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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 第二部 (48-50 [第七卷])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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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0:32: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七卷 非為邪刀
第48章 續胤箕裘 不喪匕鬯
天痴上人說得平淡,仿佛流水隨心,那廂的東鎮鐵騎人還沒反應過來,鞍下的健馬已被僧人迸出的殺氣驚得踏蹄嘶鳴,雜沓而退,原本齊整的列陣登時亂成了一鍋粥。
統領首當其衝,坐騎人立,幾乎將他掀下鞍來。
但東鎮座下畢竟無虛,雖是韁繩脫手,統領竟未摔落,兀自環抱馬頸,口中吁吁有聲,試圖安撫。
無奈畜生被激起野性,猛撩蹶子,左右無不策馬走避,不覺讓開了缺口,發狂的戰馬迫近人群,眾人驚呼逃竄,但雙腿哪裡快得過四蹄?
眼見幾名跌坐的百姓將成冤魂,驀地金芒一閃,熱血潑濺,馬匹長嘶著向後仰倒,左前腿已連著碗口大的蹄子齊膝分離!
一人立於烏影血瀑下,平舉右臂並掌如刀,帶金眉鬢回映夕陽,赫然是諸葛殘鋒。
幾乎在同時,「砰」的一響似捶敗革,戰馬雄軀曳血飛出,卻是天痴掠至,雙掌攔腰一轟,打得馬兒三足離地,在飛落前便已七孔溢血、五臟俱糜,再無半分聲息!
此時才聽得石世修急喚:「……掌下留人!」但無論石欣塵或闕牧風,都已不及介入。
以天痴之能,哪怕使的不是千燈手,都足以將統領連人帶馬震死。
堂堂漁陽武林第一人,豈有收不住手的道理?
分明是存了殺人的心思,先前那句「就別走啦」竟非戲言。
石世修自認知之甚深,萬沒料到天痴敢殺慕容柔手底下人,欲救無從,驚得握緊拳頭,眥目欲裂。
馬軀墜地,余勢未停,平平滑出丈余遠,曳開一地烏紅。激塵簌落間,見一人提著統領的後領揮開黃霧,自馬屍後巍顫而起,卻不是耿照是誰?
現場安靜片刻,忽爆出如雷采聲:「好身手!」「實在了得!」「這是誰人家的小公子?」驚呼讚嘆此起彼落。
耿照訥訥朝眾人頷首致意,頗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想起手裡還拎著人,趕緊放落,七手八腳為軍官拍去塵土,連聲告罪。
統領面色慘然,立姿僵硬,似是驚魂未甫。
趕來的親兵連忙下鞍,將坐騎牽與上司,騎隊眾人至此總算醒神,忙不迭地挺槍策馬,散成了兩個大圈,將天痴、諸葛二人團團包圍,雖不免將若干腿軟坐倒、走避不及的百姓圍在裡頭,那也是顧不上了。
「……且慢!」統領回過神,急舉右拳,不讓妄動;斥退眾人,勒令停轡,這才翻身上馬,清了清嗓子:「有……有沒有人受傷?」連問幾次,均無人答腔。
親兵恐他下不了台,作勢瞻顧,回報道:「稟大人,沒有百姓受傷。」只死了您的愛馬——這句大實話自是萬萬不敢說的。
統領忍著餘光一瞟少年的衝動,乾咳兩聲,端起官架道:「適才戰馬發狂,幸未傷人,今既已無端暴斃,本營也就不再追究。城門關閉在即,爾等莫再逗留,速速散了,若有聚眾滋事者,定不寬赦!走了。」率先調頭,竟爾領頭退去,就連慘死道旁的戰馬也不收拾了,倒像夾著尾巴倉皇遁逃般。
左右無不面面相覷,只不敢違拗軍令,走得十分乖覺。
騎隊既去,再無熱鬧可看,兼且鍾阜城閉門在即,官道上行人漸稀,日常弔頭陂到了這會兒,也差不多該散。
百姓們紛紛挑筐肩擔,要不多時便走得乾乾淨淨,空蕩蕩的草棚外旗招獵獵,披金映夕,黃沙吹卷,現場只余天痴、諸葛,以及舟山一行人。
天痴帶著嘲諷目送騎隊,連夾在輕鄙間的一絲惋惜都無意掩飾,仿佛對自己都做到了這個地步,仍無法逼慕容柔的狗先動手,藉機殺個片甲不留,感到十分遺憾似的;無處遷怒,索性不看壞了自家好事的耿照一眼,當他如空氣一般。
而諸葛殘鋒的目光,卻像只盯著少年一人,遠去的鐵騎、散場的人流,都無法稍稍引開錦袍男子的注意力,仿佛這樣便能將少年瞧個洞穿,里外無遺。
耿照平生頗遇眼毒之人,蕭老台丞、慕容將軍,都有雙難當的銳眼。
較之前二者,諸葛殘鋒的眸光不算苛烈,耿照甚至沒同他對過眼,可見諸葛並非死死盯著他瞧,但不知怎的,卻給耿照某種「他老看著我」的錯覺,且是鉅細靡遺,令人心底發涼的那種。
「……你要見面,我便來了。」
最終,打破沉默的還是天痴。
僧人冷冷哼笑:「有屁快放,我沒什麼耐性聽你囉唣。還是不去舟山,你備下的那些個機關陣法便派不上用場,這才動歪腦筋,拿慕容柔的狗腿當槍使?」
石世修揚起嘴角,笑容難說是疲憊或譏誚,興許兼而有之。
「城尹大人的妻舅,是我讓你殺的?扛著城尹衙門的鐘硬闖城關,是我讓你乾的?我設置的機關陣法,從來就不為你們。還是我什麼時候做過這樣的事,自己忘了,要不你提醒我一下?」
天痴笑顧諸葛殘鋒:「又來了,總是他有理。好人做盡的布衣名侯,無所不知的布衣名侯,永遠在理的布衣名侯……嘖嘖,我都快忘了你有多討人厭。你叫我來就為了這個,石世修?」諸葛殘鋒不為所動,甚至未曾轉頭看他。
耿照仍覺他在端詳自己,只用的未必是那雙金眉壓眼的沉斂鳳目而已。
石欣塵聽不得他汙衊父親,忍不住道:「大師,我父親不是這種人,請不要那樣說。」配上泫然欲泣的美顏,令人動容。
但天痴果真是心硬如鐵,理都不理她,嘲諷的冷笑直衝輪椅上的白衣秀士,仿佛天地間只剩他二人,「你丫別躲在女兒後頭」的畫外音直欲噴出,轟隆震耳。
這般的桀驁不馴,令耿照想起了方骸血。
出於血緣上的緊密連結,方骸血外貌肖似諸葛殘鋒,然而說到氣質,天痴無疑才是他的精神血親。
山主告訴耿照,方骸血曾被送至天痴座下「管教」,他那副目中無人的囂狂德性是自何處學來,就差沒印在額頭上了。
「……張沖死了。」石世修垂斂眉眼,沉聲道:
「是你家絮兒下的手。他化名『方骸血』,投入自稱奉玄聖教的外道邪派,日前曾來舟山殺我,拜山時說是『重聖輕凡者捎來答案』,我料是明磯身陷敵手,繞著彎遣人求援,不疑有他,差點著了道。」將始末略說一遍,每節幾乎於三言兩語間便能闡明,條理清晰,耿照佩服得五體投地。
自將軍之後,他很久沒遇到這麼擅長說話的人了。
少年暗忖:「原來方骸血小名『絮兒』。看來是叫諸葛絮?」也可能是復名,管叫諸葛某絮或絮某,或與本名全無瓜葛也未可知。
始終不動如山的諸葛殘鋒,聽聞張沖死訊時渾身一震,鳳目瞠圓,與天痴交換目光,但誰也沒開口。
「我不信。」石世修語聲方落,僧人不假思索,抱臂冷笑。
「那小子逃離錠光寺不過三年余,憑他那點微末武功,能在你舟山老巢殺進殺出,如入無人之境?石世修,你搬弄是非的本領退步了啊。」
石世修嘴角微揚。
「除了靡草莊的家學,他還用了千燈手。我留不住他。」
天痴面色丕變,幾乎在同時里,具形的殺氣宛若實劍,隨僧人猛一乜眸,撲面即至!
