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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驚凰 (10-18)作者:月桃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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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10:52: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十章 蘇家父子
京西大營,衛兵快馬加鞭,將京中急報送入營帳。
「英親王從南城門暢通無阻地進入京城,看來承義將軍府早就簽下了投名狀。」
「京東大營有沒有動靜?」
「沒有動靜,叛軍直搗皇宮的時候,明威大將軍還在睡夢中。英親王倒是沒有妄動那個老傢伙,不過,遲早要他出來站隊,為朝廷武官做個表率。」
「北營的趙充也沒有消息。」
「那傢伙估計要嚇尿褲子了,不就三十出頭的武狀元,抓了幾個山匪,估計沒見過這陣仗,也不知道怎麼封的……」
營帳里的將士左右議論著剛傳回來的消息,端坐主座的蘇亭山卻是濃眉深鎖,思緒早已飄到了遠處。
如今最急切的問題不是誰會投入英親王的陣營,而是蕭鋒宸到底躲到了何處。
難道他就這麼放棄皇城了?絕不可能。
蘇亭山提前得知了英親王的政變意向,卻不敢輕易將全部身家押給蕭鋒晟,就是因為他深知蕭鋒宸此人的狠厲。
或者說,蕭家就沒幾個吃白飯的。
上一個低估蕭鋒宸的老傢伙,已經賠了女兒又被滅門了。
「眼下我們要搞清楚,皇上什麼時候離開皇宮的,以及他怎麼離開,去了哪裡。」
「你這話說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想藏起來,我們哪有什麼辦法。將軍已經派了幾批人手,用以探查皇上的動向,結果不還是屁用莫得。」
「會不會是英親王捕蟬,皇上在後?」
「不用你說,若不是將軍察覺到其中蹊蹺,怎會將我們聚集在此商議?」
他們討論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倒不是他們有什麼謀逆之心。
這兵變之事本就太過突然,英親王私養數千軍隊,再加上南營叛變,蕭鋒晟手裡的人馬完全可以輕易地掃平任何一個京衛大營。
最重要的是,皇宮傳來了蕭鋒宸下落不明的消息。
既然皇上不在,他們只能聽蘇亭山的命令行事,一是派出部分人馬保證西城門仍在掌控中,二是安排數個衛隊搜尋皇上的蹤跡,順帶維持京城秩序。
可是,這也不過臨時之計。
雖然英親王不會屠戮百姓,但他很快就會從文武百官下手。
那些只會「之乎者也」的軟骨頭最多撐半天,就會臣服於英親王的強硬。
屆時,蕭鋒晟就該騰出手來收拾這些盤踞京郊的兵營了。
順昌逆亡,千古不變的道理。
正是因為明白如今是個關鍵的節點,他們才試圖絞盡腦汁、商討一個萬全之策。
商量不出來,就只能眼巴巴看著蘇亭山,以他為主心骨。
「只能等,總有一個最先忍不住。」蘇亭山撫了撫褶皺的眉心,沉聲說,「最近先不要觸了英親王的霉頭,若叛軍圍攻西城門,就把控制權讓給他們;若他派人來西營勸降,就給他上罪名,大斥其逆、廣布民間。」
那就是要給英親王定謀逆之罪了?
可是,萬一英親王真就坐穩了龍椅,將蕭鋒宸釘在先皇的牌位上,那他們豈不是第一個受到清算的罪人?
有人將心中的擔憂說了出來,得到不少附和聲,但也有人駁斥他的懦弱。
眼看營帳又要吵鬧起來,蘇亭山抬手示意安靜。
「不必爭論這些,有些人的妻女家眷尚在京城,心懷顧慮實屬人之常情。當然,我也知道你們都是鐵骨錚錚、悍不畏死的男子漢,但是我們要死,就死在最激烈的戰場上,而不是這權力交織的京城。」
「權臣之爭、皇家內鬥,我們毫無插手的辦法,然而,你們真的願意為了這口頭上的忠誠而甘願讓自己成為陪葬品嗎?我們忠於這國家,守衛的是國土,保護的是百姓。」
「如果皇上仍不出面聲討反賊,眼睜睜看著我們這西營的三千兵卒葬身京郊,史書只會一筆帶過。所以,若英親王派兵圍剿西營,我們能撤則撤、不撤就歸順服從。」
蘇亭山這話繞了一圈,快把這些直腸子的將士繞暈了。
不是說要斥責英親王嗎?怎麼就歸順服從了?
眾人面面相覷,仿佛丈二高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是,營帳外的蕭鸞玉卻是將這話聽得一清二楚。
好一番忠國不忠君、好一句人之常情,明明是個牆頭草,竟然能說得如此慷慨激昂。
「將軍,蘇少爺押送兩個太監回到營地,說是有要事稟報。」
「傳進來。」
蕭鸞玉和萬夢年被推著走入帳中,眾人轉頭打量了一番,只見前者戴了黑面巾、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後者五官青澀、平平無奇,不知有何說法。
別人沒認出來,蘇亭山卻在蕭鸞玉的眉眼間瞧出了幾分熟悉的韻味。
當年成家二小姐才名遠揚,而他與成雲開同僚一場,就曾見過成歌薴如花般綻放的美貌。
即使他無心於美色,也不得不承認,成家二小姐的氣質當真是極好。
眉若春柳、眼如清潭,談吐雅致、不驕不躁,蘭質蕙心,莫若如是。
蘇亭山思及此,揮手示意眾人退下。
當營帳中冷清了下來,蕭鸞玉自覺摘下面巾,蘇亭山倒也不驚訝了。
「四皇子殿下,您怎會在宮外?」
蘇鳴淵挑了挑眉,對自家老爹對視了一瞬。
蕭鸞玉沒有錯過蘇亭山細微的表情變化,再聯想到成家當年的權勢,蘇家對成歌薴必然不算陌生。
「蘇將軍見了我這身裝扮,也能猜到我為何會在宮外。」她頓了頓,語調上揚,「將軍可是好奇我為何能在這變亂中避開父皇和賢妃、私自逃出皇宮?」
她沒有否認四皇子的稱呼,卻直呼賢妃的位份,其實也算是不打自招了。畢竟自己的偽裝太簡陋了,對於蘇家父子而言,只是一層可有可無的薄紙。
蘇亭山心中來了點興致,對她的印象快速從成歌薴之女,轉換為她本人。
「願聞其詳。」
「兩天前,父皇曾在御花園秘密召見黃忠喜。」蕭鸞玉只聽到蕭鋒宸如此稱呼那人的姓名,並不知道他的具體官職,但蘇亭山一聽便知道其中原委。
工部侍郎黃忠喜……這傢伙不是前去青州濱城考察官營鹽場嗎?
「你繼續說。」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口吻像是在訊問下屬,連忙露出歉意的笑,「您看我這老傢伙記性差,鳴淵,你這小年輕怎麼也不懂事了,怎能讓四皇子殿下站了那麼久?」
蘇鳴淵嘴角一抽,做了請坐的手勢,「殿下,請入座。」
蕭鸞玉依言坐下後,他又打量了一遍萬夢年,確定他不是皇家的人。
「讓他坐下。」她說,「他是我的人,救過我。」
蘇鳴淵揚起眉尾,看向萬夢年,而對方亦是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
他已過十六歲生辰,比兩人高了一大截,更別說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就格外血腥,但是這兩人對他毫不在意,仿佛是來朋友家做客般,該說就說、想坐就坐。
一個是女扮男裝的公主,另一個是不知真假的太監,看樣子還成了生死之交,真有意思。
蘇鳴淵舔了舔虎牙,站到角落裡。
「殿下,您說兩天前便見到皇上與黃大人商談要事,可黃大人分明是前日才回朝復命,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我不知道前朝如何,在此之前,我連黃忠喜此人是誰都不清楚,但我不僅見到了父皇與他交談,還聽到了他們說話的三言兩語。」
「殿下可否告知一二?」
「英親王屯兵濱城,意圖謀反,同時還向權臣遞出橄欖枝、許下從龍之功。」蕭鸞玉斟酌詞句,有些話只能說一半,對她才是最有利的,「我想,父皇定然會藉助黃大人帶回來的消息,提前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兵變。」
她不能直接說蕭鋒宸截取了英親王與蘇家的密報,也不能肯定地表達蕭鋒宸布局了一手瓮中捉鱉的戲碼。
前者可能會讓蘇家倒向英親王,後者則是會讓他們對蕭鋒宸保持表面的絕對忠誠。
如果她同時明確地表述這兩個信息,又會刺激蘇家極快地表態站隊。
不管他們最終選擇蕭鋒宸還是蕭鋒晟,對於蕭鸞玉來說,都不是利益最大化的結果。
她要的是蘇家保持這種牆頭草的狀態,她才能間接參與到這場博弈中。
所以,她只能含糊其辭、點到即止。
蘇亭山是個聰明人,即使他對自己所說的情報保持質疑,也會將她留在軍營,留待後用。
「這麼說來,皇上早有安排,那麼殿下為何要忤逆聖意、獨自逃走?」
「父皇的安排里沒有我。」蕭鸞玉平靜地說出令人難過的事實,「將軍思慮周全,在京城布置了人手,想必也發現了不少妃嬪、宮仆慌張逃竄的身影。我不過是比較幸運的那個,遇到了蘇小將軍。」
語畢,她還特意看了蘇鳴淵,目露感激地點頭。
他對她的動作表示滿意,不像個鼻孔朝天的皇家人,也不是個嬌嬌怯怯的小姑娘。
雖然在此之前他與她從未見過,但是她在面對叛軍包圍時的行為決策確實讓他刮目相看。
「能夠得到殿下的賞識,是犬子的福氣。」
蘇亭山客套地笑了笑,「不知殿下可願屈尊暫住西營?如今英親王大軍鎮壓京城,微臣以皇上的安危為重,已經派出全部人手搜尋皇上的下落,待事情出現轉機,微臣必然護送您回到皇上身邊。」
真是睜眼說瞎話,蕭鸞玉想,雖然現在的西營一派寂靜,但是她進帳前分明聽到十幾名將領在此議論得熱火朝天。
既然將領一個沒動,難道是兵卒們自己組隊出去溜達找人了?
蕭鸞玉在心中已經將蘇亭山打上了「老狐狸」的標籤,嘴上依舊溫和有禮。
「蘇將軍有心了,我暫且在此住下,望將軍多多包涵。」
「這是臣下應當做的。」蘇亭山頷首,看向蘇鳴淵,「還不快帶殿下去洗漱更衣。」
「殿下請跟我來。」
蘇鳴淵將她和萬夢年帶到營地的角落,周圍的營帳不過寥寥數人。
帳中的布置簡陋潦草,只有六張草蓆墊在木架子上,連毛氈都是落滿了灰。
「西營只有這處是空置的,還請殿下委屈幾日。」蘇鳴淵隨手拎起毛氈抖了抖,自己都被嗆了一下。
蕭鸞玉皺了皺眉,沒有多說什麼。
「勞煩蘇小將軍替我傳浴湯。」
「傳什麼?」
「浴湯。」
蘇鳴淵想了片刻,才明白她說的浴湯就是洗澡水。
可是軍營哪還用傳什麼浴湯,不都是大老爺們光溜溜一塊洗嗎?
他轉念一想,莫名起了幾分逗弄的心思。
「我們這沒有浴桶,大家都是去浴房裡,舀起一瓢水往身上澆。殿下可是要我帶您過去?」
蕭鸞玉微微睜大了眼睛,她跟蘇亭山在那磨嘰半天,確實沒想過自己留在軍營會帶來許多不便利的問題。
更可惡的是,蘇家父子分明認出了她的真實身份,一個懶得說,另一個還用來調侃她。
眼下他們所在的營帳偏僻安靜,倒也不擔心其他人聽到了。
蕭鸞玉鼓起腮幫子,浮現女兒態的稚氣,「若我還想讓蘇小將軍替我準備幾套女兒家的襦裙,不知你能否辦到?」
她終於不裝了,他像是成功逗了小貓炸毛般得意洋洋。
「殿下有這癖好,在下只得義無反顧,再次駕馬沖入京城,搶幾件襦裙回來了。」
他的話著實夠欠,就連萬夢年都露出奇怪的眼神,這就是武將之子?
「蘇鳴淵!」
「草民在。」
「沒有浴桶就拿個鍋來,我死也不去浴房!」
「殿下可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您的一切要求,草民馬上辦好。」
蘇鳴淵笑得欠揍,掀開簾帳走了。
在他轉身之後,蕭鸞玉的臉色迅速冷淡下來,剛才惱羞成怒的憨態仿佛從未出現。
萬夢年並未看到她的神情變化,滿門心思琢磨著等會怎麼給她準備洗浴——用什麼東西擋住,還是他老實站外邊防風?
