項上人頭。
「樊老弟,如今驃騎軍已經掌握主動權,我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把敵人攔在邡湖之前,否則他們一旦靠近邡湖,就能順水而上,直抵翟城,屆時,酈州危矣,我們亦是難保性命。」
第六十章 無中生有
望安縣依舊陰雨連綿,雨水打濕了男孩的衣衫,他卻緊緊捂著懷裡的信件,一路向北跑進城門外的驛站。
「主事!我要送信!」
「小毛頭幫誰送信?」
「都寫在信封上,您幫我寄出去就是。」男孩嚼了嚼嘴裡的芝麻糖,又想起那位叔叔的交代,把二兩銀子放在桌上,「有一封被我落在床底下兩天,您能否加急送一下?」
「聽你小子的意思,幫人送信還撈了不少好處?」驛站主事對此感到奇怪,瞧了信封上的名字也看不出異常,「行,你先回去,我這邊儘快給你送出去。」
話是這麼說,男孩離開後,他轉頭就把信件送到縣令容昌手裡。
時間倒回一個時辰前,望安縣有間客棧。
「家母親啟:家中未有風疾寒病侵擾,家父、長兄與吾照行圍獵之事……山高谷險,必有狡狐隱跡深林、伺機而動……需以幼兔為引、誘其出動,實則縱深切入、反包於外,謂之狡狐在前、人勢在後。」
段雲奕念了一遍信件中的內容,又反覆核對蕭鸞玉手中的原文,方才察覺到一絲絲對應的語義。
「敵望安、清谷與螺縣已成包圍之勢……白翁嶺橫貫酈州,山鬱林濤、銷聲匿跡,實乃敵軍圍殲我輩之有利地形……需以白翁嶺為引、誘敵出動,實則縱深切入、反包於外,聚敵在前、人勢在後。」
「殿下,如今無法送出信件,即使寫了長篇大論,又如何送到蘇小將軍手裡?」
「我何時說過我要送到蘇鳴淵手裡?」
「那您這是寫來打發時間?」段雲奕撓了撓頭,「不對,您之前說,我們的信件會被驛站攔截,再送到縣令府或者城衛所,所以您是要讓此處的縣令或者駐城將軍拿到信件。」
「喲,你小子難得聰明了一回。」許慶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再想想,殿下為何要讓這兩封信件送到縣令的手中,以及,兩封信件的落款時間為何寫在今日和兩日前?」
一連串的問題砸過來,段雲奕直接做了個閉嘴的手勢,惹得許慶朗聲大笑,散去了連日來的憂愁。
「如今叄縣駐軍出動,雖不至於全殲驃騎軍,但必然少不了一番拉鋸戰。而此番博弈如果往最壞的方向演變,絕不容許驃騎軍在此地拖得太久,所以我們只能想辦法製造風聲,影響望安駐軍的判斷,以期加快戰局的推進。」
蕭鸞玉簡單說了兩句,萬夢年仍是皺眉表示不太放心,「殿下這一招無中生有確實暗藏巧思,只是我們無法得知最新的戰線情報,如此渾水摸魚也可能是坐井觀天。」
他的擔心不無道理,可是她思考再叄,終是將信封交給許慶。
「生死之戰就在今日,坐井觀天也好過坐以待斃。許叔,找個膽子大的孩童,給些糖果和銅錢,請他送信到北城門驛站,務必交代好,不可多問信件的來處。」
「屬下得令。」
一個時辰後,望安縣令府。
容昌看著手裡形同家書的信件,露出了和段雲奕相似的神情。
「若是只有一封今日的家書,倒算不得異常,可是這又有一封兩日前的……」
「稟大人,根據送信的小子所說,另一封是被他遺落在床底下的信件,今日又被同一人請來送信方才想起。」驛站主事趕忙解釋道。
「兩日前,恰好是封城的前一天。」容昌捋了捋鬍鬚,再次看向信紙,「圍獵之事……縱深切入……此信越讀越怪,容某不敢託大,須得加急送到軍營中,請羅副將定奪。」
於是乎,當羅副將穩坐軍營等待前線捷報時,先是被縣令府送來的信件驚得疑神疑鬼,又被城衛所傳來的消息嚇得驚心膽裂。
「你說什麼?護送出城的一隊士兵被襲殺於荒野?」
「確有此事,屬下趕到現場檢查,發現屍體的傷口非常雜亂,致命傷並不統一,再加上山路上泥濘混亂的腳印和馬蹄印,很可能就是混入我軍後方專門襲殺斥候的敵軍探子。」
「敵軍探子怎會深入我軍後方,還是從螺縣方向靠近的,難不成樊川那傢伙布下的防衛都是一張破紙不成?」羅副將在帳中來回踱步,復而看到桌上的信件,頓時醒悟,「好一招『縱深切入、反包於外』,好一個『狡狐在前、人勢在後』,羅某愚鈍,險些誤了大事!」
「羅將軍?」士兵們面面相覷,不知他為何轉變臉色、忽怒忽喜。