耿照小退半步,差點沒忍住側身避開的本能;只比他稍慢,石欣塵渾身一震,嬌軀後仰,才又及時頓住。
忽聽「鏗」的一響,卻是闕牧風在無意識間將佩劍擎出了小半截,驚覺對此人亮兵器的嚴重後果,倉皇倒入不及量力,於鞘口撞出聲響。
所幸天痴的怒氣只衝石世修一人而來,目無餘子,狠笑道:「你是在暗示,老子才是背後的主使?」
石世修搖搖頭,笑容苦澀。
「這不足以解釋所有疑點,你也不是那塊料。有個更簡單也更合理的推測,能完美解釋一切:他從聖僧處得了『隨風化境』的真傳,為奉玄教攻打通寶錢莊時,由明磯處盜得千燈手,而後又盯上了我那卅年一擊的無鳴玄覽神功,才上的舟山。」
天痴與諸葛面面相覷,天痴的薄唇動了動,似想快嘴回一句什麼,終究沒說出口,可見絕學「隨風化境」的出世,對僧人的衝擊有多大。
面對指控,諸葛殘鋒未為孫兒稍置一辭。
如此寡言、心思不形於色的人,不問一句便接受了他人對愛孫的指摘,耿照忍不住想:「方骸血過往都乾了什麼勾當,令祖父絕望如斯,不存一絲攀誣誤指的僥倖之心?」
「我仍是不信。」沉默片刻,天痴上人哼笑:
「就算是我,不應廬也非能來去自如的地方。茲事體大,便要犧牲幾條無辜人命,諒你也不敢不鉚足全力,留下那個小畜生來。若教他出入無禁,你家閨女怕是頭一個要遭罪,就憑你石世修,偏說不得『我留不下他』這五個字。」
石世修大笑,笑得前仰後俯,不住拍打扶手,狀若顛狂。
天痴微怔,滿以為戳破了石世修的謊言,以致這廝圖窮匕現再無顧忌,作此狂態;為別苗頭,也跟著豪笑起來,卻等不到白衣秀士歇止,漸漸收了笑聲,神色僵冷,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
「……因為我辦不到。」
石世修抹了抹眼淚,淡然脫口,快到石欣塵不及阻止,俏臉為之色變。
「我無法運使內力,已有十數年光景,內力還在不在都不好說。舟山排布的機關陣圖,全為保守這個秘密,不讓你們知道我已形同廢人,毫無自保之力。」舉起右手捋袖於肘,以腕脈示之,等若將命門交到對方手裡。
此舉乃武者大忌,但石世修表態隨二人近身察探,藉以自清,不得不說是破釜沉舟的一著。
「……父親!」石欣塵急得美眸含淚,不顧禮儀,失聲脫口。
闕牧風「嘖」的一聲按住劍柄,暗提內元,卻將拔劍的肌肉放鬆至極。
萬一天痴、諸葛當真不要臉面地動起手來,拼著性命不要,也要為姑姑和老東西爭取逃走的機會——可惜他高估了自己。
天痴身形微晃,肥大的織錦袍袖潑喇喇地兜著風,忽如大鵬飛降!
闕牧風只覺視界一暗,金紅袈裟織成的殃雲遮去天日,就這麼兜頭罩落,風壓如有形質,摁得他動彈不得,握劍之手死死抵著劍鞘吞口,不住發出喀喀磕碰聲,就連膝腿都被壓得屈跪著地,任憑他使盡吃奶的氣力,也難掙起分毫。
這是他頭一次面對「氣機鎖定」。
天痴非是以內力迫得他無法出手,而是靠著極精純的殺氣,貫入他連結身體與意識的某個點,令周身之力無從發動。
被切斷聯繫的體感時間仿佛極漫長,足以在百無聊賴間開始回顧人生片段,也可能只過了一霎眼。
石欣塵和他一樣動也不動,他無法扭頭去看稍遠的趙阿根,但趙小子的動作賊快,若能行動自如,決計不會袖手,肯定要重演一回救下騎兵統領的神技,可見這會兒也是無計可施。
青年憤怒到幾欲笑出。
(可惡!這鬼神一般的對手……人怎麼可能打得贏!)
突然影遮急遽縮小,似是遠逸,一桿鐵槍似的挺拔背影橫里突入,來人揮臂如刀,「唰!」勁風橫掃,半空中的金紅衣影乍攢倏展,宛若赤鱗旋尾,天痴迎著刀氣飄飛,落於兩丈開外,渾無半分勉強,仿佛不是諸葛殘鋒逼退了他,而是原本就打算如此,才得滑暢如水,不見絲毫罣礙。
「老三,」僧人挑眉嗤笑,滿面不豫。「你知道你是打我不過的罷?」
「比試不贏,搏命未必。」諸葛殘鋒平平說道,聽不出半分煙火氣。
「嚓」的一聲絲滑細響,天痴身後的大鐘頂端,粗逾杯口的環狀鐘紐斜斜滑落了半截,殘件哐當哐當地在鐘上彈跳兩次,才砰的一響墜落地面。
天痴面上的冷蔑微凝,硬生生收斂幾分,取而代之的是狠戾與警省。
諸葛殘鋒後發先至,攔在他與石世修之間,迅疾無倫的身法天痴全看在眼裡,與其說驚詫,倒不如說毫不意外——諸葛老三是個努力派,一別十數年,把自身的短板練成長處,簡直再合理不過。
誰知諸葛真正下了死功夫的,豈止身法而已?
他的「銑兵手」已練到能以隔空刀勁,削斷近三丈外的銅紐,且刀氣成弧,乍看是中宮直進,逼得凌空撲至的天痴半途而退,實則繞了大半個弧削下鐘紐,意在示警,不讓老兄弟輕舉妄動;若非預判了天痴的反應,無法造成這樣的效果。
在舊誼疏淡、漸行漸遠的十多年間,並非只有自己在進步——天痴強烈感受到這點,不由得收起輕慢之心,只是石世修拊掌大笑的樣子太惹人厭,拉不下臉承認罷了。
諸葛殘鋒轉頭道:「別笑了,老四。莫讓我後悔信你。」
石世修這才收聲,伸出雙手,譏誚的眼神始終不離天痴,盯得僧人切齒咬牙,一逕戾笑。
諸葛朝他脈中度入些許真氣,做了幾個簡單的反應測試,餘光一瞥天痴,權作示意,低問:「為何不說?」
石世修明白其意,問的是「當年為何不明說」,慘然一笑:「我沒把握你會信我。你若不信,那也是理所當然。」諸葛無言以對。
他是西北火工名門「三鼎鏖兵」中的白鼎一脈,投身軍旅前,白鼎派也如赤鼎派一般,早已沒落多年,門人流散,絕藝《銑兵手》在諸葛家五代單傳,成了靡草莊的家學。
舉莊東遷後,諸葛殘鋒再不問江湖廟堂事,專心培育獨子諸葛承鼎,期望他青出於藍,乃至叩問聖僧大道,贏得「隨風化境」的不世絕傳。
問題是:諸葛殘鋒是白玉京有數的高手、出類拔萃的匠師、體恤軍民的將領,但同時也是平凡的父親和糟糕的老師。
諸葛承鼎在父親過於的嚴厲管教和殷盼下,一直都過得很辛苦,母親早逝,父親又寡言,缺乏緩衝調劑的父子關係日益緊繃,長成後遂負氣離家,浪跡天涯。
在外闖蕩幾年,諸葛承鼎才慢慢體會父親的用心,兼之娶妻生子,思親之情油然而生,最終帶著妻兒返家,父子間得以重修天倫,漸入佳境。
那幾年,該是諸葛殘鋒畢生最幸福快活的時刻:兒媳孝順、金孫可喜,愛子醉心武功鑄術,奮發上進,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復興白鼎派的基業,光耀門楣,讓老父能金盆洗手,專心求道;即便如此,當諸葛承鼎提議舉行「匕鬯大典」時,諸葛殘鋒仍禁不住地猶豫起來,並未答應。
匕鬯大典乃白鼎派的至高儀典。
鬯發「暢」音,蓋指以秬麥釀的香酒,匕則是割肉的食器。
二者並稱,指的是祭祀宗廟用的器具,本身便有大典的寓意。
這個儀典通常是用來解決紛爭的——「鬯」也有弓套之意,引申為防具。
爭執的雙方一鑄兵一造甲,著甲的一方須承擔更高的風險,若能成功守住,得到的自然也更多。
在白鼎派的門史中,每遇非常時刻,無法按祖宗成法選出掌門,便會舉行匕鬯之典:候選者鍛打一甲披掛,由長老執門中首席鋒器刺之,能擋下即意味著身帶天命,為蒼天所選之人。
畢竟造甲的工藝,乃白鼎派有別於赤鼎、玄鼎二家,獨一份兒的絕活,以甲決事、釋疑、傳承衣缽,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據說在三鼎未分家的古老年代,龍尾湖祖壇所立的祖師雕像,不執兵械,而是分持錘鑿,身披重甲,可見甲冑與鍛具做為本門根基,尚在刀劍之先。
白鼎派自證高於赤玄二派的論述,往往根源於此。
雖然赤鼎派和玄鼎派未有造甲技藝的傳承,但匕鬯大典並非白鼎派獨有,其餘兩派的匕鬯儀式多採取各造兵器、持以互斫的變通之法,連著名的「三鼎鏖兵」也是如此,故常為白鼎派門人所笑。
諸葛承鼎的心氣甚高,不惟想承繼靡草莊的家業,更以重造、執掌白鼎派為目標,乃至混一三鼎,讓諸葛殘鋒心無旁鶩,專研聖僧之道,突破久勞無獲的多年困境。
諸葛殘鋒不以為兒子的鑄煉造詣遜於自己,差的也就是些許火候,但承兒天分既高,用功又勤,本就沒甚好擔心,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心,應允諸葛承鼎召開匕鬯大典。
諸葛承鼎為此十分煩惱,甚至隱約懷疑起:父親不如表面那般肯定自己,只是礙於父子情面,不忍直言。