可蕭鸞玉不在意這些吃住起居的粗糙,她在安樂宮本就是不受待見、得過且過的日子,內心的磨鍊讓她對外界環境有了更多的耐性。
她如今想的是,如何讓自己成為籌碼、被蘇家父子牢牢抓在手上。
「夢年。」她忽然喚了他的名字,讓他心跳慢了半拍。
「我在。」
「我們又進了另一座牢籠。」
第十一章 險棋
自由,當真是奢侈。
或許這世上只有兩種人可以得到自由,要麼是逍遙山野的旅人,要麼是萬人之上的天子。
可是覬覦天子之位的人數不勝數。
從蕭鋒宸和黃忠喜的對話中,蕭鸞玉已經知道蘇亭山並非平庸老實之輩,只是礙於局勢不明,蘇家不敢輕易下注罷了。
既然有慾望,那就有破綻。
溫熱的水珠緩緩流過稚嫩的皮膚,很快被粗糙的麻布擦去,留下淺淺的紅痕。
蕭鸞玉穿好衣服,披散著長發,從毛氈後走出來。
站在簾帳外的萬夢年聽到動靜,出聲詢問,「殿下,您穿戴好了嗎?」
「進來。」蕭鸞玉坐在草蓆上,抬眼打量他所穿的常服,「蘇鳴淵的衣服,你穿了也顯長,不過,總比奴才穿的順眼多了。」
軍營里沒有小孩,年紀最小的就是蘇鳴淵,只可惜他的衣服再怎麼折騰,穿在蕭鸞玉身上也太長了,所以她寧願繼續穿著太監服。
萬夢年默然,任由她打量自己。
他十二歲被賣入宮中,受了凈身之痛,小心翼翼地討好那些嬤嬤、公公,早就磨去了少年氣,只剩下謹慎卑微的面具。
如今穿上體面的衣裳,也能襯出幾分氣質。
她看到他鎖骨上微微隆起的布料,輕嘆一聲,「他們給你換藥了嗎?」
「換了,已經不疼了。」
蘇鳴淵將他們押回西營時,發現剛好有傳回來的新情報,便讓兩人等了一會,順帶給萬夢年包紮上藥,再帶他們去主營帳。
「為我束男子髮髻吧,我要再去見一見蘇亭山。」
同日,混亂的京城中,賢妃等人慌忙躲避來往的叛軍。
所幸她們摘了首飾之後,身上的羅裙像是富貴人家的樣式,倒沒有太監服那麼扎眼。
正當她們趕回賢妃的娘家尋求庇護時,街巷裡突然竄出來幾個大漢,用麻袋罩住她們的腦袋,直接拖上了馬車。
香蘭在鉗制下奮力掙扎,厲聲叫嚷,當即被一掌狠拍後腦勺,翻著白眼暈過去了。
賢妃和芳蘭看不到具體情況,只聽到香蘭的聲音戛然而止,更是慌亂無措。
「兩位別亂叫,我便不會動手。」有人低聲呵斥道,「馬車路途顛簸,還請安靜些,免得被他人的眼線捕捉到蛛絲馬跡。」
雖然語氣比較急,但是用語挺客氣。
賢妃緩緩垂下腦袋,不再說話。
直至傍晚,馬車停靠在荒野之中。
賢妃嗅到了空氣中的草木香,輕聲問了句,「可以說話了嗎?要帶本宮去哪?」
「娘娘,很快就到了。」
既然叫她娘娘,那多半是他的人了。
果不其然,當她們摘下頭罩時,見到的就是金黃龍袍的蕭鋒宸。
「愛妃受苦了。」
賢妃在心中苦笑,她從夢中驚醒之後慌忙逃竄、一路顛簸,如今長發散亂、裙衫不整,他倒好,依舊是龍袍加身,猶如勝券在握。
「皇上平安就好。」她面容慘白,連一句質問都說不出口,只能用違心的話來麻木自己的感知,「臣妾這點苦算不得什麼……臣妾衣衫狼狽,先請告退,再來服侍皇上。」
「先去休息吧。」
賢妃正想行禮,忽然停住了動作,「皇上,敢問……敢問翎玉可否在此?」
蕭鋒宸皺起眉,「愛妃先去洗漱更衣,若是侍衛發現翎玉的動向,定然會將他帶回。」
「……臣妾告退。」
賢妃拖著僵硬的步伐走出營帳,一個踉蹌倒在芳蘭的懷裡,兩行淚珠划過面頰,滴落在她的心口。
「娘娘請小心,我們先找個地方歇息。」
賢妃無聲地流著淚,由她攙扶著走向遠處的營帳。
這短短的幾步,她仿佛走了幾年的光陰。
天際垂落的濃雲掩去的不是西山上的夕陽,而是她眼中的光彩。
然而,她這般麻木的心態很快被幾聲哭嚎驚動,從芳蘭懷中抬起頭來,看向另一處營帳。
「芳蘭。」
「主子,我在。」
「誰在哭?」
「這聲音……好像是麗妃。」
「她在哭什麼?」
賢妃像是魔怔了似的,掙開芳蘭的手,走到營帳後方,側耳偷聽麗妃的哭聲。
「……你讓娘親怎麼獨活……我的皇兒!娘親只求你平安……」
芳蘭過來拉住她,卻又不敢出聲驚動營帳里的人。
「她的皇兒也不見……」
「噓——」芳蘭連忙捂住她的嘴,將她拉走了,「娘娘,您別太哀傷了,四皇子還有找到的希望。」
比起皇后和麗妃,賢妃還算是幸運的,因為太子蕭錦玉和五皇子蕭瑭玉皆是確定死於刀劍之下。
麗妃更是親眼看到了那一幕,當場昏死過去。若不是隱衛姍姍來遲,她現在也是忘川橋的過客了。
「主子,咱們換好衣裳,再去求求皇上加派人手,定然能夠找到四皇子的下落。」
「求他……求他?」賢妃眼中淚光顫顫,並未接話。
芳蘭不知怎麼安撫她,只得一步步扶著她走回去。
期間,不知道附近又出了什麼事,幾名婢女慌張地跑來跑去,差點撞到賢妃。
「你們這幾個奴才沒長眼睛的,小心衝撞了娘娘!」
「請娘娘恕罪,請恕罪。」婢女連聲道歉,指著灶房說,「我家主子又暈倒了,我得給她煮藥去,方才有些急躁,還請賢妃娘娘放我一馬。」
芳蘭瞧著她有些眼熟,又說,「你家主子是皇后娘娘,她怎麼了?」
「娘娘她……她接受不了太子殿下薨逝的消息,剛醒了沒多久又哭暈過去了。」這名婢女也是紅著眼睛、帶著哭腔,「請娘娘恕罪,奴婢還要熬煮安神補身的湯藥……」
芳蘭看了眼神態怔然的賢妃,揮手示意她離開。
許久後,賢妃回過神來,抓著她的手臂,忽然問道,「芳蘭,你說,我們的命怎麼就那麼苦呢?」
——————
「士兵們都是保家衛國的鐵血男兒,他們不覺得軍營里過得苦,我怎能說苦。」
「殿下吃苦耐勞、體貼下屬,是胤朝的福分。可是不管怎麼說,都是微臣照料不周。殿下如果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微臣必當全力以赴。」
蕭鸞玉沒有過多糾結這些客套話,開門見山地說,「蘇將軍,我再次叨擾,其實是有要事相商。」
「請說。」
「請將我的身份公布。」
蘇亭山愣了片刻,沒想到她的請求如此突兀。
太子身死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四皇子就變成個燙手山芋。
蘇亭山正是知道這層緣由,所以,他既不戳破蕭鸞玉的謊言,也不會輕易將她的存在以蕭翎玉的名頭廣而告之。
以如今的局勢來看,蕭鋒宸不出面,那麼四皇子的作用就是以皇家血脈召集各州兵馬,進京圍剿叛賊。
可是換個角度來說,一旦蘇亭山放出蕭翎玉的消息,蕭鋒晟就會提前將目標指向京西大營,勢要誅殺所有皇嗣、以絕後患。
「殿下是想公布真的,還是假的?」
「真的身份毫無用處,至少對將軍來說是如此的。」
「那假身份何以見得有用?」
「今日在帳外等候時,聽聞將軍安慰將士,京中尚有家眷者,擔憂顧慮屬於人之常情。可我卻覺得,這份顧慮可有可無。」
蘇亭山眼神微變,沒有插話。
蕭鸞玉指了桌上的茶杯,萬夢年立即會意,傾身為她斟茶。
「此番政變無非兩種結果,要麼是父皇黃雀在後、圍殺英親王,要麼是父皇意外駕崩、英親王兵敗自縊。」
「聽起來,殿下對英親王頗有成見。」
不管怎樣都是英親王必死,小孩子家家還是太容易感情用事了。
蘇亭山見她舉杯喝茶,自己也倒了一杯。
「第一種結果即是以我為籌碼,向父皇表明忠心,既可免去父皇的猜忌,又能召集各州兵馬,緩解叛軍帶來的壓力。至於第二種結果,可能性較低,但是同樣可以利用我的身份給將軍帶來莫大的好處。」
蘇亭山抿了抿嘴裡的茶水,對她的話不置可否,「問題是,殿下說英親王兵敗自縊,實在無憑無據。胤朝上下,除了皇上,誰能有如此本事?」
「你。」
「哦?」蘇亭山頓時收斂了神色。
蕭鸞玉不管他什麼表情,自顧自說下去,「父皇已經得知某些官員投靠英親王,即使那些人暫時作壁上觀,對於父皇來說,有心謀逆者,就是潛在的禍患,他必然想辦法一網打盡。
試想,如果父皇的計謀未成、意外駕崩,諸多逆賊是會跳出來擁護英親王,還是拉起旗幟、自立為王?
長遠來看,倘若朝野動亂到了無可挽回的時候,我的身份依然是最特殊的籌碼。越早公布這件事,可信度越高,越有利於往後的應對之策。
就近而言,若是英親王轉移目標、平推西營,那就依將軍今日所言,能撤就撤。
英親王兵變篡位,名不正、言不順,如果他有點腦子,就不會輕易傷害百姓,那麼將士們大可放下顧慮,跟隨將軍輾轉於平城、焦城各地,收攏兵馬、積蓄力量。」
此時已是日暮西山,營帳中燭光綽綽,襯得她像是戲台上念旁白的青衣客,又像是茶樓里論興替的說書人。
她束起利落的髮髻,纖細的手指捏著空茶杯,便將局勢走向娓娓道來。
這都是她的猜測,都是她將權臣的野心最大化且自我代入後所產生的推論。
她知道蘇亭山就是這類人,她才敢拋開皇嗣的身份,在他面前侃侃而談——她在明確地告訴他——她可以四皇子的身份配合蘇家的一切布局。
她與蕭翎玉本就有七分相像,再加上年幼養在深宮,很少出現在人前,只要她不主動暴露自己,蘇亭山完全可以借著四皇子的名號嘗試更加大膽的計劃。
蕭鸞玉的這番話既是向他作保證,也是拔高了他的野心。
「你設想的不無可能,但是,你不知道真實的四皇子在何處,這場公主裝皇子的戲碼遲早要暴露,屆時,誰又該替我蘇家承擔……」
「如果事情敗露,你大可將一切推諉於我。畢竟,蕭翎玉正是死在我手上,罪加一等,理所應當……」
蘇亭山神色驟變,騰地站起來,「你竟然……」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蕭鸞玉亦是站起身,她的雙眼沒有表露絲毫的怨恨,只有絕對自信的坦然,「他死的時候穿著三公主的裙衫,試問,搜查後宮的叛軍會把他當做蕭鸞玉,還是蕭翎玉?」
蘇亭山沉吟片刻,又緩緩坐下,「……倒是我小瞧你了。」
他不再用「微臣」自稱,也不再虛偽地叫她「殿下」。
或許,兩人可以認真談一談了。
蕭鸞玉亦是坐回原位,短促地呼出一口氣,平復胸膛躁動的心跳。
「如今的西營,如同父皇和英親王之間博弈的棋子,進退維谷,或者說,很多人都是他們手中的棋子,正在逐一落位。難道你不想趁著棋局開始廝殺之前,試著掌握主動嗎?」
第十二章 英親王登基
山野寂靜、星夜垂落。
賢妃洗浴潔面完畢,換了一身柔和的衣裙。
「香蘭,此處可有銅鏡?」
「奴婢方才問了,什麼都沒有。」香蘭抱怨了一句,捻了一串長發便開始為她盤髻,「不過,娘娘您天生麗質,即使不上粉面,也是一頂一的美貌。」
「那就做個簡單的髮式。」
半晌後,芳蘭捧來親手做的五穀粥,賢妃也盤好了髮髻,一同出了營帳。
「娘娘當心腳下。」香蘭小心攙扶她,提醒道,「營地不如燈火通明的皇宮,這裡帳篷錯亂、半暗半明,腳底下時不時還會磕著石頭。」
賢妃沒有應聲,主僕三人便沉默著去往議事的主營帳。
「……四皇子怎會到了西營……」
「……不知……」
賢妃停住腳步,不由自主地抓緊香蘭的手。
「……怎麼說……派人還是……」
「……不可揣測聖意……」
夜風徐徐拂過,吹散了飄來的隻言片語,吹涼了四肢的溫度。
賢妃聽到香蘭低聲呼喚自己,這才回過神來,「走,我們走,本宮要見皇上。」
芳蘭對她的狀態感到擔憂,也攔不住她的決定,只得跟著她將五穀粥送進帳中。
「皇上,可是已經歇息?」
「進來。」蕭鋒宸放下毛筆,用空白信紙蓋住墨跡,抬眼看向賢妃,「愛妃有何要緊事?」
「臣妾見這營地膳食單薄、更深露重,特地準備了一碗五穀粥,為皇上暖暖身子。」
「愛妃有心了。」
他站起來,高大的身軀將她圈在懷裡。
比起那幾個哭哭啼啼、暈了又暈的女人,懷裡的賢妃至少看著還有些氣色。
平日裡見慣了她盛裝富貴的模樣,如今這般素凈乖巧,倒也多了幾分新鮮感。
蕭鋒宸低頭嗅了嗅她的發香,「今晚等我,嗯?」
賢妃的身子輕顫,眼神忍不住飄向桌上的信紙。
「皇上……皇上可有翎玉的消息……」
蕭鋒宸的心思冷了下來,當即鬆開她,面色不虞地坐回椅子上。
「他在西營蘇亭山手裡。」
「皇上可是派人過去接他……」
「朕如何做,愛妃不必置喙。」蕭鋒宸不耐煩地打斷她,轉頭對上她泫然欲泣的美眸,暗道幾句晦氣。
「皇上自有決斷,是臣妾唐突了。」賢妃哪裡不知道他那脾性,只能強忍著淚水,黯然而去。
「你再等幾日。」蕭鋒宸看她清瘦的背影,難得生出惻隱之心,開口安慰道,「朕布局眾多,就是為了坐穩皇位,保你們母子富貴榮華。蘇亭山此人不會傷害翎玉,你大可放心。」
賢妃喜極而泣,轉過身向他施禮,「臣妾謝皇上隆恩。」
蕭鋒宸滿意地看著她的笑容,仿佛枕邊人的所念所想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是,當賢妃離開這座營帳時,她仍然感到滿心的冰涼。
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
世間生靈皆是護子如命,怎麼他就能把自己的孩子當做草芥般隨意利用?