「馬上派出一隊城衛兵,不,城衛兵裝備不良,容易掉入埋伏。」羅副將稍加琢磨,當機立斷,「傳我軍令,派出一隊輕騎兵,全副武裝奔赴白翁嶺,務必將這兩封信件以及城衛兵受襲之事告知杜將軍。若他詢問羅某的看法,就說我建議他撤出白翁嶺、回守望安縣!」
————
「啟稟樊將軍,望安的軍隊已經全部撤離,只留下安插在白翁嶺各處的哨崗。」
「探查清谷縣城的先鋒兵可有消息傳回?」
「他們探查到的結果是……清谷縣四處城門緊閉,城牆上既沒有弓箭手觀望,也沒有城衛兵巡邏,實在詭異至極。」
「這場戰局持續到現在,簡直是處處詭異!」樊川回想起開戰前抓住的那批商隊,原先以為他們只是尋常的情報探子,現在得知後方出了亂子,他已是追悔莫及。
可是再怎麼後悔,他都不得不面對擺在眼前的選擇——繼續包圍清谷縣、拖延驃騎軍的腳步,還是回防螺縣,以免出現最壞的結果。
依照原本的計劃,聚齊叄縣駐軍在白翁嶺處布下埋伏才有可能重創驃騎軍,如今敵人未進陷阱,又有兩軍提前離開,僅剩他螺縣一支軍隊入局,別說重創,能拖住兩天就算極限;
而回防螺縣,清掃敵軍探子,確保驃騎軍無法借邡湖之水勢繼續北上,才能保住這一場戰局的最後底線。
樊川思量再叄,仍是等不到後方送來的攻城錘,只得咬牙下達命令。
「整軍撤退!」
對於望安駐軍的撤兵,蘇鳴淵並不意外,反倒是螺縣軍隊會離開得如此利落,讓他略感吃驚。
他先前猜測螺縣將領是個心思縝密、經驗老道的傢伙,即使後方出現亂子,也不一定直接全軍撤離,而是做足兩手準備,現在看來也許是他高估對方了。
蘇鳴淵摸了摸下巴的胡茬,與其隔著大老遠瞎猜,不如親自上前問一問才好。
「佩戴令牌,我們去會一會這位螺縣將軍。」
時至正午,雨霧散去些許,所見之處變得開闊。
樊川領行於前,很快看到一夥騎馬靠近的士兵,示意屬下將其帶到跟前。
「你們是何人?」
「稟將軍,我等是望安縣斥候,奉命前來傳信。」劉永老老實實下馬行禮,交出腰間的令牌。
樊川拿到令牌看了幾眼,確實沒有偽造的跡象。
「杜順剛剛帶兵撤回望安,你們又要傳信給何人?」
「回將軍,前不久我軍追查到探子的蹤跡,正想通報杜將軍,怎料在半路與杜將軍相遇,將軍又命我等繼續前行到白翁嶺,傳令哨兵陸續撤退。」
「哨兵也要撤?」樊川感到不解,但他的想法和杜順向來不合,所以還是耐心地多問一句,「他可有說明原因?」
「回將軍,杜將軍的原話是要求哨兵撤回望安之後,再重新規劃布置在邡湖附近。」
「原來如此……他的決定甚好,倒是我先前錯怪他了。」樊川恍然大悟,一掃愁苦之色,「你們繼續執行命令,注意結隊而行、互相照應,發現可疑人物立即撤退上報,不要硬拼。」
「遵命。」
一番盤問結束,螺縣駐軍繼續後撤,逐漸離開白翁嶺的範圍。
劉永終於可以放鬆表情、捂嘴偷笑起來。
由於他的長相老成,蘇鳴淵總是讓自己代替他扮作領頭出面裝腔作勢,不僅要發揮十足十的演技,還要記住蘇鳴淵提前交代的各種說辭,著實是累壞他了。
「這位將軍確實頗有謀算,可惜對上同為將才的蘇小將軍,還是略差一籌。」
蘇鳴淵輕挑眉尾,不置可否。
雖然他並不認得樊川此人,但是看對方的容貌氣質,少說也是四十左右的成熟將領,他之前險些栽進對方的算計里,只能說是吃了經驗少的虧。
如果公平對戰,他自是有信心將對方擊敗。
只可惜,樊川剛才沒有用正眼瞧瞧最後那位低頭不語的少年,自是錯過與他公平對戰的機會。
蘇鳴淵稍稍整理下腰間的衣褶,將那一塊不太起眼的暗色血跡隱藏,隨後示意眾位兄弟上馬,向白翁嶺深處進發。
「劉永,你繼續走在最前邊。」
「您的意思是我們直接大大咧咧進山?可是深山老林里還有不少哨兵,若是對不上暗號,那我們就露餡了。」
「你怎麼確定我不知道暗號?」
劉永一愣,「您咋曉得?」
「當然是死人告訴我的。」蘇鳴淵爽朗一笑,卻讓其他人感到背脊發涼。
前不久他們各自扒下敵人的衣服準備喬裝時,有人看到他拿著刀在「屍體」臉上划來划去,還用腳踩住人家的嘴巴,硬是沒讓他們聽到一點聲響。
想來他就是那時候,通過這種慘無人道的方式從將死之人的嘴裡挖出哨兵的暗號。
「蘇小將軍的手段比起蘇將軍當真有過之而無不及……」劉永自言自語道,下一刻便被蘇鳴淵拍了腦袋。
「發獃作甚,還不快領路向前?」
「屬下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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