本想求助聖僧,奈何離三昧行蹤無定,正自徬徨,卻受到兩位叔伯的大肆鼓勵,仿佛久溺者忽遇浮草,精神為之一振。
天痴上人——那會兒他還叫樊輕聖——鄙夷一切宗門祖制,卻對自造兵甲、兩兩對刺的勾當讚嘆不已,任何事上升到玩命的份上,一概值得尊敬,雖傻但牛,無話可說,是男人干就對了。
這等妄言,諸葛殘鋒自未理會;真正動搖他的,是石世修的保證。
「承兒所造之甲,我會親自檢查。」白衣秀士將柳眉般秀氣的名刀騶吾推過桌面,笑道:「你平生所鑄刀劍,有能砍斷這柄『五兵佩』的麼?」
諸葛沉吟良久,審慎搖頭。
「難說。便不計刀柄異材,此刀鋼質亦非凡品,能曆數百年而鋒芒不減,我想不透秘訣是什麼。」沒有耐久的把握,「難說」二字,卻是指鋒銳或可一搏,似狷實狂。
石世修知他實無譏嘲之意,仍被微微一刺,強按下心頭慍惱,正色道:「你的刀劍若不能斷騶吾,必不能刺穿承兒之甲。我會確認這點,才讓他披甲上場。」
諸葛殘鋒一向尊敬他的博學睿智,但事涉愛子的性命,不容含混,並未故作瞭然地收下這句意味不明的保證,定定地直視對方,靜待進一步的說明。
「承兒攜甲來見我時,我將以騶吾試之。」石世修解釋道:「若刀能穿甲,我便說服他打消念頭,或新造一甲,或乾脆放棄匕鬯大典,因為他父親能造出與騶吾刀同樣鋒銳的刀劍,不可逞一時之快,枉自送命。」
「未必能夠。」諸葛仍是搖頭。「只是難說。」
石世修笑起來。
「他不需要知道。這個謊言,由我來說便了。」
「記住,」白衣秀士叮囑他:「甲上若有刀痕,代表擋住了騶吾,你的刀縱使強過五兵佩,我料也就是稍勝半籌,肯定捅不穿兩層甲,則大典續行無礙。
「若甲上無痕,代表承兒不讓我試刀,興許是怕損及甲冑,難以示人,也可能有其他理由,那便請你換一把刀,毋須拿出平生之作,就用第二好……不,用第三好的作品罷。你兒子夠優秀的了,給他個機會。」
諸葛殘鋒是帶著滿溢的感激離開不應廬的,石世修與他相識多年,從未在他面上看過那樣的神情。
寡言不代表不懂人情心思,諸葛殘鋒深深明白:拒開匕鬯,將為好不容易修補復原的父子親情,帶來難以想像的巨大傷害。
承兒眸底的徬徨、受傷和自我否定,將要壓不住了,一如父子間的日益緊繃,徘徊在即將爆發的臨界。
他不能失去承兒。他已失去過一次,差點沒挺過來,承兒其實並不知道,他的浪子回頭究竟拯救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諸葛殘鋒猶記得大典當日,平明前的驟雨將莊外的竹林洗得碧綠一片,晨光穿透匕首般的層疊竹葉,原本的青翠竟透著異樣的澄黃,筆直的葉脈如熔金般,是爐火在轉青之前的那種璀璨和飽滿,充滿了無限的可能。
那時,世界看起來美好極了。他還不知道自己將在稍後親手殺死獨子。
承兒的甲衣完美到令人眼眶發熱,那是一襲形制古樸典雅的明光重鎧,兩環並置的護心鏡下綴著精巧的鱗甲片,石世修果然不負所托,成功說服他造了雙層甲。
胸腰處的鎧形宛若鑌鐵生就的鮮活肌肉,將厚重靈活熔於一爐同冶,巧妙地取得平衡,無論機能或美感上俱無退讓,各自相競,最終雙雙攀上了巔頂。
那是他從未擁有過的精巧匠藝。
龍尾湖祖壇的聖像若仍存於世,披的肯定就是這樣的胄甲——諸葛殘鋒忍不住想。
他於兵器未曾考慮過「美」,刀劍不比詩文書畫,美既斬不了人,求美何益?
直到目睹鎧甲的瞬間,諸葛殘鋒才生出茅塞頓開之感。
是承兒狠狠教訓了他一回,這巴掌搧得他有些暈,欣慰之餘,心頭竟隱隱竄生出一絲異樣。
或許……是艷羨?
年輕,是真好啊。承兒在這個年紀,便已磨練出這般技藝,未來將攀上何等境地!而我……卻已經老了啊。
從莊內現場的一片靜默,諸葛殘鋒明白這不是自己的譫妄,受邀觀禮的眾人也與他一般同受震撼,而這正是承兒所精心策劃的結果。
齊聚靡草莊的,是散落於東海各地的白鼎派支脈,大到如厲工門、刀錢五鹿氏這等開枝散葉小有名氣的派門,小至師徒單傳、已成家學的江湖散人,邀集二三十人前來觀禮,當中多數甚至沒見過《銑兵手》,只是仍有鍛造技藝的傳承。
諸葛殘鋒也試圖聯繫過這些名義上的同祖遠親,但結果多半慘不忍睹,畢竟寧為雞首,勿為牛後,有的嫌白鼎派的招牌蒙塵已久,無利可圖,有的則老早便蹭著這塊招牌來營生,誰肯認一個半路殺出的正統傳人?
有人說得更露骨:若肯以《銑兵手》秘笈為前訂,待他練成後,也不是不能考慮並宗……凡此種種,令人難以悉聽,不乏接觸過後,從此與靡草莊結下樑子的。
這些人之所以願意親履漁陽,全是衝著匕鬯大典而來。
樊輕聖是對的——以兵刺甲、以命相搏這種荒唐事,無論成或不成,那是決計難看不了,特別還是老子刺兒子,傻子才不來!
直到承兒展示甲冑,才教眾人倒抽一口涼氣,徹底鎮住場子。
很久以後,諸葛殘鋒才終於慢慢意識到:承兒行走江湖的那段日子,必與這些旁支有所接觸,乃至結下交情;登門遞帖時更是禮數周到,或誠意相邀,或極陳利害,仔細撒網,耐心等待。
匕鬯大典是他收攏繩網的最後一步,而非撬動人脈的起點。
回到儀典進行的當下。便是在東海以造盾甲聞名的厲工門和刀錢五鹿氏兩家,也不得不承認諸葛承鼎的鑄術遠超預期。
眼看靡草莊鍛武雙絕,未來的主人又有羈縻招攬之意,若能以幫會的形式先結成一寬鬆大盟,在願享武功鑄術的前提下,便暫奉他諸葛家為盟首,對外以白鼎派盟的名義行事,似乎也不是一單不划算的買賣……微妙的氣氛轉變,正在讚嘆頻仍間悄悄醞釀著,未能逃過台上莊主那雙沉靜如恆的銳眼。
除此之外,諸葛殘鋒更在明光鎧爍亮的左側護心鏡,瞥見一處細小的刮痕,落於繁複精巧的雕花間,連一貫吹毛求疵的承兒都未察覺,出手奇准,落點巧妙,必是石世修所留。
縱以騶吾刀之銳,也無法刺穿明光鎧,這是無法親臨大典現場的老四,秘密向自己傳達的關鍵訊息——
不對,不是這樣。石世修早在他上舟山求問的那天,就把答案告訴他了。
「毋須平生之作,用次好……不,第三好的作品罷。」白衣秀士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兒子夠好了,給他個機會。」
(他……這是讓我放水的意思麼?)
諸葛殘鋒恍然大悟,忽覺好笑。
忒簡單的道理,想必連三歲孩兒都能懂,我卻到現在才會過意來。
交出掌門大位,毋須苦苦尋覓一件刀劍難傷的罕世胄甲,只要能放下就行。
因為兵器——或說「選擇」——始終都在掌權者的手裡。
錦袍男子的指尖,在整整齊齊並列在錦盤上的四柄利刃間游移著。
這裡的每一柄都曾是他的「平生之作」。
居首的劍器是在白玉京覆滅之後,他耗時十年才完成,鍛造它的每一錘里都飽含著悔恨、痛苦和思憶成狂,是他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堪回首的過往糾結著難以直面的如今,那仿佛連自身都想一併毀滅的自我厭棄,最終成就了此劍無可匹敵的堅與銳。
劍成以來,它砍斷了石世修此前此後鍛造的每樣兵器,遍數舟山,僅騶吾能與之相對而無傷。
號稱「百藝兼通」的石世修憤而不鑄刀劍,日後索性封爐,不知與此事是否有關。
其名春草,劍長尺六,通體瑩碧,形如竹葉,是柄短劍。
——承兒之甲既擋下騶吾,便換春草也無妨。他忍不住想。
臨時搭就的棚台之下,愛子正在媳婦和家丁的幫助下著甲——這本不是能公開示人的環節,但諸葛承鼎再度發揮超乎常人的敏銳直覺,臨時決定在場邊披掛,隨著甲冑精巧內構的展開,越來越多人湊近攀談,聊的內容也從鍛甲的技術層面,延伸到結盟合議的遠景。
年輕的少莊主並未因此飄起,有來有回,合宜守分,不知不覺成為整個大典的最核心,五鹿氏和厲工門的代表分占他身畔除妻仆外最重要的位置,聯盟的穩固三角儼然成形,燈彩點綴的竹搭棚台反而成了角落,只余諸葛殘鋒默默在台上一隅,掙扎著要選哪柄利刃。
遲疑的指尖移向居次的長刀,然後是旁邊的三尺脫鞘青鋒……最終停在置於錦盤最末的,毫不起眼的匕首之上。他想起承兒小時候的模樣。
「良辰已至,」承兒清朗的聲音將他從紛亂雜識中喚回,似遠實近,莫名的有些陌生。
「還請父親賜兵!」周圍歡聲雷動,迥異於初來乍到時的隔閡與觀望,簡直不像同一批人。
「……是『莊主』才對。」不應該叫父親的,不成體統。
他動了動嘴唇,不確定有無出聲,反正沒人能聽見他喑弱的糾正,更有可能是不在乎。
你準備好了麼,承兒?