賢妃緩步走回自己的營帳,想起父親對蘇亭山的評價,應當是個極為圓滑之人,即使蕭鋒宸隱伏不出,他也不會虧待蕭翎玉。
但她沒想到,蕭翎玉這邊暫時安全了,她的父親卻遇到了大麻煩。
翌日,皇宮照常傳來早朝的鐘聲,驚得周邊百姓誠惶誠恐。
昨天英親王火速占領皇宮,造了不少殺孽,怎麼現在就要鳴鐘開殿了?
百姓們惶惶不安,而數位大臣更是心驚膽跳地坐上了金黃華貴的駕攆,直奔皇宮去了。
吳桓身上還穿著深色的常服,匆匆戴了發冠、拿了玉笏,也不知這英親王強行抓他這個三品官進宮有什麼算計。
「吳大人,太和殿到了。」士兵用劍鞘掀起車簾,急躁地催促,「動作快,別讓王爺久等。」
吳桓無奈,只能扶著老腰,小碎步跑上白玉階。
太和殿肅穆依舊,令他驚訝的是,除了他以外,還有六部尚書、侍中皆是身著常服、一臉凝重地站在殿內。
他們原以為,皇上失蹤、英親王兵變奪權,怎麼著也得三五日的光景才會決出勝負。
誰曾想,英親王蕭鋒晟連夜肅清皇宮秩序,硬要把這些文武大臣抓來,湊成個早朝的模樣。
「稟王爺,門下侍郎吳大人已到。」
「稟王爺,左相李大人已到。」
……
「稟王爺,明威將軍府人去樓空,只剩下一眾僕從。」
「宋昭仁這個老東西,昨天給他面子、放他一馬,過了一夜,跑得比兔子還快。」
龍椅上的男人漫不經心地按著太陽穴,緩緩睜開眼睛,掃視皇位下的臣子。
「諸位,別來無恙。」
太和殿內落針可聞,無人敢出聲應答。
被抓來的大多數人都見證過當年蕭鋒宸奪權上位的狠辣手段,作為助力的蕭鋒晟自然也不是什麼仁慈的角色。
兩天前,他還是龍椅下的一員,站在早朝的太和殿內,與百官談論政事、出謀劃策。
今天,他即將成為龍椅的新主人,坐在最高位上俯視他們。
「一日不見,諸位居然與我生疏了。」蕭鋒晟等了片刻,仍是無人應他,「來人,今日早朝最遲來到的是誰?」
侍衛抱劍上前,「稟王爺,最後到場的是右相韋大人。」
被點了名字的韋榮清沉著臉站出來,「親王想如何行事,直說便是。」
弟奪兄權、王族內鬥,本就為天下不恥。
韋榮清根本不想給蕭鋒晟什麼好臉色,若不是親王侍衛強行將他拽上駕攆,他根本不會來到這太和殿。
「不愧是士族之家,韋大人忠君愛國,實乃我朝之幸也。」蕭鋒晟不怒反笑,緊接著拋出一句重磅消息,「既然韋大人如此剛直,那就賜寶劍一柄,讓韋大人隨我皇兄駕鶴西去。」
「胡說!」韋榮清推開旁邊的侍衛,抬手直指他的眉心,「你兵變奪權,逼得皇上流落宮外,如今還不悔改,竟然大言不慚、詛咒皇上!」
「我是不是詛咒他,你們等會便知道了。」蕭鋒晟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容,盯著下方的幾位的老臣,「我不過是看韋大人忠君之心可嘉,想讓你陪他去地府探探路。」
「你,你……」韋榮清老臉漲紅,顯然氣得不輕,「我胤朝國運不易、百廢待興,你不曾體諒民生疾苦,坐上這皇位又有何用!」
「聽起來右相倒是體諒民生,可惜,你沒這個命了。」
蕭鋒晟擺擺手,殿內的侍衛便把他拖下去。
「放開我!你們這群挨千刀的反賊!蕭鋒晟,蕭鋒晟!你必死無葬身之地……」
韋榮清的聲音戛然而止,殿內的眾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瘋子,這也是個瘋子!
蕭鋒晟很滿意看到他們眼中的恐懼,暢快地大笑,「諸位愛卿,讓我想想,倒數第二個趕到的是誰……」
「不必再造殺孽了。」一名青年在老臣中格格不入,果斷站出來,對著蕭鋒晟拱手行禮,「王爺,您說皇上已經駕鶴西去,可是真話?」
「自然是真話。」蕭鋒晟眯了眯眼,細細打量他的面孔。
身高七尺、面容剛毅,行武官禮,應當是名武將。
「既然先皇已去,國不可一日無君。」青年一語驚人,率先行跪拜天子之禮,「承義將軍趙充,願意率北營將士恭請親王登基。」
「趙充你竟然背叛皇上!」
「原來你是早有反心!」
周遭又有兩人沒忍住出聲駁斥,蕭鋒晟眉頭一挑,抬手示意侍衛進來把人拖走,於是太和殿又恢復了安靜。
站在人群中的吳桓更是手腳冰涼。
如今連北營都亮了反骨,難道皇上真的身死他處了?
若是皇上自身難保,他的女兒又該如何活下來?
「好好好,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看承義將軍比你們這些老骨頭更加明事理。」蕭鋒晟揚聲喚來幾名太監,「擬諭旨,封趙充為驃騎大將軍,統率五千兵馬,速去圍剿京東大營,活捉宋昭仁。」
「臣領旨。」
趙充低頭一笑,抬頭肅然,接過金帛詔書,揚長而去。
吳桓默然長嘆,連諭旨都搬出來了,他的動作比預想的快很多。
果然,蕭鋒晟緊接著就公布,他將在一天後登基為帝,文武百官,逆者斬。
即使眾人心有不甘,也無可奈何。
吳桓自問做不到以死明志,他更想知道蕭鋒宸到底躲到哪裡去了,是否帶上幾位妃嬪和子嗣。
仿佛知道他心中的顧慮,蕭鋒晟遣散這些老臣後,特意邀請吳桓等人來到坤寧宮。
「後宮乃是外臣禁地,王爺這是何意?」
「左相李大人思女心切,當然是讓諸位陪同李大人來此睹物思人。」蕭鋒晟全然不顧他們驟變的臉色,優哉游哉地擺弄梳妝檯上的首飾。
這裡物件整齊,想必蕭鋒宸對兵變之事早就有所預料,因而安全帶走了皇后。
要這麼說,蕭鋒宸根本不會意外駕崩才是,所以,英親王在太和殿所說的,竟然只是嚇唬他們?
吳桓抹去額角的冷汗,驚覺被帶到坤寧宮的這些臣子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女兒無一例外都入宮為妃了。
左相李宏很快想明白他的目的,「王爺想要軟禁我們。」
「蕭鋒宸有情有義,帶走了後宮嬪妃,難道諸位愛卿就忍心讓你們的掌上明珠流落在外?」
蕭鋒晟使了個眼色,幾位太監便帶著紙筆進來,「京中有人放出消息,聲稱蕭鋒宸已死。不管他是真駕崩還是假駕崩,都要麻煩各位先寫封勸降書,讓諸位妃嬪老實回來守寡了。」
李宏不可置信地瞪著他,「你敢動我們?」
「有何不敢?」蕭鋒晟環視幾人,均是撇臉轉頭,不願意動筆,「看來韋大人的教訓還不夠……來人,備杖、賜刑。」
次日,蕭鋒宸身死的消息徹底在京城傳開了,緊隨其後的,就是英親王即將登基稱帝的詔書。
有人質疑皇上駕崩的真假,也有人怒斥英親王威逼眾臣的陰險,但是這些聲音都被淹沒在戰馬的嘶鳴中。
趙充率領英親王的部將攻破京東大營,明威將軍宋昭仁僥倖逃生、不知去向。
至此,英親王占據了京郊的三座兵營,京西大營岌岌可危。
「你怎麼看?」
「現在有三方勢力放出了魚餌,蕭鋒宸、蕭鋒晟和我們。」
「他們在釣什麼?」
「蕭鋒宸在暗處等待蘇家擁立蕭翎玉為皇,和蕭鋒晟鷸蚌相爭;而蕭鋒晟在明處,等待蘇家逼出蕭鋒宸,抑或是蕭鋒宸自己暴露跟腳。」
營帳中,蘇家父子以及萬夢年紛紛把目光落在蕭鸞玉的臉上。
她渾然不知別人的視線有多灼熱,全心沉浸在這場權力的博弈。
片刻後,她垂眸看向沙盤中的幾座城池,伸手在京城與焦城之間划下一條長線,「那麼,我們只需要放長手中的魚線,稍稍遠離京城這汪渾濁的池塘,最多五日,必然有一方先上鉤。」
第十三章 博弈的極限
晨光照常升起,京城比往常安靜了許多,而皇宮裡格外熱鬧,諸多侍衛帶劍巡邏,督促太監、婢女裝點宮殿。
煥然一新的乾清殿中,蕭鋒晟盯著桌上的京城防衛圖,手指輕輕敲擊桌角。
「稟王爺,這是剩餘幾位大臣所寫的勸降書。」
「公布出去。」他停頓片刻,又問,「左相怎麼樣了?」
「回王爺,左相李大人昨日已經送回府中,可要屬下派遣御醫登門查看?」
「廢了還是半廢?」
這名下屬在心中捏了把汗,「應當是……半廢了,需要靜養兩月……」
蕭鋒晟不甚在意地擺擺手,「那就不用去看了,你先趕去西城門一趟,確保拿下城門衛所。蘇亭山寫了個什麼討賊檄文廣而告之,既然他不識好歹,那就給他點顏色看看。」
「遵命。」
京西大營,蕭鸞玉被校場點兵的哨聲驚醒,迷糊間從草蓆上起身。
「夢年,現在是什麼時辰?」
「哨聲響了兩次,應當是卯時。」萬夢年睡在門帘附近,對外面的響動一清二楚,「殿下,今天西營軍開始分批撤離了。」
蕭鸞玉坐在床上發獃了片刻,他看她已經毫無睡意,便過來幫她梳發。
「我昨晚夢到賢妃和蕭翎玉了。」
萬夢年暫未接話,等她繼續說完。
「蕭翎玉八歲入國子監,開始讀書練字,而我在母妃的教導下早早學會一手楷書,他時常藉口來我的書房玩耍,實則拿走我的墨跡,應付太傅布置的課業。
我後來知道這件事,也從未告發他,因為練字對於公主來說,是無用的,但是對蕭翎玉來說,這是他拿到長輩前炫耀的佳作。
有一次,賢妃看見他親自寫的字,歪歪扭扭、難看至極。他解釋說,『心情不好,不願意沉心寫楷書』。賢妃對太傅的數次誇獎深信不疑,也就默認了他時好時壞的書法。」
萬夢年聽明白了一些,「殿下,您想以蕭翎玉的名義寫一封信給賢妃。」
蕭鸞玉頷首,「還記得我說過京城可能還有隱伏的禁衛軍嗎?」
「記得。」
「蕭鋒宸的行事作風向來唯利是圖,就算他對賢妃等人毫無感情,也不能完全不顧她們的安危,畢竟她們也是朝中大臣的女兒,是他坐穩皇位的助力之一。
可他又不能驚動蕭鋒晟在宮內的眼線,於是,他只能將賢妃等人留下,再布置人手守住北玄門,為她們的逃離爭取時間。想來賢妃現在應該被帶回他身邊了。」
過了一會,蕭鸞玉與萬夢年來找蘇亭山,卻蘇鳴淵被告知他已經出發前往京城西城門。
「討賊檄文一經公布,蕭鋒晟轉頭就派兵包圍城西衛所,想要奪取城門的控制權。」
「失去城西衛所之後,我們在京城可還留有其他消息渠道?現在趕去西城門是否來得及?」
「有倒是有,只是要麻煩很多,畢竟英親王掌控四個城門之後,必定會為了登基大典封城幾日。」蘇鳴淵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殿下有什麼要緊事?」
「我寫一封尋人啟事,你加急送去城西衛所。」
「尋誰?」
「賢妃。」
「這是什麼說法?」
蕭鸞玉沒有接話,而是指了方桌上的硯台,「夢年,磨墨。」
蘇鳴淵挑起眉尾,沒有馬上阻止她的意思。
「雖然蕭鋒宸不會派人來西營接我,但是他不管是為了安撫賢妃,還是真心牽掛自己的繼承人,他必然不會錯過蕭翎玉的任何消息。
所以我可以裝作毫不知情,親手寫一封尋人啟事,賭賢妃會不會背著蕭鋒宸私派人手來西營確認蕭翎玉的安危。」
蘇鳴淵略加思索,還是不太認可,「殿下如此相信賢妃會背著皇上行事?」
「我雖然不喜歡她,但是我了解她。」蕭鸞玉頓了頓,回想起曾經見過的畫面,「賢妃……很愛她的孩子。」
她記得,她與賢妃的第一次見面。
蕭鋒宸與母妃在賞芳亭中吟詩作畫,她獨自在各處玩耍,不小心被蕭翎玉撞倒,劃傷了手掌。
蕭翎玉正是慌張無措時,賢妃從遠處趕了過來,連聲向她道歉認錯,請求她不要將這件事告知他人。
她看到賢妃身後跟隨的婢女,猜到她是父皇的妃嬪,卻沒想到她願意為了隱瞞蕭翎玉的過錯而將態度放得極低。