他試圖望向台下眾人簇擁的愛子,青年身上耀眼的明光鎧卻恍若日輪,回映著刺目光華,難以迎視。
回神時,諸葛殘鋒已持匕首走下,眾人對他選了盤上最不稱頭的兵器明顯是失望的,但毫不意外:匕鬯大典本就是擇賢讓位、一代新人送舊人之用,得保不失,順利過渡,豈非才是理所當然?
走個過場,這靡草莊……不,該說是即將到來的白鼎盟新主,便要來啦!
但你準備好了嗎,承兒?
你知道江湖有多險惡嗎?
這幫人只是貪圖你的家傳武功、鑄煉秘訣,乃至妻子的美色,靡草莊的財富等等,你能抵禦這些個無底的貪婪和惡意,準備好隨時與之廝殺拼搏,毫無迷惘?
——證明給我看。
證明給我看,你準備好了。
靡草莊之主的位子,不是這麼容易坐的,不是你想要就能拿走。證明給我看。
不是這種喧囂的膚淺浮華,你披上甲冑時,有意識到這是賭上性命的愚行嗎?
為了保護你我做了這麼多,你……終究是要拿命來賭的麼?你就這麼想證明,你比父親更強?
那就來吧!
證明你能獨當一面,穩坐一莊之主的位子……證明它。證明給我看……好好證明。就用你的性命來證——
「噗」的一聲細響,匕首從諸葛承鼎的胸膈貫入,絲滑得如穿進牛油的炙刃,連鎧甲交疊的堅固結構、肋骨、臟器、血肉……都無法稍稍頓止。
不起眼的烏黝匕尖在背甲上穿出俏皮的一小角,其上的細小血珠卻留之不住,輕巧地彈散開來,仿佛一離匕身又突然恢復成液體,砸碎在雕花細緻的甲冑之上。
所有人都愣在當場,包括諸葛殘鋒自己。
連受邀觀禮的樊輕聖、張沖都不及應變,瞠目結舌地坐在棚台另一側的太師椅中,仿佛正試圖理解著,何以諸葛殘鋒會突然動手弒子。
時間像是停在了這既荒謬又駭人的一幕,始終無法恢復運轉。
直到諸葛承鼎的妻子開始尖叫,撕心裂肺般的悽厲慟哭,猝不及防地迴蕩在春日怡人的山坳里——
第49章 龍虎交回 風行雲盪
事後,樊輕聖從張沖處聽說了騶吾試甲的約定,一口咬定是石世修搞鬼,殺上舟山理論。
石世修說破嘴也無用,便將他引入陣中,困足了一月有餘,樊輕聖才得脫出,兩人從此反目,直如寇讎。
護心鏡上的刀痕,確實不曾穿透,但石世修若以偽刀試甲,穿之不透也是理所當然。
石世修極言拿的是如假包換的騶吾,石欣塵和幾位弟子也能作證,至於女兒徒弟的證言有幾分效力,只能隨人說去,方有今日「我沒把握你會信我」之語。
從時間上倒推,那會兒石世修已為彼岸之花的奇症所苦,難以運使內力,形同廢人,這才找了由頭,婉拒出席在靡草莊舉行的匕鬯大典,僅答應代諸葛殘鋒先行試甲。
諸葛承鼎對這位四叔一向敬愛有加,那些無法對父親說的話、請益的疑難,多來舟山求教。
害死他於石世修全無好處,也輕忽了一直想要個兒子的石世修,多年來在諸葛承鼎身上投注的感情。
悲劇發生後,諸葛殘鋒無意追究甲衣上的刀痕,事實上他連談都不談,也拒絕讓張沖檢視甲冑,以釐清石世修到底有無責任。
在張衝心中,其實並不以為石世修會為了排除競爭對手、獨占聖僧衣缽之類的狗屁理由,做出此等令人髮指之事,但也不是全無疑慮。
他對諸葛既走不出傷痛、又不肯徹查真相的執拗與矛盾,始終難以理解,雖已盡力陪伴,卻越發摸不透老兄弟的心思,某日行出靡草莊後,便未曾踏足阜山青節谷,兩人日漸疏淡,也說不上什麼具體事由,就覺得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如鏡裂損,難以盡復舊觀。
反倒是樊輕聖死咬著石世修不放,還遷怒不肯積極針對石世修的另外兩人,四病至此分道揚鑣,不復再有無我峰上臨湖賞月、把盞論劍的好光景。
這十多年間,諸葛殘鋒只各找過他倆一次,拜託張沖為他帶回在外漂泊的媳婦方氏與絮兒母子;而當他用盡一切方法,皆無法改變孫子對己的怨恨,遏止不了少年的劣跡,只能將承兒唯一的骨血送往錠光寺,交給遁入空門的天痴上人,以免他終入歧途,令愛子泉下有憾。
天痴睚眥必較,猶記當年二人不肯隨他殺上舟山,為侄兒討公道,以致自己身陷幽林詭陣,被逼像野人般茹毛飲血、苦熬月余才脫困的狼狽,哪肯受託孤這等鳥事?
無情揶揄諸葛:
「別以為老子剃光了腦袋,便是善男信女了。入我門中,勤勉不足要打,天資不夠也要打,更別提作姦犯科,我能活活打死他。你諸葛家的獨苗,能死麼?」
他原以為諸葛殘鋒會勃然大怒——這人雖穩,倒也不是沒脾氣——衝上前一頓廝打,正好試試這些年來他進境如何,指不定能逼出幾分真本領,也不枉此番破例見他。
想不到諸葛垂斂金眉,整個人像突然老了十歲,那股宛若拔劍摜地的昂藏與鋒芒消失一空,連肩膀似都微微縮起,低聲道:「我自忖下不了手,才來尋你。若有那一日,求你莫遲疑。」
求……天痴一愣,片刻忽然轉頭,盯著滿面陰鷙的少年狠笑:「看來,你他媽不是普通的壞啊。」命寺僧帶下去更衣剃頭。
名喚「絮兒」的少年如網中困獸,發狠打傷了五六人,個個頭破血流,直到天痴出手卸脫其雙肩關節,才痛暈過去,被人拖出佛堂。
直到逃離錠光寺為止,少年在寺中待了近五年,諸葛殘鋒年年去探望,頭一年見絮兒渾身包滿繃帶,被囚在讀經室里,一問才知他逮到機會便傷人,下手極重,甚至有名無辜僧人重傷成殘,所幸撿回一條命,寺內才未報官。
只要天痴未出手將他腿臂打折,少年絕不歇止,宛若瘋獸。
關入讀經室,是為免有人趁他行動不便挾怨報復,以他傷人結怨之甚,儘管住持三令五申,怕也禁之不絕。
天痴沒打算見諸葛殘鋒,只讓人傳話:「瞧不過眼,自領回家。若要報仇,我等你來。」諸葛殘鋒什麼也沒說,向智暉長老和眾寺僧再三致歉後,才默默告辭。
第二年再去,少年僅右上臂縛著繃帶,低頭喃喃詬罵,獨自打掃偏院;第三年起連繃帶都沒纏了,只臉上有些烏紫瘀青,面無表情地蹲在茅廁里掏大糞,準備擔去菜園……
眾人摸清了他的花樣,少年再難得手,而隨著年紀增長,沒再好好練功的絮兒漸漸打不過天痴的弟子們,就連普通僧人中也有氣力勝過他的,昔日逞兇鬥狠的小霸王淪為不痛不癢的龍套,連獨囚於讀經室的特殊「禮遇」都沒資格再有。
張沖是對的。諸葛殘鋒忍著心痛對自己說。
只有信仰純粹力量的樊輕聖,才懂沉迷於欺凌他人的惡棍,最怕的是什麼。
唯一比奪走力量更加殘酷的,就是讓他們徹底平凡,甚至比平凡再差一些。
諸葛殘鋒最後一次探望他時,差點沒能在一眾跪地擦洗的小僧中認出孫兒。
少年黯淡得仿佛罩在陰翳里,自然而然成為了大殿暗影的一部分,眼中毫無神采。
他身上再無半點鬥毆或挨打的跡象,甚至長胖了些,無法聯想起過往的兇狠殘暴。
若非絮兒逃離錠光寺,興許諸葛殘鋒的後半生,都難在得意洋洋的天痴面前抬頭做人。
當智暉長老親自登門告知此事,想起絮兒那黯淡無光的雙眸,有一瞬間諸葛殘鋒甚至覺得慶幸:若那孩子已改過自新,何妨放出樊籠,在某不知名處平淡度日,了卻殘生?
「……不,莊主誤會了。」智暉長老垂斂慈眸,合什道:「諸葛小施主下山之前,悄悄刺殺敝寺五名僧人,屍身或藏或毀,延緩被發現的時間;是在山下村中將一名少女先奸後殺,遭村人撞見,才報的官。」
憤怒的村民與錠光寺僧傾巢而出,沿官道、林徑大肆搜索,殊不知壯丁去後,村內忽起惡火,燒毀過半屋舍,婦孺死傷慘重,推測少年根本未曾遠遁,甚至就躲在村裡,以此聲東擊西的詭計造成巨大的災害。
諸葛殘鋒目瞪口呆。
此事約莫發生在半個月前,但衙差既未上靡草莊問罪,住持更遲至今日才來,顯是案情被人壓下,未曾聲張。莫非是樊輕聖——
定然是他。
那孩子不知自己招惹了什麼樣的橫暴之徒,敢在這廝的地頭撒野,以他的武功,回寺後拿住區區一名無知野孩,不過反掌間耳。
便讓絮兒跑上十天,也不過就是他半日間的腳程,這場捕獵的結果如何,根本毋須多問。
樊輕聖終是守住與他的約定,在絮兒犯下滔天大罪後,令其伏法;施壓官府不讓聲張,或為保住諸葛家的聲名,更可能是規避管教不嚴的責任,以免動搖他心心念念的「漁陽武林第一人」地位。
「我……我將散盡敝莊錢財,略補村人所失。」靡草莊之主垂落雙肩,喃喃說道;至一綹散發翻覆額前,始知俯首之甚。
「敝寺日前薄施賑濟,稍解燃眉,能得莊主義助,實為百姓福。」智暉長老口誦佛號,和聲道:「棄而去者,皆為業報;離染迴向,勝造浮屠。願莊主勿為所失而長哀。」
「……謹遵長老教誨。」
他一路送智暉長老出莊門,無視蔓草叢生、乏人問津的破落園景,昂首闊步,不亢不卑,腰杆挺拔如劍,堪稱是這座半圮的劍冢中,最筆直的一柄。
閉起斑剝的烏漆大門的瞬間,失載的淚水才溢出眼眶,錦袍男子跪倒在門閂之前,咬著牙吞聲忍泣,雙肩顫搐,久久不能自已。
……………………
過去的三年七月又零八天裡,諸葛殘鋒一直當他死了,甚至養成在佛堂誦經的習慣,許是智暉長老那句「離染迴向」所致。
就連當年瘋魔於尋道之時,他都未曾如此,看來追悔、內疚和自責,是比勝負心更強烈的動機,會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一個人。
天痴說「那小子離寺不過三年余」,諸葛原以為是裝傻推託的別詞,不欲石世修知曉當年的醜事。
但樊輕聖至多是流氓,既不是、也當不了騙子,越說諸葛殘鋒覺得他並未誅殺絮兒,是真認為那孩子跑了,說不定還鬆了口氣,這也使得石世修的說帖意外地具有說服力。
鼎兒的媳婦娘家姓方,此事只有張沖知曉,以他口風之牢,尤其不會對石世修泄漏,石世修不可能憑空捏造出「方骸血」的化名。
而那孩子捨棄了「諸葛飛絮」之名,改從母姓,以骸骨血肉之流的殘暴意象自況,似也合情合理。
不同於天痴,石世修是有可能說謊的,至少很擅長隱瞞重要的信息,藉以掌握優勢。
但他的功體確實出了嚴重的問題,內息陰柔暗弱,仿佛荒怠已久,對外力的反應極之遲鈍;說是憑空倒退了二十年,興許都嫌客氣。
就算有心為之,諸葛殘鋒都不知該如何使得,況且這對石世修沒有半點好處。作偽到了這等地步,徒然自誤而已,實是大大的違背常情。
石世修不知他心中計較,從於好以彼岸之花淬體說起,一直說到離三昧與她幾乎在同一時間消失、於好再以「容嫦嬿」之名寄生天霄城,逐步將玄圃舒氏吸收滲透,改造為奉玄教的馬前卒,最終得出聖教之主為離三昧、奉玄教是為實現無上佛國而生的驚人結論。
「……然後收了諸葛飛絮那小混蛋為徒,把你我都求不得的『隨風化境』,這便傳給了他?」天痴抱臂冷笑,嘖嘖搖頭。
「我在你心中,原來是這麼蠢的麼,石世修?」
白衣秀士尚未還口,忽聽諸葛殘鋒問:「他葬在何處?」指的自然是張沖。
「斗雪道跡後頭的梅花林。」冷不防一指闕牧風,哼道:
「我下不得舟山,讓這小子代辦張沖的身後事。若墓冢棺槨置辦得不夠體面,可至酒葉山莊尋闕家二郎,你收拾完了,我再收拾。」諸葛殘鋒點頭,餘光一瞥,闕牧風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卻見諸葛殘鋒轉過身來,整了整襟袖,沖他抱拳行禮,長揖到地,十分鄭重。
以他的身份本毋須如此,闕牧風嚇了一大跳,驀地省悟:「張沖是他的兄弟,代殮手足,確實是人情。」換作是自己亦當如此,便不推辭,沖他一拱手,瀟洒地受了一禮。
諸葛殘鋒轉對石世修。
「改日若想親往奠祭,我隨你走一趟。」意思是說沿途有我保證你的安全。天痴冷笑:「話別說得太滿。且不論老二未必想見他,你可從沒打贏過我。他今日都未必回得了舟山,改的是那一日?祭日麼?」
石世修嘆了口氣。
「我的話你盡可不信,但拳頭是生不出道理來的。你能打,我等非是對手,可你打得過聖僧麼?但凡我適才所言,有七成……不,便只五成為真,你能再逞兇鬥狠也就這會兒了。」
天痴大笑。「證據,石世修,我沒有你想得忒蠢。你說那方骸血能使『隨風化境』,人在何處?你說張沖死了,我肯定會掘出棺材,親眼確認。至於奉玄教、骷髏使……這些個魑魅魍魎若非編造,我上哪兒瞧去?
「我只知天霄城舒家的小花娘這幾年多惹爭端,通寶錢莊被七玄屠戮一空,也有她攪局的一份功勞。七砦聯盟才來找我主持公道,你便屁顛屁顛爬出老巢,抖出這一通花花腸子,在我看來,你家小妾與聖僧齊齊消失的巧合,未必更可疑。」
「我帶來了人證。」
順著白衣秀士的目光,諸葛、天痴的四道冷銳視線終於交匯在耿照身上。
「這位趙阿根小兄弟,從浮鼎山莊起便目睹奉玄教假七玄之名劫掠殺人,當夜那伙兇徒即由方骸血領軍,在阜陽、舟山他倆亦曾多次交手。」
僧人重重一哼。
「什麼趙阿根?全鍾阜無人不知,這就是『麟童』梅少昆的化名。梅玉璁死於浮鼎山莊,屍骨尚歸不得故里,你小子落於天霄城之手,我還道有點骨氣,如今看來是沆瀣一氣,自甘下流了。這算哪門子人證?」
耿照抱拳苦笑。「在下只是趙阿根,真不是梅少昆,望前輩明察。」
石欣塵暗叫不好。
他這套在舟山尚不怎地,人人當他揣著明白裝糊塗,也不拆穿。
天痴上人豈是與你黃口小兒戲謔說笑,隨意打得一身爛泥巴仗的人物?
果然天痴劍眉軒起,滿面戾笑:
「好你個趙阿根!石世修說你與『隨風化境』多次交手,竟能全身而退,武功怕不是出神入化?且看你能接我幾招!」語聲未落,金紅袍影倏忽而至,單臂如長戟貫入,獅掌逕取耿照胸口的膻中穴!
他不僅快,欺近時右臂已出,位移與發勁竟似同時完成,哪怕縮起胸腹,勉強避過,也必受余勁波及。
天痴就算沒有睥睨漁陽的內力修為,光憑這份進擊時機方位的巧妙拿捏,足以格斃無數成名豪傑,哪裡用得上千燈手?
耿照難使內力,但應敵的本能尚在,不退反進,雙掌連肘往他臂側一靠。
因對手來得太快,這一撥不及到位,耿照的上臂肩膊已被掌勢所卷,擦滑偏轉間,整個人掛上天痴右臂,才突然反向彈開;反作用力之大,耿照左半身觸地,「啪!」迸出可怕的拍擊聲!
少年幾乎是一彈即起,仿佛不知疼痛,這才免於被僧人一腳踏死。
但天痴不知是如何易出拳、踏腳的體勢為俯身,倏忽到位,反手一掀耿照的腦側,轉個圈子猛往下摔,直摔泥缽一般!