即使當時賢妃已經被母妃搶去了恩寵,淪為後宮的笑話,她也能忍住滿心的怨恨,替自己的孩子一忍再忍。
更遑論母妃去世後,蕭鋒宸冷落後宮,此番兵變又棄她而去,還間接造成賢妃的父親吳桓被蕭鋒晟軟禁,險些施以杖刑,賢妃心中怎麼可能還對蕭鋒宸抱有情義。
蕭鸞玉簡單解釋了一番,終於使蘇鳴淵信服。
「還有一個問題,城西衛所已經被英親王的兵馬包圍,即使我快馬加鞭趕過去,尋人啟事依然送不出去,豈不是白跑一趟?」
「無需你來出力。蕭鋒晟占領城西衛所之後,他的人會將這封尋人啟事上報給他,而他會親自安排人手將其散播出去。」
蘇鳴淵恍然大悟,如同看到怪物般盯著她。
蕭鸞玉對他的目光不予理睬,走到桌前揮筆書寫,刻意加快動作,顯得字跡凌亂一些。
蘇鳴淵也走過來瞧了瞧,「『我倉皇逃出,曾在同福街最後見過母妃……有線索者,到西營或者吳府相告,我願賞十碗荷花鱖魚』……如此幼稚的話語,誰會相信?」
「別人相信與否,不要緊。只要賢妃看到,就能知道蕭翎玉所處並不安全。」
「這算不算你親自撒下的一個小魚餌?」
「我只是賭一賭罷了,不一定有效果。」
蕭鸞玉收筆,萬夢年立即抬紙,將墨跡揮干。
蘇鳴淵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只得蹦出一句,「殿下連人心都能算計,當真是可怕。」
「如果你沒有弱點,你就不會害怕。」
他聳聳肩,從萬夢年手裡接過尋人啟事的紙張,「沒有人可以毫無弱點,我也不例外,我只是希望殿下永遠不會察覺到。」
說罷,他步履生風,轉身離去。
營帳中寂靜了片刻,蕭鸞玉笑了下,提筆在白紙上寫下那句「萬里山河舊,一夢復千年」。
算計來算計去,她也算間接參與了這場博弈,當真是費心費神。
沒想到她重活一世,竟然走上了這條路。
「夢年。」
「我在。」
「告訴我,你的弱點。」
萬夢年愣了愣,又皺起眉,頗為認真地說,「殿下,我的弱點只有兩個。」
蕭鸞玉略感意外,「一個是你自己的命,還有另一個呢?」
「殿下的安危。」
遙城杳杳,飲星含月。
賢妃想到這座城池正是興建於山嶺之間,地勢崎嶇隱蔽,也難怪蕭鋒宸會將兵馬集結於此安營紮寨。
「娘娘,您昨晚一夜未睡,要不今天還是早些歇息吧。」芳蘭在一旁勸說道。
「本宮如何安心入睡?」賢妃抬手輕撫眼角,又摸到濕潤的淚痕,「昨日英親王軟禁眾多大臣,聽聞左相大人傷得最重,險些一命嗚呼……父親亦是年事已高,怎能受得了這般擔驚受怕的日子……」
「皇上不會寒了眾位大臣的心,想必再過幾日就會……」
「你莫要替他說話了,他是什麼樣的……」
「娘娘,慎言。」芳蘭嘆了嘆氣,「明日便是英親王詔書登基,皇上必然會有所動作,您還是暫且安心歇息吧。」
賢妃搖了搖頭,回想起她這恍恍惚惚的半輩子,當真是事事不如意。
當年,她本不願意入宮選秀,卻被皇上一紙詔令納入後宮;入了宮之後,她也曾與他恩愛有加,直到另一個女人出現了,這一切都成了泡影。
她恨成歌薴,也恨蕭鋒宸。
成歌薴死了,死得一了百了;蕭鋒宸還活著,她卻無能為力。
雖說她的孩子現在已經是蕭鋒宸膝下最年長的子嗣,只要她再小心謹慎十幾年,蕭翎玉就能順理成章地接任皇位,但是,她為何總覺得心裡還有些不甘呢?
若是……
若是再出現第二個成歌薴,生出個同樣聰慧的男孩,蕭鋒宸會不會變了心、失了智,反立幼子為東宮?
若是日後蕭鋒宸又要算計什麼,找個藉口貶謫吳家,她的孩子沒有娘家的支持,又該拿什麼保住太子之位?
賢妃茫然地睜著眼睛,後背已是冷汗涔涔。
她該怎麼辦?她的苦命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正當她滿心慌亂時,香蘭從外歸來,將一封書帖送到她的面前。
「主子快看,這是京城中傳回來的尋人啟事。皇上說,很可能是護國大將軍命人偽裝成四皇子的語氣寫出來的,但是奴婢看著,確實像殿下的字跡。」
「快給我看看。」賢妃連忙打開信紙,一行行地念完,「同福街……對,對,北玄門出去就是同福街,那一日,我還曾指向一個跑遠的小男孩,他定然就是本宮的孩子!」
「可是殿下看到娘娘,為何不過來相認?」香蘭問。
「興許當時已經跑遠了,我們也往另一處去了,再跑回北玄門相認容易被叛軍攔截。」芳蘭試著解釋,卻見賢妃臉色發白、雙手顫抖著攥緊信紙,「主子,您怎麼了?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怎會是荷花鱖魚?我記得,翎玉最喜歡吃的是桃花鱖魚,每逢初春,他都要念叨這道菜……翎玉就在蘇亭山手上,他很可能有性命之憂……」賢妃急促地喘著氣,如同擱淺的魚兒,性命垂危,「我要救我的孩子,我必須讓人救他……」
她忽地扔下這張書帖,跌跌撞撞地跑去蕭鋒宸的營帳。
香蘭和芳蘭連忙緊追過去,剛掀開簾帳便看到蕭鋒宸不耐煩地推開賢妃。
「朕已經說了兩遍!這封尋人啟事就是蘇亭山偽造的,你為何不信?」
「就算這是偽造的,可是蘇亭山怎會知道翎玉最喜歡吃的是鱖魚?他必然是派人審訊一番,逼得翎玉交代自己的喜好……」
「那又如何!朕看你就是心神不寧、故意找麻煩!」蕭鋒宸只覺得她滿嘴廢話、吵吵囔囔,「翎玉好歹也是朕的繼承人,別人訊問兩句,又不會傷他手腳,難道他連這點苦都受不得?」
賢妃愣了一下,如同遭受五雷轟頂,「你,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他不過十歲稚兒,本就不該遭受這無妄之災,而蘇亭山亦不是良善之輩,你怎就放心將他留在西營……」
「你敢指責朕!」蕭鋒宸大喝一聲,猙獰的怒容將她嚇退半步。
當年與她溫言軟語的郎君,怎會變得如此醜陋絕情!
賢妃低頭灑下熱淚,又抬頭祈求地望著他,「皇上,臣妾求求你……求你大發慈悲,將翎玉接回來……知子莫若母,如果不是身陷危難,他怎會故意將『桃花鱖魚』說成『荷花鱖魚』……」
「兩種鱖魚有何區別!你也知道他只是十歲稚兒,說不定他連桃花和荷花都分不清,隨口說了句胡話。」
這一番話並未讓賢妃感到安心,她只覺得自己的胸口破了個洞,即使她想出百般藉口,再也縫補不了了。
蕭鋒宸見她仍是哭啼不止,心中厭煩到了極致,「這處是朕起居的營帳,不是議事的地方,切莫打擾朕歇息。來人,將賢妃請出去。」
第十四章 朱顏辭鏡花辭樹
「來人,將賢妃請出去。」
天子發話,誰敢不從?
香蘭和芳蘭再怎麼心疼賢妃,也不得不連拖帶拽,將她帶離這處營帳。
任由她的淚水無聲地灑在這片淒冷的山野中,而他只有滿腹的怒氣。
蕭鋒宸獨自在帳中鬱悶許久,揚聲喚人過來為他解去外衫。
「皇上,就要睡下了嗎?」
「你個奴才問這幹什麼?」他極為不爽地呵斥一聲,轉身拉開距離,這才發現為他脫衣的是自己的髮妻,「你怎會在此……身體好些了嗎?」
皇后淡淡笑了,抬手捋過耳邊的碎發,「許是我這幾日傷神哭泣,哭啞了嗓子,皇上連我的聲音也認不出來了。」
蕭鋒宸心中窘迫片刻,又升起溫情的面孔,牽著她的手,將她帶到床邊坐下。
「朕心知你怨懟朕辦事不利,害得錦玉受苦,所以朕遲遲不敢出現在你面前,生怕惹得你更加傷神。」
「皇上,錦玉當真還活著?」
「你怎能盼著我們的孩子出事呢?」蕭鋒宸不答反問,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朕早就安排了黃忠喜將錦玉接到遙城,只是半路被劫、馬匹丟失,如今躲在了官道驛館裡,估摸著明日就會送來報平安的書信。」
「那真是不幸中的萬幸。」皇后溫婉如月,面染霞雲,似是感到十分高興,「皇上,這裡山氣潮濕,臣妾擔心您的風濕又犯了,特意命人熬煮一碗祛濕湯,請先飲下再安歇吧。」
「梓潼有心了。」蕭鋒宸示意婢女將湯藥放在桌上,並未馬上飲用,「皇后憂煩多日,身心俱疲,你們怎麼還讓她在深夜操勞?」
婢女哪裡預料到他突然開口問罪,連忙跪下求饒,「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后還想開口說些什麼,他已冷聲下令,「既然知罪,還不快帶皇后回去休息,若是明日皇后的身體不見好轉,我拿你是問。」
這番話明面上是命令婢女,實則是催促皇后趕緊離開。
她默然起身,看向兩人交握的雙手,掌心溫暖依舊,可她再也不會留戀了。
「皇上,臣妾告退。」
——————
晃晃燭光中,賢妃垂頭看向盆盂中的清水,映出自己蒼白憔悴的面容。
「娘娘,已是子時了,快歇息吧。」
「你說,女人到了我這歲數,姿色衰頹、身段僵直,可還有什麼傍身依靠?」
芳蘭胸中一哽,不知怎麼應答。
她想說賢妃還有四皇子承歡膝下,又怕激起她的傷心事。
旁邊的香蘭心直口快,搶先回答道,「主子不過是一時傷懷,難免淡了姿色,但是您不管何時在香蘭心中都是最美的。」
可是他不愛她的姿色,也不愛她這個人,他只愛他自己,還有他的皇位。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賢妃面色悽然,淚珠如華,滴落在盆盂的清水中,濺起點點漣漪,「本宮這半生的不由自主,到了如今,我的青春、美貌也要棄我而去……」
香蘭覺著她實在可憐,不忍再讓她流淚了。
「主子,您還有四皇子,上天保佑,他必定平安長大。」
「你們不懂。」賢妃長嘆一聲,抹去臉上的淚痕,「他放出消息聲稱自己駕崩,就是刺激蘇家擁立翎玉為幼帝,誘使蕭鋒晟與蘇家鷸蚌相爭,可是這樣一來,翎玉成了他的棋子,也成了蘇家的人質。」
香蘭與芳蘭驚愕地對視一眼,竟是不知道還有這層緣由。
「這怎麼辦,四皇子該如何救回……」
「殿下年幼無知,被人擁立為帝,即使皇上再度出現在人前,殿下也要遭人口舌爭議,不免在史書上留下一筆。」
芳蘭扼腕嘆息,亦是對蕭鋒宸的做法感到不解,「或許皇上另有考量罷了,娘娘,我們還是吹燈入睡吧。」
賢妃沒有應答,任由她們攙扶著坐在床上,雙眼失神,空無一物。
「主子,奴婢吹燈了。」香蘭見她沒有反應,只得無奈地吹滅燭火。
然而,燭火熄滅後,賢妃仍未躺下,而是站起身來,心中生出幾分決然。
她等不及了,她不能再對蕭鋒宸抱有任何希冀。
「蘇亭山若是有心攝政,極有可能擁立翎玉為帝。等到蘇家臨危之時,翎玉必然要為蘇家陪葬,我該如何自處?
倘若翎玉僥倖未死,史書也不會寫下蕭鋒宸算計親子的無情,只會記得翎玉被人操縱成傀儡皇帝的醜聞。
屆時,文武大臣誰還瞧得起翎玉?天下百姓又該如何指摘他?東宮可還容得下他的一席之地?」
賢妃思來想去,或許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改變她和蕭翎玉的命運。
於是她重新戴上發簪,逕自走向蕭鋒宸的營帳。
此時已是深夜,除了來回走動的侍衛,營地里格外寂靜。
奇了怪了,他的營帳外應當有數名士兵把守,怎麼現在空無一人?