虧得少年反應快絕,忍痛一縮,受制的部位從腦袋變成肩膀,著地的霎那間仿佛五臟六腑里的空氣一股腦兒爆開,炸得他眼冒金星,或許還嘔出酸水來。
耿照卻強迫自己無視痛楚,幾無停頓,奮力攀住僧人澆銅鑄鐵似的臂膀貼背一翻,伺機自他背門的盲區逃開。
天痴一個掃腿將他勾倒,明明以其體勢所向,是絕不可能出腿的。
僧人沒等少年摔落地面,冷不防拿住他腳踝,如使獨腳銅人,單手一旋一砸;耿照撐地使個鯉魚打挺,未受制的右腳連踢帶踹,勢若瘋羚蹬腿,實如蜻蜓撼柱,莫說在身子飛旋間無借力處,多數落空,便是偶中天痴的肩膊胸膛等,也像踢著鐵板,毫無作用。
他被甩得頭暈目眩,卻連驚惶都不及出,蓋蠻勇之力用到極處,血脈賁張的亢奮不僅阻絕思考,也讓痛楚、疲憊延緩爆發。
一旦回神傷疲交迸,氣力耗竭,一切就完了。
少年不停掙扎,鼓脹的右大腿仿佛在燃燒,他能清晰感覺肌束一脹一跳,是其下飛速竄流之物給予的力量——
血行。
過去揣摩起來異常艱辛、總覺虛渺的血液運行,突然變得再鮮明不過,耿照福至心靈,驀地想起《衛江山劍》一式的「風行寒烈」,圖刻是挺劍疾刺貌,但《非為邪刀》對應的心法卻集中在右腿的四條肌束,經文圖刻一交疊,身子不由自主地動起來,血行接連轉換綿勁與爆發力,腳踵如彈弓放弦般的蹬向天痴胸膛,竟蹴得他小退半步。
僧人未及鬆手,身在半空的耿照反足連出,每一下都讓天痴倒退一步,至第五步時已至鍾畔。
天痴一掌拍在鐘上,「嗡」的一聲震響,著手處周圍忽咚咚咚咚地陷下四枚杯口大的圓凹,如以鐵錘捶就。
天痴左掌橫胸,初次擺出防禦姿態,耿照卻趁他右手鬆開,一個空心筋斗翻出丈余遠,落地之際膝腿微軟,強烈的酸澀仿佛要燒融右腿的筋骨肌肉,勉強保持應敵姿態,才發現雙臂痛到差點舉不起來,接觸過天痴雙手的部位恐怕都是嚴重的瘀紫;口鼻下頷濕濡一片,若非血汗涕淚,便是飛甩時嘔出的酸水。
他深知眼前之人不過是與自己打著玩兒,休說全力施為,就沒點認真。天痴要打死自己,提氣一掌就完事了。
即使耿照內力尚在,天痴上人也非好相與的,少年難以判斷此人的修為與墨柳先生孰高孰低,畢竟此際內力無用,天痴也未認真出手,衡量不易。
但這廝的戰鬥技巧高得嚇人,不用內力都是最可怕的那種對手,幾乎在接敵的瞬間就被纏上,其後便不曾擺脫過他的箝制。
很少有內力深湛的武者會打得如此之黏,山主評價他是個戰狂,實非過譽。
「……趙公子!」滿是關懷的柔嗓聽得耿照精神一振,無奈浮腫的眼皮遮去部分餘光,忍痛轉眸,見石世修父女與闕牧風俱被諸葛殘鋒攔在了身後,金鬢金眉的錦袍男子斜舉右手,誰都知道那不只是條臂膀,而是柄鋒銳無匹的刀,示意雷池難越,莫以身試。
——看來,諸葛殘鋒也不反對天痴試一試「人證」。
但他會阻止天痴痛下殺手麼?耿照其實沒什麼把握。
天痴將手自鐘上移開,甩了一甩,有些疼痛似的,在四枚圓凹間留下個淺淺的掌形,指印宛然,頗為趣致。
耿照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那是他踢在天痴胸肩上四記踵刀,天痴一步一退尚不能卸盡,最後全被移轉至鐘上。
(我踢的那四腳,竟有這般巨力?)
半空中難踏實地,這等威能委實令人匪夷所思,這下他總算明白過來,包括諸葛殘鋒在內,場邊觀戰的四人何以表情各異:
闕牧風難掩驚喜,似乎還有點洋洋得意,仿佛逼得天痴上人舉臂回防、卸勁於外物這些壯舉,也有他一份般,起碼是與耿照同喜的;石欣塵則憂心忡忡,她也看出天痴此前未使全力,甚至不很認真,但被惹惱後就難說了。
石世修似笑非笑,諸葛殘鋒的想法一如既往地未形於色,但也不像有阻止比試的打算。
「不錯,有點本事。」天痴滿面戾笑,招手示意他進招。
「你內功平平,也只有膂力還行,為免落人口實,我不用內力。你若能讓我再退一步,便算我輸。」
——這完全沒有比較好。
對黏纏極精的天痴來說,近身戰是很難輸的,這樣的獲勝條件為難的其實是耿照。
少年深吸了口氣,抱拳恭謹道:「晚輩不敢侈言勝負,若能得大師指點一二,終生受用不盡。」
天痴哼笑:「你是吃了石世修的口水,講話一個德性。」忽想起什麼,面色微沉,笑意益發陰鷙。
他四人昔年十分親近,石世修為別王孫夫婦批命之事,想來天痴也是知道的。
誇獎梅少昆,等於間接誇獎了石世修寄放在他人家的便宜兒子,僧人諒必不樂意。
石世修也對他招手,笑顧諸葛殘鋒:「我囑咐孩子幾句,不礙事罷?」錦袍男子側身放行,讓出他倆說話的空間。
白衣秀士將膝上的騶吾刀交給少年。
「以他的身份地位,便以空手對上兵刃,也難杜以長欺幼之譏,形勢兇險時,拔刀自衛不妨。諸葛莊主剛正不阿,也不會坐視後生晚輩無端受害。」突然揚聲:「還是你不敢讓這孩子使兵器?」天痴知是擠兌,蔑笑不語,約莫連還口都懶得。
石世修壓低聲音:「同他繞圈子打,莫離鐘太遠。使你家傳的朱明劍式或弱水劍法不妨,逼他來追你知道不?」山主與他明顯想到了一處,耿照眼帶笑意:「晚輩理會得。」騶吾連鞘插於後腰,活動活動筋骨,趨前拱手。
「……拜候。」
「來挨揍吧你,小黑鬼!」天痴呲牙獰笑,單手負後,屈掌作招引狀,面相雖無半分相類,但輕蔑張狂的神態活脫脫便是另一個方骸血。
耿照飛步上前,雙臂接連而出,柔中藏剛,勁風呼嘯,赫然是《薜荔鬼手》中的〈白拂手〉。
以柔克剛全賴內勁,他沒敢託大從頭使完,眼見難以突入天痴單臂間,又換〈榜牌手〉、〈跋折羅手〉、〈不退金輪手〉等,東鱗西爪,百花紛呈,竟無片刻稍停,石欣塵、闕牧風都看呆了。
天痴星眸一眥,怒喝:「莫來這些花花把式!你那連環四腿呢?真當我不敢殺你!」掄臂橫掃,尚未觸及耿照,光是強大的風壓便將他掃了出去!
(……就是現在!)
少年著地一滾,繞著銅鐘往後竄去,天痴霍然轉身,驀聽腦後風壓削至,嘴角微揚:「呸,卑鄙也學石世修!」側身的瞬間忽覺不對,於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縮起了左肩臂,「嚓」的一聲絲滑裂響,肥大的繡金袍袖已被削下一大片,露出肌肉虯勁的臂膀!
他近十年來與人動手,連袍冠都未曾破損,豈料這黑小子真敢拔刀,且出鞘得無聲無息。
騶吾刀名列「五兵佩」,就算是他,被砍中也得斷腿缺胳膊,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
天痴反手一掄,「轟!」拳眼捶入鐘面,似以紙紮,怕沒有幾百斤重的銅鐘應勢位移,也像極了竹胎糊紙的假鍾。
僧人反擊全憑本能,速度還在思考之先,出手才暗叫不好:「嘖,別要捶死了他!」不曾想居然落空。
一怔之間氣機忽動,想也不想便縮起了右臂,無比絲滑的裂帛聲二度響起,直欲吊人心尖,騶吾刀由身後穿出袍袖,卻連右袖管也削下一截來!
「風行寒烈」這一式乃調動大腿的血行,用於刀招,即是基於下盤爆發力而生的神速飛斬。
耿照利用銅鐘形成的視覺屏障,兩度反轉,由背後襲擊天痴;第一次在天痴的意料之內,但未料少年會悄悄拔刀,第二次則殺得他措手不及,若非修為已臻化境,氣機自行感應危險,身體於千鈞一髮之際動於意先,這下極可能卸掉他一條臂膀。
耿照接觸《非為邪刀》時日尚短,這部以血行控制肌肉的獨特法門,於此階段有個要命的缺陷,就是必須熱身。
當心跳夠快,血液流速達到某個水準,血行的控制就不必依賴存想了,而是清晰到幾能感覺,猶如操控經脈里的內息一般,動念即至,無有不中。
使《薜荔鬼手》,就是為了爭取時間提升心跳。
料以天痴的脾性,在逼自己再使「風行寒烈」並予以破解前,決計不會痛下殺手,耿照決定徹底利用這份傲慢,果然準確預測其反應。
天痴的華袍被卸下袍袖,如力士般裸出臂膀,雖仍是相貌堂堂,盛氣逼人,不知怎的卻有股滑稽的感覺。僧人心知肚明,氣得臉都歪了。
耿照深知彼此的差距,連一息也不給,仗著騶吾之利,寫作《衛江山劍》、讀作《非為邪刀》的奇招連出,管它熟不熟稔,有無參透,反正混沌不明處便以直覺即興闡發,精粗不計,務求連綿,可說是《無雙快斬》的究極提升。
他不是無端選擇此一戰術的。
天痴擅長近身戰,拳腳極黏,這是極罕有且棘手的戰鬥天賦,除了須有絕佳的拳感、野獸般的反應,還有臨機應變的強大創造力之外,更需不懼危險、甚至就是熱愛危險刺激的豪膽,缺一不可。
將戰團鎖在較徒手略長的彎刀範圍,對天痴來說是魔鬼的誘惑:距離舒適圈夠近,身體會本能想待在這裡,但又具備了一定的挑戰性,他抗拒不了這樣的陷阱。
耿照清楚自己無法與僧人徒手對戰,石世修正是看透了這點,才把騶吾交給耿照。
他在使刀時默念《非為邪刀》口訣,漸入虛境。
此一狀態,與當日在龍皇祭殿內無心使出的寂滅刀境頗為相類,外在的侵擾次第淡去,耳鼓中怦響的心跳亦化於無形。
不知是否為充血之故,少年的視界裡一片血紅,敵人的形影越發模糊……不,該說是「視覺」的作用正迅速消解,攻勢全憑感應,逼得對手也只能靠氣機閃避,無奈招來太快,連氣機反應的空間都不停地被壓縮。
「雲日闕隱」、「龍跨千山」、「風行寒烈」、「虎嘯東洲」……圖刻一與經訣相合,招式便不住噴薄而出,仿佛突然活過來。
在血行進入狀態以前,耿照不曾有過這般體驗,那幾晚徹夜鑽研《非為邪刀》時,根本想不到這套武功竟是發動條件限定,圖刻顯示的肌血流向、心訣所藏的運使法門,須以身體做為觸媒,才能顯現效果。
在場練過《衛江山劍》的三人,終於察覺不對,闕牧風越看越是心驚,忍不住低呼道:
「那是『盡路無歧』!但怎能這樣使?」
「或是『交河飲馬』,」石欣塵蹙眉:
「也不對。更加不能是『回流映空』。是你教他的麼?豈可這般……」女郎本想說「胡鬧」,然而憑空提升數倍威力,逼得漁陽武林第一人左支右絀的刀招,哪裡能說是胡鬧?