賢妃並未細想,貓著身子鑽入簾帳後。
帳中伸手不見五指,她全憑記憶找到蕭鋒宸的床榻,正當她側耳細聽他的呼吸聲,熟悉的大掌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腕。
「皇后深夜不睡,果真有了別的心思。」
蕭鋒宸說得咬牙切齒,賢妃亦是驚駭萬分,同時反應過來,他怎麼將她認成了皇后?
她不敢出聲應對,奮力掙開他的鉗制,卻被他甩到了床上,單手扼住脖子。
「怎麼不說話了?朕的好皇后,你深夜送來蒙汗藥,不就是為……」蕭鋒宸的話語尚未說完,忽然吃痛鬆開了她,轉身踹向黑暗中的另一人,「……你,你又是誰?」
賢妃得了空閒,意識到自己還有幫手,連忙追上蕭鋒宸的腳步,攥緊手中的金釵,將其狠狠刺入他的後腦。
只聽他痛呼一聲,兩眼翻白,快速失去神志,如同僵硬的木偶直挺挺倒下去,淡淡的血腥味隨即飄散開來。
賢妃如釋重負,跌坐在地上。
「你離去吧。」
黑暗中,火摺子亮起一簇微小的火光,照亮皇后的面容。
賢妃瞧著她的神態,亦是蒼老憔悴了很多,原本在後宮爭艷多年的兩人,居然落得個這般下場,真是可嘆可悲。
「侍衛是你支走的。」
「嗯。」
「為什麼要幫我?」
「恰巧罷了。」皇后望著桌上的那碗祛濕湯,臉上再次揚起病態的紅霞,「本宮的父親身居左相,他當年為了爭奪皇位,能夠對我百般溫柔、虛情假意,也能在本宮生下錦玉之後,悄悄灌我絕子湯。」
賢妃面露愕然,再次看向蕭鋒宸的屍體,除了她親手刺入的金釵,還有一把精緻的繡刀扎入後心。
金釵和繡刀都是女人用的東西,本該平鈍無奇,卻被她們打磨得鋒利無比。
「他為了穩固皇位不擇手段也就罷了,為何連本宮唯一的孩子都保不住?還當我是腦袋空空的蠢貨,騙我說錦玉躲入驛館,可笑可笑……」
賢妃聽她自言自語,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皇后姓李,名為歆,本是左相李宏膝下嫡長女,亦是當年頗有才名的大家閨秀。
當年蕭鋒宸追求左相之女,確實被京城百姓傳為佳話。
可是太子蕭錦玉身死已是眾人所見之事,他何必用這種假話刺激皇后?
賢妃頓覺手腳發涼,他早已識破皇后送來的是蒙汗藥,又故意熄燈睡下,難道是為了將計就計、反殺皇后?
倘若不是她今晚也萌生殺意,皇后謀殺不成,必然要被囚禁折磨,死無全屍。
「你離開吧,這裡有本宮留下就夠了。」
皇后李歆拿起冰冷的燭台,面色平靜如常,將燈油傾倒在蕭鋒宸的屍體上。
「錦玉已死,本宮唯一的執念就是讓他陪葬。可我又不能讓我的父親、我的家族蒙上歷史的羞恥、被世人唾罵,所以,只要本宮死了,用火焰焚燼今晚的一切,既能圓滿我的執念,又能保住李家的名聲。」
說罷,她轉頭緊盯著賢妃,仿佛要將她的容貌記入靈魂深處。
「你離去之後,無論用什麼藉口掩飾這場大火,決不能將我說成殺人兇手,不准把李家扯進來,否則,本宮必定化作厲鬼,纏住你和蕭翎玉生生世世。」
賢妃第一次見到她露出如此猙獰的神情,一時愣在原地。
「還不快走?我的婢女拖不了侍衛太久,如若你有些良心,還請盡力救下她們。」
「好。」賢妃答應下來,急步離開。
李歆從床榻扯下被褥,擋在簾帳後,再用燭台點燃被褥,立即有大團火光燃起,驚動遠處的侍從。
「皇上的營帳燒起來了!」
「走水了,走水了!」
「快叫人抬水救皇上!」
營地吵鬧起來,有人試圖沖入簾帳,立即被旺盛的火勢燙得大叫。
李歆如若未覺,在帳中走了一圈,逐一點燃諸多物件,讓周圍徹底淪為火海,如同橙紅色的蓮花,將她包裹在花蕊之中。
最後,她隨手鬆開燭台,點燃蕭鋒宸的屍體。
「可憐我這一生,為了家族的長盛嫁入深宮,為了男人的寵愛挖空心思,為了錦玉的前途籌謀布局,我卻從未為了自己而活。」
「蕭鋒宸,你的魂魄若是仍未散去,我須得告訴你一件事。」
她捎來椅子,坐在燃燒的屍體旁,面目寧靜、容光煥發。
「我李歆嫁給你、助你登基,是你三輩子做牛做馬修來的福分;而我如今身陷火蓮、與你同葬一處,是我的晦氣!」
第十五章新立太子
遙城山野的寂靜涼爽被沖天的火光打破,如同普度眾生的佛怒火蓮盛開在陰森幽暗的阿鼻地獄,讓人慌張又驚嘆。
士兵匆忙救火時,瘦削的身影穿行在營帳間,來到營地外圍的馬棚。
一不做、二不休,蕭鋒宸已死,必定刺激蘇亭山擁立翎玉接任稱帝,那她就推波助瀾,讓這個消息更快傳出遙城。
賢妃神色堅決,吹起火摺子,擲向馬棚頂上的乾草堆,立即燃起熊熊大火,驚動馬匹嘶鳴奔跑,惹得禁軍統領彭廣奉直罵娘。
「又是哪個小畜生點了火?還不快給我把人捉過來!」說罷,他瞧了瞧燒得半塌的營帳,眼神閃爍難辨,「還有你們幾個,放下水桶,先去將隱衛統領請過來與我商議要事。」
每一任帝王手中皆有一支行機密之事的軍隊,是為隱衛,取自「大隱於市、小隱於朝」之意。
即使是守衛森嚴的營地也不例外,說不準隨手抓來的宮仆,就是蕭鋒宸培養的隱衛。
果不其然,彭廣奉剛說出這句話,便有一名其貌不揚的太監挺直了身板,悄無聲息地靠近他的身後。
「彭將軍……」
「誰!」彭廣奉心中一驚,下意識拔出佩刀,又瞬間被按住手臂,動彈不得。
「將軍莫急,我們統領吩咐雜家傳話。」這名太監正是跟隨李歆來到遙城的宮仆之一,此時他面無表情,對於今晚的變故不為所動,「殺人兇手是皇后娘娘,陛下本欲藉此削去李家。」
「這麼說,皇上如今是安全……」
「不,皇上就在火海中。」
彭廣奉臉色變幻,暗暗琢磨隱衛統領的打算。
「皇上將計就計,讓我等順從皇后侍女,離開此處營帳,沒想到火光亮起時,一切已經晚了。」這名太監如此說著,從袖中拿出一枚印章,「隱衛不可無主,統領下令,願跟隨禁衛軍另謀新主。」
彭廣奉接過沉甸甸的龍璽,胸口涌漲起熾熱的情緒。
舊皇已死,另謀新主……
「將軍,將軍!」士兵喊了幾遍,終於喚回他的神志。
剛才那名太監不知何時離開了,又隱入了人來人往中,眼前則是被押過來的賢妃。
「怎麼回事?」
「馬棚點燃時,有人借著火光看到賢妃娘娘就在附近。」
「哦?」彭廣奉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心想這蕭鋒宸的女人當真是個個不老實,「賢妃想必是心寒體涼,特意燒燒馬棚取取暖。」
沒有質問和懷疑,反倒是這般取笑冒犯的話。
賢妃斂了神色,咽下準備好的說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聽彭廣奉這語調,已然知曉兇手是誰,那麼,她再怎麼卑微求饒,抑或是混淆判斷,在他的耳朵里都是廢話。
如果他是個忠君之人,她必然逃不過死劫,但如果他是個自私自利之人……
賢妃目光輕顫,看到彭廣奉手中的印章,心下瞭然。
——————
翌日天明,皇宮銅鼓齊震,號角長鳴。
蕭鋒晟正坐於龍椅上,目視文武百官朝服覲見。
就在這時,他的近衛走上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當即開懷大笑,儀態狂放。
太和殿中,吳桓攥緊手中的玉笏,總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安。
隨後,蕭鋒晟頒布了他稱帝後的第一道詔令。
「傳朕旨意,命驃騎大將軍趙充即刻率兵收復西營,轉入遙城,為朕的好皇兄裹屍下葬!」
「什麼!難道皇上真的駕崩了?」
「有什麼消息傳出來了?」
「世事難料啊!」
眾位大臣大驚失色,難免有幾句惹得蕭鋒晟不痛快。
但是他尚未發難,人群中的吳桓兩眼翻白,直接暈了過去,又驚起一陣雞飛狗跳。
「先皇駕崩,妃嬪須歸來守孝三年。朕看門下侍郎吳大人思女心切、喜不自勝,特准其告病休退,不必再入早朝。」
——————
城西衛所失守後,蘇亭山這邊的消息確實延滯了許多。
蕭鸞玉的腦子歇了會,反倒是身體有點扛不住了。
「殿下,可還堅持得住?」
「無妨。」蕭鸞玉緊了緊手中的韁繩,忍住四肢的疲憊感,「我看你也是第一次騎馬,倒是靈活有力,要不你也學點手腳功夫?」
「殿下讓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
萬夢年只當她隨口一說,可她直接開始思量這件事的必要性了。
國家將亂,先不說戰場上的兵戈相殺,就拿近處說,匪盜必然橫行鄉野。
即使西營軍英勇善戰,她也不能全然信任他們,將他們隨時隨地綁在身旁,所以,不如著手培養值得託付的近身侍衛,關鍵時刻也能為她所用。
如此一想,萬夢年就是最好的人選。
雖然世人都瞧不起凈身的閹人,宮裡的公公們也多是扭扭捏捏、尖聲細嗓的怪樣,但是蕭鸞玉卻覺得,他們不過是故意抹黑自己的形象,以此消減皇帝的猜疑、方便行走於後宮罷了。
她瞧了瞧昂首駕馬的萬夢年,怎麼看怎麼滿意。
她看中的是他聰明靈慧的腦袋,又不用尊卑之禮強壓他的尊嚴,再將他的性子稍加打磨、揚長避短,想必日後也是個硬朗靠譜的兒郎。
蕭鸞玉正想得入神,身側忽然有幾匹快馬疾馳而過,驚得她險些摔下去。
「殿下當心!」萬夢年想伸手抓住她,卻慢了一步。
「殿下不必行禮。」
行禮?行你個大頭鬼的禮!
蕭鸞玉甩開蘇鳴淵的手,重新坐穩馬鞍,那忿忿不爽的模樣惹得他笑個不停。
「殿下莫惱,方才後方傳來急報,幾位衛兵疾馳而過,無心驚擾了殿下的坐騎。」
「難道是蕭鋒宸在登基大典上有動作?」
「不是。」蘇鳴淵扯了扯韁繩,讓兩匹馬靠近一些,在她身邊低聲說,「遙城有一處山寨起火了。」
「遙城?」蕭鸞玉很快想起這座城池所在的位置,正是京城的西北方向,「蘇將軍在哪?」
「就在隊伍的前方,我正想帶你過去。只是你這馬術生疏,速度太慢了。」
這話剛說了一半,蕭鸞玉便升起不好的預感。
「你這臭小子,你別亂來!」
「怎會是亂來呢?」蘇鳴淵邪氣地笑了下,突然揮打馬鞭,只聽馬兒的一聲嘶鳴,當即抬高馬蹄,帶著蕭鸞玉飛奔而去。
「蘇鳴淵!」
「草民在!殿下等等我!」他亦是揚鞭快馬,只留下暢快肆意的笑聲,以及神色複雜的萬夢年。
夜晚,西營軍的大部隊入駐焦城。
因為前日就已經派人過來交接,還有四皇子蕭翎玉的名頭,焦城縣令沒有任何異議。
「我們的消息滯後很多,說不定蕭鋒晟一大早便得知了這個消息,否則他也不會下旨要為蕭鋒宸收屍了。」蘇亭山如此分析著,轉頭看到進來的蘇鳴淵,「你怎麼瘸了腿?」
蘇鳴淵咧嘴笑了笑,誇張地拖著腿走過來,「今日趕路時,在山野間看到一頭靈氣皎潔的白鹿,我不想傷了它,只得親自上手捕捉。誰曾想,小鹿纖細矮小,這鹿蹄的勁兒挺大,差點把我踹廢了。」
蘇亭山看了眼冷臉的蕭鸞玉,神色變得怪異起來。
他忽然覺得,自家兒子不是被鹿踢了腿,應該是被踢了腦袋。
「遙城的大火可能是蕭鋒宸故意而為之,但是蕭鋒晟已稱帝,他若是執意演完這場戲,多半會弄巧成拙。」蕭鸞玉並未理會蘇鳴淵意有所指的話語,逕自說道,「至少,他也應該站出來,破除自己駕崩的流言。」
雖然這種引鱉入瓮的戲碼確實可以將反臣賊子一網打盡,但是也會帶來很大的風險,特別是文武百官的忠誠和京城百姓的民心。
一旦失去了兩者的支持,要想恢復如初,必定是極為困難的。
蘇亭山認同地點點頭,有些事,他比蕭鸞玉更清楚。
蕭家七十年前造下的殺孽,確實為今天的混亂埋下了諸多隱患。
「殿下所想為何?」
蕭鸞玉聽他這麼問,並不急著回答,反倒是靠著木椅舒展了身體,「那就得看蘇將軍有幾分圖謀了。」
這般放鬆的姿態,像是無欲無求、任人作主的獵物,又像是高高掛起、盡在掌握的獵人。
偏生蘇亭山還真吃這一套,他雖是武將出身,奈何自己的性子圓滑謹慎,總想著找出一個萬全之策。
每次蕭鸞玉都能點出最合他心意的辦法,於是從她入了西營之後,他從未小看她了。
「還請殿下細講。」
「蘇將軍若是圖謀五分,那就堅持聲稱蕭鋒宸未死,為了肅清國序、維護正統,立蕭翎玉為太子,號召各州兵馬反對蕭鋒晟;
若是圖謀九分,那就把蕭鋒宸的死一筆帶過,擁蕭翎玉為幼帝,延續正統、攝政為王。」
兩種方案,蘇家所扮演的角色大為不同。
前者,蘇家不過是牽頭人的身份,維護的依舊是蕭鋒宸的「正統」;後者,蘇家攝政為王,另立新的正統,即是意味著「蕭翎玉」完全成為蘇家的傀儡,其心昭然若揭。
當然,如果蘇亭山想要這無上的地位,蕭鸞玉也無可奈何。
她直接把話說開了,就是想要告訴他,她什麼都知道,同樣,她依舊會配合。
或許是她所說的太過明了,幾乎將蘇亭山的所思所想都揭了個底朝天,所以營帳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蘇鳴淵的腿也不瘸了,垂眸思量這兩種選擇。
萬夢年對此毫無在意,傾身斟滿茶水,推到她的面前。
「我須得再提醒一句,蘇將軍大可當成耳邊風。」
蕭鸞玉輕抿了一口茶水,繼續說,「前些日子,東營失守,明威將軍宋昭仁僥倖逃生。他是兩朝元老,在朝野上下立威已久,聲望顯著。
他手中沒有皇嗣為籌碼,只能堅定不移地維護蕭鋒宸的地位,擺出忠義良臣的模樣。若是有他作對比,蘇家攝政為王,多少有些兩頭不討好了。」
蘇鳴淵思慮片刻,再次起了雞皮疙瘩。
又是這招算計人心!