以刀鎖人,僅廿七式的《非為邪刀》耿照不知翻來覆去使了多少遍,同一招每回使出都略有不同,然而某幾招連用時,血行居然還能加快;胸膛幾欲鼓爆,耿照卻無受阻之感,在習慣了伴隨而來的肉體痛苦之後——忍耐向來是他的強項——身體用著像沒有限制似的,爽快到難以言喻。
少年幾乎忘記自己有雙元心。
沒有了「超用內力將起排斥」的缺陷,雙元心剩下的只有無比強韌、怎麼用都用不壞的優點,簡單粗暴,但卻無所不破。
——在體內諸元燃燒至極,以致血融之前,雙元心是無敵的。
一旦開始血融,如非領悟了「陰谷含神」,可由自身內部穩定、乃至重組諸元者,藥石針灸等外物罔效,連大羅金仙也難救治。
當然耿照此際還不知道。
仿佛不知疲累的兇猛臟器極催戰意,雙目赤紅的少年越發癲狂,鋒壓交織成一張收攏的刀網。
不知從何時起,銅鐘已成天痴分散壓力的依憑,靠它擋下刀勢,落羽般的銳薄銅片不住噴離鐘體,橫亘道中的龐然大物逐漸失形,頻頻迸出細微的咿呀聲,仿佛隨時會崩解坍塌。
「鏗!」一聲清脆交擊,天痴以一團澄黃撞開刀刃,卻是被削下的半截鐘紐。
不知何時被他拾在手中。
然而,藉物格擋並未扭轉劣勢,偏開的騶吾忽自殘影中穿出,快得毫無道理,一刀挑飛了蓮冠,在天痴的眉心留下一抹殷紅豎痕!
「連招……你看清了麼,姑姑?是連招!」
闕牧風幾乎抑制不住興奮之情,戟指道:「他定是將某幾招的某些部分貫串起來,去蕪存菁!我怎麼沒想過有這樣的用法?」
石欣塵全看不出,經徒弟點破,才覺有那麼點影兒,但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本能順著他的話說:「是哪幾招呢?又……又該怎麼串?」闕牧風猛抓腦袋,可惜全無頭緒。
只有坐在輪椅上的白衣秀士捏緊了扶手,雙目圓瞠,眨也不眨地盯著場中的鏖戰,俊美的薄唇輕輕歙動,無聲吟詠著。
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
廿七式加上總綱……原來是這樣的順序!
當年闕家小子在「龍跨千山」一式看出蹊蹺,既是才具也是運氣;前者不壞,後者不好。
若先發現「雲日闕隱」有問題,繼而留意到「龍跨千山」也不對勁,指不定能據以破解《非為邪刀》的連招次序,雖無總綱的指引,成就必不只如此。
石世修料他難再有尺寸之功,唯恐總綱暴露,才藉機將闕家二郎逐出門牆。
而闕牧風破解不了的,卻在趙小子手裡實現。
——趙阿根啊趙阿根,你可真是天下奇才啊!
第50章 彈劍策馬 步搖金鑲
耿照在晃搖的馬車中甦醒。
才一動,渾身就酸如千針攢刺,關節處尤其難當,滾燙到像要融化也似,饒以他過人之堅忍,也忍不住輕哼出聲。
血行之法的爆發力絕強,比長力也未必遜於內功,卻有個遠不及內力系統的短板,就是使用後的副作用極之磨人。
這異樣的酸痛是連耿照都幾乎挨不住的,換作旁人,大概寧死也不肯再使第二回。
他只記得挑飛了天痴的五蓮冠,意識便忽然中絕,但其實並不是很意外。
血行系統要說有第二個麻煩處,即是難以收放自如。
心跳未超過一定程度,存想的效果同瞎猜也差不了多少,然而,如同煮水至沸騰,此一過程是不可逆、無法調節,甚至是不能中斷的;柴火熄了,就得重來一次吹苗生火的流程,沒有能在爐火純青和冷柴死灰間任意切換的法子。
熱身也是。
這意味著:即使超用了血行之力,身體也不會停下來。無關乎意志,是原理使然。
他雙手繃帶從手背纏至肘部,齊整服貼,精巧得宛若工藝品,當出自欣塵姑娘的巧手,比起聽不過耳便推人進火爐的某人,簡直不似一母所生。
繃帶下的敷藥清涼,應是消腫化瘀的方子,已凝成薄脆硬殼,不復原本的膏泥狀,耿照懷疑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全醒之後,他才意識到此間並非石世修的馬車,內裝迥異,雖也寬敞,卻無收納輪椅的結構。
摸到貼著大腿放置的長布包,布底鞘形十分熟悉,卻是石世修慷慨出借的騶吾刀。
「你醒啦?」出聲的是闕牧風。他坐於一臂外的橫座,背倚車廂,長劍搭肩,雙手抱胸似是假寐,耿照沒料到他是醒著的。
「這是……我們在哪兒?山……山主呢?」開口才驚覺舌唇焦苦,歙動間有如裂創,襯與周身酸乏,活像病了一場。
自內功有成,耿照已許久不曾有這種虛弱的感覺。
「咱們進城啦。」闕牧風滿不在乎地一聳肩。「老東西自回舟山去,你見過離得開龜殼的烏龜麼?」簡單交待他昏倒後的情況。
天痴失了寶冠,還遭騶吾刀破相,乃平生僅見的奇恥大辱,理智登時斷線,掌迸金芒,便要摜出;千鈞一髮之際,諸葛殘鋒抓住少年後領奮力一拖,這已是他速度的極限,也僅挪開尺許,既未脫出天痴伸臂能及處,更不及出手格擋。
但他似乎也沒有擋架的意思。
闕牧風的驚叱都到嗓子眼了,「你他媽倒是攔住他啊」未及出口,天痴突然身形一頓,仿佛在目睹老友的瞬間,想起違誓動殺這種破事,將受他何等的鄙夷,回神撤掌,面上陰晴不定。
諸葛殘鋒接住少年,點足飄退,轉頭交給石欣塵,大剌剌將背心朝向天痴。
石世修低哼:「你倒信他。」諸葛殘鋒淡道:「此間無旁人。」石世修差點笑出,不想太過刺激剛跌落神壇的漁陽武林第一人,以免他瘋狗病發作,把眾人全殺了,強自忍耐,掩嘴道:「也是。若百姓未散,指不定弔頭陂將成血海。」
闕牧風愣了一愣,驀地省覺:「他知我是酒葉山莊的闕二郎。」若今日之事傳將出去,天痴便知要找誰算帳,最不濟闕府、舟山、靡草莊各走一趟,殺光剷平也就是了,料這廝也不當回事,不禁從頭頂涼到腳心,暗把泄漏他家門的石世修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一遍。
天痴握拳垂首,不知在想什麼,直到眉心汩出的烏紅飽膩沿鼻側、嘴角淌到頷下,才突然回過神,抓著織錦袈裟的疊襟「潑喇!」一甩,竟將整襲外衫扯下,露出底下的鉛白小褂;袈裟離手的瞬間,憑空碎成了千百片,隨風化作片片蝶舞,煞是好看。
僧人信手抹去血珠,內力到處,眉間刀創豎凝,連原本的殷紅翻卷似都消淡許多,是肉眼可見的變化,只能說神技驚人,超乎想像。
石世修知他修為非同小可,但收合創口、眨眼愈創已超過舟山主人對內功的理解,適才那似笑非笑的調侃戲謔全凝在臉上,本能朝膝上一握,才想起騶吾已然借出。
天痴要的正是這個效果,死對頭的驚怖於他堪比醇酒,抬頭時又回復一貫的囂狂自負,笑意獰戾,搖指耿照。
「讓梅家小子把那套半生不熟的刀法練好,莫要糟蹋絕學。下回再見,老子要破得他痛哭流涕,無話可說!哈哈哈哈!」揚長而去,心情居然看似不壞。
只要不開尊口,僧人白衣珠履、昂首長笑的背影,瞧著還是十分出塵的,盡顯北域第一人的矯矯不群,風采照人。
耿照在心裡默默向梅少昆致歉,只盼上人不要一時興起,殺上雙燕連城吵著要破刀法,畢竟無論東燕峰或西燕峰,都是端不出《非為邪刀》來的,但上人一貫不聽人話,那可就糟糕至極。
《衛江山劍》乃石世修成名武技,天痴諒必不陌生,能看出耿照使的是刀法而非劍法,是全然迥異的另一套新系統,且尚不精熟,只能說眼光確實毒辣,不負盛名。
耿照昏厥後通體滾燙,汗水蒸騰化煙,橫抱著如捧火炭,石欣塵堅持要將他帶回舟山,仔細檢查。
闕牧風正自為難,不想是石世修緩頰,眾人觀察少年約莫盞茶的工夫,直到體溫恢復正常,才將闕、耿送至鍾阜城門外,調頭返回舟山。
「那……」耿照不禁有些懵。「這是誰的馬車?」
車廂前的吊簾一掀,自轅座探入一張如花嬌顏,笑容燦爛,霎那間宛若春風吹拂,小小的馬車內似乎明亮起來,滿室生馨。
沒想到她笑起來忒好看,耿照心想。
這般明媚,多笑笑不好麼?