蕭家統治了三朝之久,百姓已經更替了一代人,所以,對於胤朝民眾來說,這只是個選擇蕭鋒宸或者蕭鋒晟的難題,沒有其他姓氏的戲份。
既然有蕭鋒晟兵變上位,又有宋昭仁忠於蕭鋒宸,蘇家膽敢攝政為王、多此一舉,謀朝篡位之心便是路人皆知。
那麼,蘇家首先在仁義道德上就占不到民心了,又如何以蕭翎玉的名義招兵買馬?
蕭鸞玉這話看似輕飄飄一句,蘇亭山還真不能當作耳邊風看待。
如果她不曾點明這層利弊關係也就罷了,但是她已經說得一清二楚。
即使他不想刻意地遵從她的謀劃,也架不住事實真就像她所說的,只有立蕭翎玉為太子,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
蘇亭山有些後悔了,也許,他應該從一開始就堵上蕭鸞玉的嘴巴,將她死死摁在傀儡的位置上。
不過,現在她的羽翼未豐,也不算晚。
蘇亭山看了眼自家兒子,正想著如何利用蘇鳴淵壓制她的氣焰,蕭鸞玉就先一步站起身了。
「蘇小將軍。」
「嗯?」蘇鳴淵還在琢磨她所說的那番話,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顯出幾分呆樣。
「我有幾件事想請你幫忙,勞煩你跟我走一趟。」蕭鸞玉淺笑著走過來,高高束起的男子髮髻絲毫不減她五官的靈動,更不見今天下馬時,一腳狠踹他的兇悍。
「什麼事?」
「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可是……」
「這件事蘇將軍自有定奪,我必然全力配合,無需在此逗留了。」
蘇鳴淵稀里糊塗被她拉走,就給了蘇亭山半個眼神,連掙扎都不掙扎一下,差點把自家老爹氣得心塞。
「都說養兒防老,我這還沒老呢,兒子的心先跑了!」
番外二 誰是主人
她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天空下起了瓢潑大雨,統領難得來到這裡,恭敬地站在男人的身後。
「皇上,這批苗子差不多能用了。」統領指了指雨中持刀對練的黑衣人,「那邊是刀衛,這處是墨衛,面前這幾個是玲瓏衛。」
胤朝的隱衛按照各自隱藏的身份分為三類,刀衛習武掌刀,從街邊屠夫、耍刀藝人,再到宮廷侍衛皆有刀衛的影子;
墨衛讀書習字,常見於茶樓說書人和朝廷文官;
玲瓏衛不僅要有一顆玲瓏心,更要學會「八面」易容術,填補前兩者的空白。
所以,玲瓏衛的長相大多不入眼。
蕭鋒宸挑起她的下顎,面無表情地看了半晌。
「這個幾歲?」
「回皇上,這位今年十五歲。」
「年紀合適,就是太瘦了。」他淡淡說了句,鬆開她,「這兩年養好了,別怠慢。」
統領會意,朝她使了個眼色,「還不快謝過主人?」
他是她的主人。
她立馬單膝跪下,「謝主人抬愛。」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她要被安排去往何處。
她還剩兩年時間,加緊學了很多書畫禮儀,對自己的假面一改再改。
統領只告訴她,他是她的主人,她要遵循他的一切命令。
於是,她稀里糊塗地上了花轎,入了宮門,成為了他的女人。
宮殿紅燭綽綽,他慢條斯理地掀起她的紅蓋頭,看到她臉上的濃妝。
「不錯。」他依舊平淡地點評了一句,「自己脫。」
她面露惶恐,緩緩褪下自己的婚服,她的身軀如同完美的玉雕,在他眼中展露無疑。
「皇上……」
他忽然上前攥住她的下顎,將她的臉撇到一旁,低頭自顧自地撫摸她的身體,露出幾分欣賞的神色。
熾熱的手掌從圓潤的肩頭,緩緩移至平滑的蝴蝶骨,一路向下,經過豐腴的臀肉,划過敏感的恥骨,再次上移,籠罩起伏的乳丘。
「很美。」他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笑了笑,俯身咬住她的乳珠,滿意地聽到她的驚叫,順勢將她推倒在床榻上。
她瞪大了眼睛,如同受驚的雛鳥,情不自禁地縮在紅帳中。
他欣賞著她的膽怯、青澀,將自己身上的衣服盡數脫去,胯下的陽物半硬著,微微抬頭,向她表示禮儀。
「取悅朕。」
他指了指自己傲人的雄性利器,像是對一條狗示意這是它最愛的肉骨頭。
對他來說,狗喜歡吃骨頭,和女人喜歡吃陽物,是沒有差別的——他是她的主人,也沒有差別。
他似乎對她的遲滯不太滿意,「沒學過?」
胤朝女子尚雅,豪門貴族都是教些詩書文墨,他費了幾年的功夫,後宮那幾個妃嬪沒一個能讓他滿意的。
而玲瓏衛女子居多,學的東西五花八門,自然包括討好男人的房中術。
雖然他給她找了個身份、抬入宮中確實存了正經的心思,但是也不妨礙他做些不正經的事。
她對上他那吃人般的目光,不敢否認事實。
「……學,學過……」
「那就別讓朕說第二遍。」
他的陽物因為情緒的轉變而稍稍萎靡,似乎她再猶豫一會,他的慾望就要散個乾淨了。
她抿了抿唇,向前傾身,嫩白的手掌撐在床榻上,如同寵物般跪爬著,一步步爬到床邊。
他的陽物也隨著她的動作快速勃起成玉杵般粗細,駭人的青筋根根纏繞,鴿蛋大的馬眼張開,流出微白的黏液。
「乖,含住它。」
他輕撫她的後腦勺,如同蠱惑般引導她的動作。
她張開嘴,塗了紅脂的唇瓣輕輕顫動著,將陽物的龍頭含進口中。
沒有想像中那麼硬,反而有些軟,齒舌收攏時,還能感受到血管有力的跳動。
濃郁的麝香味嗆得她皺了皺鼻子,她忍著不適,按照書中教授的那樣,用舌尖抵在馬眼上,試探著往裡鑽。
他立即爽得倒吸一口氣,再次失控將她按在床榻。
他俯身靠近她的臉龐,似是準備親吻她的紅唇,又想到什麼,將目標轉移到雪白的乳肉,像是三日未進食的餓死鬼,瘋狂舔舐、啃咬她的身體。
他只管宣洩自己的快感,並不打算挑起她的慾望。
當他扶著陽物,一股腦捅進穴口時,她痛得叫出了聲。
下半身傳來撕裂的疼痛,她沒忍住流出了眼淚。
可他並不在意這些,伸手捲起肚兜塞進她的嘴裡,再抬起她的臀部,就著血液的潤滑,碩大的龍頭撞上花心,更加徹底地占領這處從未有人深入的隱秘之處。
他極為暢快地發出悶哼,感受著層層褶皺對他的包裹、吸吮。
「放鬆些,朕的龍精可不能輕易給你。」
他的嗓音因為情慾沙啞到了極致,聽在她的耳朵里卻是乾癟到刺耳。
她不知道如何放鬆自己,而他已經忍不住了,將她的雙腿壓到兩邊,腰腹收緊,用力拔出自己的兇器,再狠狠撞回。
雖然過程曲折了些,但是他顯然對她的身體非常滿意。
他拿出她嘴裡的肚兜,「叫出聲。」
說罷,他的龜頭擦過花心,刺入到花壺最深處,幾乎將她捅了個對穿。
她難耐地發出一聲呻吟,弓起下半身,似是抗拒這般兇悍的深入,又像是挽留他的慾望。
她的敏感點比較深,但是對於他來說並不難。
他反反覆復地撞向最深處的軟肉,酥麻的快感接踵而至,快速充斥著她的大腦。
「不,不……不要,啊……」她第一次承受這般激烈的性事,十指緊緊攥住身下的床褥,瘋狂搖頭祈求他的憐憫。
可他依舊固執地在她的身體深處標記滿自己的氣息,在她迎來人生的第一次高潮時,霸道地堵住花心,任由噴涌的花液洗刷馬眼,給自己帶來無盡的快感。
射了一次之後,他很快重整旗鼓,再次征伐。
精液和血水混合,灑滿了冰涼的床榻。
這場洞房花燭夜註定是他對她的壓榨,也註定了她對他的無情。
以至於許多年後的深夜,當她知道他面臨危險時,她激動地顫著腿根,用力夾住另一個男人的頭顱,紅腫的花蒂蹭著他的鼻尖,噴出了腥甜的蜜水。
她現在不僅知道她的身體有多美,還知道如何釋放自己的慾望,如同彼岸的曼珠沙華,盛開到淫糜腐爛。
極致的歡愉果然令人上癮,她半眯著眼睛,靠在一位太監服飾的男人懷中,慵懶地享受他們的服侍。
「娘娘,賢妃也來了。」
「來了嗯……」她發出誘人的吟哦,睜眼瞧了瞧仍在自己胯下賣力舔弄的男人,「來了便來了,反正……是他自找的……又去了,又去了……」
「娘娘……」身後的男人還想說些什麼,忽然被她扼住了欲根。
「叫我主人。」
第十六章 局勢混亂
榮成歷十八年二月十五日,正是驚蟄時節。
本該是天地回暖、萬物復甦的好時候,胤朝百姓卻被接連傳出的消息震得頭昏腦亂。
先是原英親王蕭鋒晟兵變上位,強行開早朝、登大典,改國號為昌武,一紙詔令宣告蕭鋒宸駕鶴西去、慘死京外。
又是原禁軍統領彭廣奉宣稱天火降世、萬馬嘶鳴,焚燼蕭氏罪孽,普度眾生福祉,當自立為天王。
還有護國大將軍蘇亭山尊蕭翎玉為太子,以續正統、維護國序。
傳言,四皇子蕭翎玉更是在焦城百姓的矚目下,五步一拜、十步一跪,親自登山擺壇、設宴問天,立誓「正天命、順民心、復太平,此生碌碌,一日不怠」。
又過幾天,倉皇逃出的明威將軍現身於熙州,受熙州太守接見,揚言皇上受難未死,必以萬軍匡社稷。
一時間,朝野譁然,四方鼎立,不知國運何所歸。
——————
焦城軍營,萬夢年濾去湯藥渣滓,將藥湯捧入帳中,正好遇上診脈結束、即將離去的老郎中。
「請問,殿下身體如何了?」
「太子氣血不足,脾虛虧中,還需靜養幾日。」老郎中指了指他手裡的湯藥,再三叮囑,「這藥雖然苦了些,但是一日兩次,切莫缺漏。」
「多謝。」
萬夢年將熱乎的湯藥放在桌上,拿起蒲扇開始吹涼,而蕭鸞玉早就坐不住了,起身揭開密信的封條,逐一查閱。
「殿下,您的腿傷尚未痊癒,還是別下榻了。」
「我已經躺了一天,總得知道些外界的變動。」
萬夢年無奈地搖頭,「殿下,先喝藥。」
他把湯藥放在她面前,又蹲在她腳邊,將她的衣擺掀起來,露出膝蓋和小腿,「請殿下忍耐片刻。」
蕭鸞玉看書信看得入迷,既未搭理那碗中藥,也沒有在意他的動作,直到薄薄的木牒颳去膝蓋上的敷料,碰到開裂的傷口時,她才像個小兔子般,驚得蹬直了腿,差點踢到他的下巴。
「殿下別動。」他的語氣多了幾分強硬,溫熱的手掌按住她的小腿,更加輕柔地颳去染血的敷料。
蕭鸞玉咬牙忍了忍,卻耐不住這火辣辣的疼痛,仍是流了幾滴眼淚。
等到萬夢年重新上了敷料,抬頭看到她濕潤的鳳眼,頓時哭笑不得。
「殿下可是後悔了?」
「後悔什麼,跪拜幾下便成了太子,天下之人求之不得。」
「可是您不過十歲,不必如此苛責自己。」
「正因為是十歲,才更容易讓人瞧不起。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想要博得別人的尊重,就不能單靠身份血統,須得讓他們看到我的毅力和決心,他們才會稍微相信我能夠給他們帶來利益。」
蕭鸞玉抬手拭去眼角的淚,看他又要為另一條腿換藥,連忙咬住自己的手背,留下深深淺淺的牙印。
萬夢年不再多言,換好了膝蓋的傷藥後,拿起她的左手,擦去手背的口水,輕輕揉捏經脈,幫她緩解疼痛。
事到如今,兩人的命運緊緊綁定在一起。
她的權勢之途啟程,他亦是更加體貼謹慎。
蕭鸞玉對外言明萬夢年是她逃出皇宮半路上遇到的童僕,反正找不到東家,乾脆就留在身邊服侍了。
因此,除了知情的蘇家父子和掌權者之外,其他人見了萬夢年都會客套地叫一聲「萬近侍」,沒人會想起他曾經是個唯唯諾諾、卑躬屈膝的小太監。
「夢年。」
「我在。」
「蘇家父子今個有什麼安排?」
「蘇將軍在主營帳中與將領議事,蘇少爺帶人前往焦城校場,張榜招兵。」
蕭鸞玉給自己灌了半碗中藥,又趕緊喝了一口糖水,緩了片刻說,「我這傷在膝蓋,拉不下褲腿,要不然我也去校場看看招兵的架勢。」
萬夢年立即會意,「您有什麼吩咐,我可以轉達。」
「我對蘇鳴淵倒是沒什麼好吩咐的,只不過好奇他怎麼招兵,是敲鑼打鼓、大聲吆喝,還是鬧市擺桌、見一個抓一個。」
雖然嘴裡儘是藥湯的苦澀味,可她說出來的話卻是調皮的。
興許是離開皇宮一陣子,她少了幾分暴躁狠厲,愈發活潑靈慧。
萬夢年如此想著,也開口跟她說了。
可他沒料到,蕭鸞玉非但沒有因為他這般誇獎而高興,反而怔然片刻,失落地掩下神色,「說起來,母妃去世四年,我在安樂宮待了四年,我都記不起我原本是什麼模樣。」
他心知自己惹出她的傷心事,正琢磨如何安慰她,她已然轉變失落的心態,不甚在意擺擺手,將空碗推到一邊。
「你去找份紙筆來,外邊鬧翻了天,我總得跟蘇亭山說上幾句,免得他瞻前顧後、弄巧成拙。」
——————
京城郊外某處山莊,青年男子入院下馬,直奔後山石牢。
隨著他逐漸走近,鼻尖嗅到的血腥味愈加濃郁。
「他最近有沒有交代新東西?」
「沒有,他今日所說的仍然是這些,請您過目。」
侍衛將一沓口供放在桌上,恭敬地退去。
青年看了眼絞刑架上昏迷流血的男人,不由得冷笑一聲,拿起毛筆戳了戳他的傷口,直至將他硬生生痛醒。
「黃大人,別來無恙。」
黃忠喜費力地掀開眼皮,看清來人之後立馬變了臉色,緩了半口氣才擠出一句話,「……你……畜生……」
「剛醒來就罵人,這可不是文官的好教養。」
青年拿起寫滿口供的紙張,隨意翻閱幾下,便嘆氣說,「蕭鋒宸已經歸西,我本想留你一命,可惜黃大人依舊說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消息,這讓晚輩很難辦呀。」
「……你胡說,你胡說……」黃忠喜本想大聲質問幾句,卻只能顫抖著嘴唇,有氣無力地反駁,「皇上早已……布局好一切,怎會輕易……駕崩……」
「蕭鋒宸的死,確實不容易。換作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會死在自己的髮妻手裡。」
青年惡劣地笑著,欣賞他錯愕的神色,「都說溫柔鄉是英雄冢,蕭鋒宸算個野心家,卻不是個英雄,這麼個死法倒有些便宜他了。」
黃忠喜瞪大了雙眼,急火攻心,差點又暈了過去。
青年趕緊上前掐著他的人中,逼迫他保持清醒。
「皇后娘娘肯狠下殺手,多半也是因為太子的死,這麼說來,黃大人辦事不利,竟然成了間接殺人的幕後真兇了。」
「你,你……你這個唔——」
青年可不想再被他罵一次,順手將紙張塞進他的嘴裡。
「與其費力罵我,不如想想先皇已逝,誰還想得起你這小小的工部侍郎、誰還有心思探查你失蹤的去向?」
他見他終於冷靜下來,便拿出紙團,扔到一邊,「若是黃大人不再用這些表面說辭糊弄我,晚輩倒是能夠保下你的命。」
黃忠喜喘了喘氣,緩了半晌。
「胤朝……可還安寧?」
青年愣了愣,轉而嘲笑道,「黃大人倒是愛國憂民,只可惜天不遂人願,胤朝如今四足鼎立,國不成國、君不成君,皆是因蕭鋒宸而起。」
黃忠喜悲痛交加,心中的不甘甚至抵過身體的苦楚,「皇上他……他確實手段過激,可是他不僅為了自己的皇位,也是想拔掉胤朝最後的毒刺……」
「毒刺?」
青年驀地大笑,上前抓起他的頭髮,迫使他與自己對視。
昏暗森冷的石牢里,只聽他字字清晰地說,「只可惜,他直到死時仍不明白,這根毒刺已經扎入蕭家的心脈了。」
第十七章 木偶與提線人
設壇祭天后,西營軍離開焦城南下。
浩浩蕩蕩行軍兩月,在途中遇到全州支援京城的兵馬,經過一番交涉,兩軍匯合、同行進入全州境內。
全州偏南,氣候潮濕,民間木偶戲頗具盛名,而這木偶戲正是發源於首府黎城。
一曲唱罷,蕭鸞玉順勢鼓掌,再示意那唱戲的戲伶下台來她身旁。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你是女子,卻能唱出少年郎的腔調,分外好聽。」蕭鸞玉笑了笑,一臉純然,「能否在我身邊,多唱幾句?」
「殿下想聽哪一段?」
「月桃編的《漁船影》。」
戲伶欣然應允,提起木偶的細線,就在她身邊唱了起來,「草網落呀落碧海,橫帆迎那個迎長天……」
蕭鸞玉噙著笑,沉浸在清朗活潑的少年聲中。
氣沉胸口,喉頰後縮……或許還得壓低舌根,才會發出比較寬厚的聲音。
正當她專注琢磨戲曲的變聲技巧,另一位活生生的少年郎已經坐到她身旁,好奇地打量戲伶。
待到這段戲唱完、戲伶退下,蘇鳴淵方才挑起話題,「我才剛來,殿下就讓她走了,我聽什麼?」
蕭鸞玉斜睨他一眼,「她走了,不還有你在這,拿上你的弓箭、長槍,給我表演幾招如何?」
「不是我吹,殿下給千金萬兩都請不動我。」
「既然花錢請不動,若是我親自提線呢?」
他愣了下,「你當我是木偶?」
她轉頭一笑,伸手揪起他袖子上的線頭,「你看你,有線、人樣、呆呆的,這不就是木偶嗎?」
「這是因為行軍匆忙,不得已穿上的便宜貨。」蘇鳴淵氣悶地扯斷線頭,塞在她手上,「殿下竟然嘲笑我呆愣,若不是看在你是太子的份上,我定要以下犯上一回。」
「你犯的還少嗎?」蕭鸞玉哼了哼,甩袖起身。
「你去哪?」
「主營帳。」
「等下……」蘇鳴淵急忙拉住她,小麥色的臉頰染上兩分薄紅,「殿下怎知主營帳有人?」
蕭鸞玉歪著頭,緩緩抽出自己的衣袖,「蘇小將軍,你欲蓋彌彰的樣子實在是呆得可愛。」
——————
主營帳中,蘇亭山難得親自斟茶,端到客桌上。
「久聞文大人德才兼備、卓爾不群,今日入營相談,實乃蘇某的榮幸。」
「蘇將軍過譽了。」
客座上的中年男子穿著高冠士服,面如冷玉、身若青松,姿態端正地接過這杯茶。
「請問,太子殿下何在?」
「太子他……正在觀看木偶戲。」蘇亭山假裝沒看到文耀臉上的幾絲錯愕,繼續說,「殿下畢竟年少喜玩,又聽聞黎城有木偶戲之鄉的美稱,自然是萬分好奇的。」
「可是……」文耀捧著茶杯,斟酌了片刻,「當下國勢堪憂,殿下既是儲君,又立下誓言,身處軍營這等威嚴肅穆之地,怎能耽於玩樂?」
「文大人言之有理。」蘇亭山贊同地附和了一句,抬手招來蘇鳴淵,朝他使了個眼色,「快快把殿下請來帳中議事。」
蘇鳴淵看懂了他的暗示,但是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自家老爹為何要阻止蕭鸞玉和文大人見面?不是說好了尊蕭翎玉為太子、蘇家行輔佐之事嗎?
蘇亭山可不管他在糾結什麼,轉頭繼續和文耀商討。
「如今局勢混亂,前有英親王兵變篡位,後有彭廣奉之流叛變為王,我胤朝當真是國運坎坷。」
「彭廣奉之輩不足為懼,只是英親王占據京城,既有京畿百姓朝貢服役,又有國庫糧倉作為後備,想要扶持正統、清理叛賊,必須長遠計議。」
「文大人所說的亦是蘇某的肺腑之言。」蘇亭山舉杯示意,「請用茶。」
兩人相對而飲,就最近發生的種種變故暢談許久,仍未等到蕭鸞玉的出現。
眼看三杯茶見了底,文耀的臉色逐漸難看,蘇亭山也暗暗惱怒起來。
他確實想讓蘇鳴淵拖著蕭鸞玉一會,讓她在文耀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可不是讓她直接把文耀晾在這。
西營軍輾轉至此,好歹也是全州的檐下客,該有的禮數還是要做足的。
「興許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也迷了木偶戲,待我再派人前去提個醒……」
「不必了。」文耀神情冷淡,將茶杯置於桌上,「常言道,『三茶不見客、必有驅人意』,看來太子殿下不願見我,本官何必把熱臉貼上來。」
若換作是平時,別說是三盞茶都不見客,哪怕是晾他一整天,也沒幾個人敢公開指責太子的錯。
文耀這番擺臉色,一是仗著自己收留西營軍的地主之態,二是惱恨蕭鸞玉耽於戲曲、不思國事。
可他哪裡知道,蕭鸞玉根本沒有收到太守來訪的消息。
若不是蘇鳴淵欲蓋彌彰、露了馬腳,她也不會及時趕到營帳外,靜靜聽著帳中兩人的對話。
身側的蘇鳴淵欲言又止,被她一個眼神瞪了過去。
「文大人莫惱,殿下養在深宮,對外界的事物有些好奇罷了……」
「殿下樂不思蜀,難道你這個護國將軍、輔政之臣不清楚嗎?」
這已經是文耀第二次打斷自己的話了,即使蘇亭山心中鬱悶,也無可奈何。
誰讓他確實貪圖全州這塊肥肉,初來乍到只能暫時低頭。
「兩月前,太子登山祭天、立誓興國,全州多少百姓翹首以盼、多少才子名士請書遞呈太守府,懇請文某護送太子入全州避難。」
文耀越說越激動,字字激昂、擲地有聲,「如若立誓興國不過是拉攏人心的表面功夫、如若太子殿下只是你蘇家的嚶嚶傀儡,豈不是負了我全州百姓的滿懷忠誠?」
蘇亭山語塞,竟不知如何對答。
他本以為文耀同意西營軍入駐全州,也不過是借著太子的名號,為將來的文家謀取一個從龍之功,無論太子是個什麼貨色也不影響這番利己謀私的布局。
他沒想到,文耀對太子本人的看重,更甚過蘇家和西營軍。
營帳中靜默片刻,帳外卻傳來笑聲。
文耀此時還在氣頭上,當即大喝一聲,「何人在帳外鬼祟?」
「古有長吉『提攜玉龍為君死』,今有文太守『承民抱書待明君』,何嘗不是我胤朝之幸?」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兩句古今對比,既顯露了來者的詩書修養,又變相誇了文耀,總算讓他的臉色緩和了一點。
當簾帳被人掀開,蕭鸞玉邁步走來時,他再細細打量這位清秀柔美、儀態穩重的少年,心中的怒意已經少了許多。
「全州太守文耀見過太子殿下。」
「不必行禮,是我失約在前,辜負了文大人的一番好意。」
話雖這麼說,但是文耀還是規矩地行了君臣禮。
蘇亭山讓出主座,替她斟茶時,還不忘問了一句,「殿下何由耽誤了時間?」
他心想蘇鳴淵也算個靠譜的,頂多就是攔著蕭鸞玉一會,怎會拖到這個時候。
現在文耀怒火中燒、大有排斥蘇家的意思,他也顧不上出賣自家兒子了,還得幫蕭鸞玉洗白形象。
蕭鸞玉看都沒看他,對著文耀歉意地說,「先前我從焦城跪拜登山,傷了雙膝,又要騎馬趕路,因此傷病難愈,仍要敷藥調養。方才正是近侍為我換藥,不曾想讓文大人久等了,實在抱歉。」
「原是如此。」文耀點點頭,重新坐回客座,「西營軍行軍匆忙,也不該虧待了殿下。既是雙膝受傷,就該備買車轎。蘇將軍照顧不周也就罷了,日後須得提醒殿下切莫耽於玩樂。」
蘇亭山沒想到蕭鸞玉三言兩語就消解了文耀的怒火,反倒還責怪起他的不是了。
「文大人錯怪蘇將軍了。」蕭鸞玉拿起茶杯,意味不明地看了蘇亭山一眼,「蘇將軍感念士兵辛勞,也是為了熟悉全州風俗,便請了戲班子隨軍演奏。我練字寫詩累乏時,偶爾過去看看。」
「殿下還會練字寫詩?」
「楷書拙筆、詩詞劣作罷了。」
文耀飽讀詩書、頗具才名,早年進士及第、調任全州,仍是一副文人墨客的作風。
蕭鸞玉正是在一路上打聽到全州太守的喜好,方才以詩鬼李賀誇讚他赤誠忠君。
果不其然,聽到她這麼說,再加上這張弛有度的談吐,文耀信了七八分,胸中火氣也消得一乾二淨,再次提起正事。
「不知殿下如何看待全州?」
先前他和蘇亭山侃侃而談,說的都是些泛泛之語,或許隨意請來一位農夫都能說個來回。
可是,對上蕭鸞玉的第一句便是直入正題。
「全州臨近洺江、傍山望京,人文鼎盛、米油豐足,論長遠為謀,不輸於京畿之地。」
「殿下認為,長遠之謀計,以何為重?」
「重在民。」
「為何不是軍隊、錢糧?」
「就近而言,若不是文大人承民請書,我也不會順利進入全州安頓。」
蕭鸞玉溫和笑著,氣沉胸口、壓低舌根,聲音愈發清朗,「長遠來說,兩軍交戰,兵士征於民、糧草取於民、槍劍造於民;治國安邦,良臣舉於民、布政施於民、君威信於民。
我行經全州數個城池,途中所見皆是糧錢豐余、民生安康,必是胤朝之福祉、我軍謀勝之根本。」
「好,殿下好見識!」文耀對她的話很是受用。
同樣是求個收留處,有人卑微無措,有人魯莽急躁,也有人巧舌如簧、反客為主。
原本蕭鸞玉也是以自私自利之心揣測文耀,現在看來,他比蘇亭山這個老狐狸實誠多了。
接下來,蕭鸞玉繼續與文耀詳談要事,商定一日後開榜招兵,將黎城郊外林場劃作西營軍的校場等。
蘇亭山只能聽著他們說來說去,插不上幾句話,心中鬱悶不已。
「時辰不早,微臣先行告退,明日便派人過來接請殿下入住幽篁園。」文耀要走,蕭鸞玉作勢要送,也被他拒絕,「殿下雙膝未愈,不必多費腳力。」
蘇亭山發現機會,當即自薦,「那就讓末將送一送文大人。」
兩人離開後,這營帳就變得空蕩蕩的。
蕭鸞玉用手支著腦袋,垂眸沉思。
「原來殿下連日聽木偶戲,竟是為了學聲。」
她看到他進來,直接起身要走。
蘇鳴淵目光閃爍,手掌比大腦更快地拉住她,「你要去哪?」
蕭鸞玉反抓住他的手腕,抬眸笑道,「放心,我不會跟蹤你爹和文大人,難不成你還要替其他人攔著我?」
她笑得溫和又虛假,說出來的話也是帶著扎人的刺。
她從來不是良善耐性之人,他每次逗弄她,她總要找機會還回來,更何況這次他差點耽誤她的大事。
蘇鳴淵直覺自己應該道歉,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他何曾這般扭扭捏捏了?
「那隨你去吧。」他鬆開了她,扭頭躲避她的視線,「大不了下次踹我……別讓其他人看到就是了。」
第十八章 段雲奕
蕭鸞玉搬入幽篁園,總算睡上了結結實實的床榻。
她的東西不多,也只有萬夢年一人服侍,所以文耀大手一揮,派來了婢女和守衛。
第二天一早,她難得睡了個好覺,賴床許久才起身。
聽到房中的聲響,錦屏捧著盆盂進來。
「太子殿下金安。」
蕭鸞玉迷糊了一會,想起來這是剛來的侍女。
「萬近侍在哪?」
「殿下晚醒了兩刻鐘,萬近侍就去熱一熱早膳。」錦屏放下盆盂,正想上前扶她下床,卻被她下意識地甩開,「殿下……」
「你先退下。」
蕭鸞玉緩了緩呼吸,身邊的侍從變多也不是好事,她須得萬分注意,不能讓人察覺到她的真實身份。
片刻後,萬夢年端著早膳進來,察覺到她的情緒不太好。
「殿下不舒服嗎?」
「以後這些事讓別人去做,除了你,誰都不能靠近我。」
萬夢年會意,暗道自己馬虎了。
「在下明白。」
「站前廳去。」
蕭鸞玉等他出了臥房,這才自己動手穿衣。
用膳結束,又看了些呈報,她忽然想起今天正是西營軍張榜招兵的日子。
——————
黎城郊外校場外人來人往,百姓們看到街市的榜文紛紛過來湊個熱鬧。
「各位兄弟姐妹、父老鄉親們,注意了、注意了,咱西營軍原屬京城御林軍,由護國大將軍率領,如今吶,跟隨太子殿下入駐全州,為的是以後掃平亂黨、恢復正統作準備。
但是呢,咱們也是講規矩的,十八以下、五十以上的,不招;體弱病殘、家中獨子、家妻有孕的,不招……有參軍意向者,來此處登記報名。」
話音剛落,人群里竄出來個白凈的少年,「我,我來報名。」
負責登記的知事一看,趕緊擺擺手,「你這白嫩得像豆腐似的,有十八了嗎?」
「我真十八了!」少年像是個急性子,握著拳頭展示自己的手臂肌肉,「看看,我能挑能扛,力氣可大了!」
「哦……倒像是一回事。」知事提筆點墨,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生辰八字、家住哪裡。」
「我叫段雲奕,『白雲』的『雲』,『博弈』的『弈』。我是榮成元年……」少年的話說到一半,人群中忽然響起一聲叫罵。
「段崽子!你敢背著老娘參軍!」
段雲奕嚇得一激靈,連忙從竹筒里抽了個籤條,「我有事先進去了,我,我不是家中獨子,不信你問問我娘……」
「哎,哎,你娘是誰啊?」知事滿頭霧水,剛想起身追過去,桌前又來了個婦人,氣勢洶洶把他摁回椅子上。
「段雲奕那臭崽子去哪了?」
「他他他進去了。」知事被嚇得結巴,卻也沒忘記問個明白,「那個,那個您家裡只有這一個兒子嗎?」
段母柳眉一橫,氣哼哼地說,「我有叄個兒子,一個比一個鬧心。最小的好不容易養得白白胖胖的,正給他找個好人家嫁過去,沒想到他竟敢私自參軍去。」
養得白胖的嫁過去?
知事嚇得差點拿不動筆,他是隨軍南下的京城人士,還是第一次聽說急著嫁兒子的。
「你那什麼眼神?家裡留一個兒子就夠了,剩下的能娶就娶,不娶就嫁,有問題?」
「沒,沒問題。」
「哼,既然他進去了,那就讓他吃吃苦,別慣著他。還有,他是榮成二年十月廿一生,還差半年才虛歲十八哩。」
——————
校場內熱火朝天,士兵新老混雜、互相比劃。
段雲奕剛溜進來就被劉永提拎到一邊,「小傢伙,你拿的什麼簽?」
「簽子在這。」
「先鋒兵……」劉永圍著他轉了一圈,「你這毛都沒長齊,練過幾年拳腳刀劍?」
段雲奕心口一哽,「我……還得提前練幾年才能上前線嗎?」
「打仗可不是過家家,先鋒兵更是重中之重,沒練過身手,至少也得有點底子。」
「我有底子,你看看……」
他又想炫耀手臂那點肌肉,劉永卻搖了搖頭,指向校場中央。
「我們少爺說了,凡是不滿意調遣的,就去那裡找他。」
於是,段雲奕又稀里糊塗地擠入鬧哄哄的人群中,只見這裡被圍出了一片空地,鋪上一層乾草,當作是簡易的擂台,供士兵們一對一較量。
「上!左勾拳!蠍子腿!哎呦——」
「差一點就贏了。」
「蘇少爺厲害著呢,能接他五招的新兵也不錯了,估計能混個步兵。」
段雲奕費力地擠出腦袋,正好看到一名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伸手扶起跌倒的士兵。
他就是蘇少爺?
段雲奕正想上前,便被身後的人推到一邊。
「蘇少爺,有人來了。」
「什麼人?」
通報的士兵壓低了聲音,「殿下來了,說是要低調,不想影響招兵。」
剛才還是洋洋得意的蘇鳴淵立馬換了個表情,叄兩下脫下身上的藤甲,理了理鬢邊的碎發。
「你們繼續,我去忙點事。」
擁擠的人群外,蕭鸞玉和萬夢年並肩信步,觀察著校場的景象。
她今天換了一身簡樸的圓領袍,面秀如玉、氣雅如蘭,惹得不少人側目。
「殿下。」
有人在身後喚了她,不用想都知道是誰。
蕭鸞玉自顧自地走著,「你來了,我還怎麼低調?」
蘇鳴淵清了清嗓子,「校場剛招了不少新兵,萬一混進來幾個來歷不明的,對殿下的安危有威脅。」
他以為自己的理由牽強,少不了被她懟一句,卻沒想到她點了點頭,反倒是同意了。
「說得沒錯,我正是缺幾個近衛。」
「那不如在我的近衛隊里挑……」
「我要新兵。」
「可是新兵沒幾個能打的,說不定出了事還得您保護他們。」
他知道她手裡沾了人命,也見過她應對叛軍包圍時的膽量。
蕭鸞玉停下腳步,面帶不虞,「你的廢話有點多了。」
蘇鳴淵見她實在不高興,只能照做。
「稍微高一些的叫做許慶,另一位是姚伍。我問過了,都願意跟隨殿下。」
太子近衛可是天上掉餡餅的美差,功名利祿俱有,沒幾個人會拒絕。
蕭鸞玉頷首,「麻煩蘇小將軍解去他們的兵役,等會跟我回……」
「殿下!」
身後忽然響起一聲大喊,蕭鸞玉轉過身去,便見到一位少年「噗通」跪在她腳邊。
「你是……」
「太子殿下!」段雲奕渾然不覺他人的異樣眼神,直接對著蕭鸞玉拜了又拜,「殿下氣度非凡、智若臥龍,實乃我輩之明主。亂世當頭,無法追隨殿下,等同於枉過此生!我願為殿下撲湯蹈火、萬死不辭……」
眼見他越說越離譜,蘇鳴淵直接將他提起來,扔在一邊。
「哪裡來的毛頭小子敢衝撞殿下?」
「我不是毛頭小子!」段雲奕擰不過他的力氣,摔到地上又連忙爬起來回懟,「我十八了,我能參軍,為何不能跟隨殿下?」
「你這嫩得像個……」蘇鳴淵不太相信,眼前這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
不過話說回來,他自己才是真正十六歲的毛頭小子。
「長得嫩有何礙事?我生辰八字已經報了,絕無撒謊。」段雲奕晃了晃手中的竹籤,「草民衝撞了殿下,請您恕罪,但是草民確實年滿十八,正準備為國效力。」
蘇鳴淵一把奪過他的籤條,「居然還報了先鋒兵,你當個步兵都費勁……」
段雲奕瞪了他一眼,又把籤條搶回來,「先鋒兵又如何?草民不怕死,只要死得其所!」
「像你這般大言不慚的新兵,我見多了,到時候上戰場連槍都提不動。」
「古人云『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草民胸懷報國之心,絕不做怯懦之人,必有一日讓閣下刮目相看。如若此生不建功立業……」
蕭鸞玉第一次見到有人的嘴能說得那麼快,她才定神思量片刻,他就已經口若懸河講了一長串。
她皺了皺眉,抬手示意,「別說了。」
蘇鳴淵附和,「聽見沒,讓你少叭叭。」
「你先解去兵役,再跟我回去。」
「聽見沒,你先……」蘇鳴淵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殿下,你收他有何用?」
蕭鸞玉覺得他這話甚是奇怪,她要做什麼與他何干。
於是她斜睨他一眼便轉身走了。
等太子殿下招親衛的消息傳開的時候,她已經帶著許慶等人回到了幽篁園。
如今她的能力和權勢還不夠,親衛宜少不宜多。
最重要的是,有萬夢年這個先例在,她更傾向於培養底子單純乾淨的人。
蕭鸞玉瞧了瞧不知不覺透露著一股傻勁的段雲奕,心中愈發滿意。
「殿下。」錦珊遞來一封請帖,「太守府來帖,請您今晚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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