「呀,你醒啦?」女郎笑道:「咱們先繞點路去接三郎,一會兒便回家。你嘴唇裂得厲害,是不是口渴得緊?」
確實是。
耿照訥訥點頭,倒也沒真說出口。
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在這般狹小的空間裡再見到闕芙蓉,哪怕她笑靨如花,似無芥蒂,也很難不尷尬。
從天痴扛著城尹衙門的大鐘闖出城關,此事便註定難以善了。
消息在很短的時間內傳遍全城,過午之後,怕方圓百里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鍾阜城尹彭歆彭大人做為父母官聲名不惡,但畢竟是流官,不比本地人,若與外來的前朝貴族發生衝突,漁陽氏族是樂得隔岸觀火,兩不相幫。
以天痴名氣之大,鍾阜武林勢力便不敢親臨現場,恐被這廝認出,無端遭受池魚之殃,肯定也要派出眼線,至少儘量接近些個,全程追蹤事態發展。
從城外官道往弔頭陂的方向,未時一過便多了許多平時不會來此的家丁小廝之流,不住向入城之人打聽見聞,熱鬧處怕還勝過了弔頭陂。
及至東鎮鐵騎撤退,弔頭陂集子散去,有位少年英雄從戰馬背上、救下騎隊統領的傳聞不脛而走,有人繪聲繪色說,這位身手了得的少年姓趙,便是寄居金風巷闕府的趙阿根——這個化名在鍾阜武林早已傳開,如「麟童」般,指的是大伙兒都知道、只是不便逕呼的某人。
根據闕芙蓉的說法,她從午後便在城門外等候,若非懼怕天痴上人威名,恐遭父親責備,早驅車趕往弔頭陂看熱鬧;聽人形容舟山一行的模樣,猜到其中必有二哥,待到城門將閉仍不肯走,果然等到了馬車。
她與石欣塵見過一兩次,對這位貌美藝高的女菩薩頗有親近之意,表現得極為乖巧。
闕牧風正愁雇不到車,已有覺悟要扛耿照回府,見么妹乘著母親日常所用車駕——闕二小姐一貫是馳馬多於乘車的,沒有自己的車——雖覺有異,也只能說來得忒好,遂與姑姑作別,掖著少年換乘,趕在閉門前進了城。
闕芙蓉見耿照甦醒,不顧彎腰探頭姿勢艱辛,嘰哩呱啦地纏著他說話,頻問救人過程,又想知道天痴的武功有多高,星眸燦亮,仿佛得了什麼新玩意的小女孩,興奮得說個不停。
那股子天真直爽比精緻臉蛋更動人,英氣、嬌氣、孩子氣等合於一爐同冶,偏又融合得毫無扞格,直是明艷不可方物。
耿照初見她時,只覺此姝刁蠻無禮,對她只有滿心厭棄,此際才覺也有可愛的一面。
但闕芙蓉連珠炮似的語速令人難以招架,少年頻以眼色向闕牧風求助,青年卻抱劍沉思,似是陷入長考,無動於衷。
耿照略一思索,登時恍然:「是了,《非為邪刀》與《衛江山劍》的異同,肯定深深困擾著他。以他的資質,此際每多想一刻,便有多一分的體悟,沉湎其中是再自然不過。」闕牧風是能自行悟出《衛江山劍》的劍法真義,不受圖刻等表面之物蒙蔽的人,純論劍心,也算天縱奇才了,會被《非為邪刀》的招式吸引,乃至從中得益,可謂理所當然。
連耿照自己都想趁印象正深刻的時候,細細復盤,進一步提升威力,可惜被闕芙蓉纏住。
直到馬車減速,車外人聲雜沓,似是進入鬧市,才見闕牧風將窗簾撥開一小條縫,蹙眉:「你來『彈劍居』接三郎?」
「二哥許久沒來,眼下這個『彈劍居』,已非過去那個『彈劍居』啦。」闕芙蓉咯咯嬌笑,眨眼吐舌的促狹模樣更添麗色。
「現在的彈劍居專賣好酒,二哥沒見他嘴唇都裂了麼?咱們進去接三郎,順便喝杯酒潤潤嘴唇,豈非甚好?」
闕牧風故意板起臉。
「你打什麼鬼主意?再敢胡來,不怕爹擰了你的腦袋!」
「只騙不過我的好二哥。」闕芙蓉鑽進車廂,摟他胳膊一逕撒嬌。
「現在鍾阜武林最出名的,就屬他梅少昆啦,我那些個江湖朋友,都想見一見他。我說他就不是個三頭六臂的,偏沒人信,三郎在裡頭擺了桌酒,過午就開始喝了。你讓我帶他進去繞一圈,長長臉,若三郎還未喝吐,咱們再帶他回家,好不好嘛。」
「……好。」
闕牧風答得乾脆,女郎以為聽錯了,差點沒伸手掏耳朵,喜出望外,乖覺道:「那……我讓車伕繞到後門,免得太過招搖?」要闕二小姐不招搖,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闕夫人有幸聽見,怕是要當場落下淚來。
「不,繼續往前走。」闕牧風的視線穿透簾隙,須臾未離,隨口道:「咱們在門口下車,越招搖越好。」眼見岔口將近,闕芙蓉趕緊鑽回轅座,指揮車伕逕行穿過人潮,以免二哥改變主意。
「怎麼了?」耿照了解闕牧風的輕佻不過是表面,闕二爺對他的無條件信任便是最好的證明。容忍闕芙蓉中途改道,乃至招搖過市,必有原因。
「我看見諸葛殘鋒。」青年目不斜視,低聲喃喃,顯然在兩人說話的當下,危機絲毫沒有解除的跡象。
「跟著我們?」聽著更像天痴會做的事,但耿照並不意外。
自始至終,諸葛殘鋒才是盯著他不放的那個。
身份、武功、動機……少年不知他懷疑的是哪一項,但被精明剽悍的獵犬死咬著不放的感覺十分糟糕,令人本能生出絕望。
「希望不是。」闕牧風風一般放落吊簾,微向後仰,但面上乍現倏隱的一絲懊惱,耿照猜測是諸葛殘鋒發現了他。馬車也在這時停下。
即使遭人尾隨,趕回金風巷應該是最好的應對之策,除非闕牧風極有把握,較之闕府,彈劍居毋寧是諸葛殘鋒更不願接近的地方,得以動些手腳,擺脫追蹤。
「這裡是——」少年終是沒忍住好奇心。
闕牧風曖昧一笑,露出齊整好看的白牙。
「還用得著問?當然是青樓啊。」
……………………
梅寧看起來脾氣不錯,耿照想。人小鬼大不說,還明事理。
但願將來她聽到未婚夫逛青樓的這則傳聞,能讓梅少昆好好解釋——少年在心中合什祝禱,不無悲憫。
漁陽地方武風興盛,又多門閥,武林人地位甚高,大城小鎮的秦樓楚館背後不乏江湖資本,乃是常態。
在闕牧風笑傲風月的那會兒,「彈劍居」雖有個江湖氣的名字,卻是鍾阜城少數沒有武門勢力挹注的青樓異數,據說是位花魁脫籍後所開,也就好了幾年,其後每況愈下,蓋樓的大家不知所之,留下幾名老人苟延殘喘。
當時彈劍居既無好酒,也無美人,勝在無甚規矩,隨興快意,是闕牧風這種自命不凡的武林新秀最喜歡聚集的地方——闕二爺齊家如治軍,不是能養紈褲子的那種爹,更別提還有位雌威烈列的闕夫人二郎他媽,闕牧風兜里的銀錢未必夠他流連頂級的妓院。
以他早早便心有所屬,來這種地方就是要跟三五知己飲酒論劍、月旦武林,粉頭什麼的一點兒也不重要。
雙胞胎頭一回上妓院,就是二哥帶來的彈劍居,闕芙蓉從此迷上了在席間拔劍飲酒、擲骰賭錢,伴著絲竹弦音,與一干意氣相投的好兄弟胡鬧的氣氛。
只是眼前簇新的粉牆、華美的瓊樓,以及透出茜紅紗窗的迷離燈暈,仍教久居外地的闕牧風不敢置信,遑論較過去那寒酸小樓大了兩三倍不止的園景,怕是圈起與原址相連的整片街航,才有如此規模。
——連牌匾都是新的,就是幢不相干的俗物罷了,哪裡還是彈劍居?
「……換了新東家,年頭才剛落成。」闕芙蓉提高聲音,試圖在鶯啁燕囀、人聲鼎沸間說得清楚些。
「全是央土風格,平望最豪華的風月樓也不過就是這樣。猜猜看是誰的物業?」
闕牧風毫無興趣,甚至感慨更多,只是面上未泄漏半分,眯眼笑得曖昧不明,餘光卻始終瞥向一處,同時攙護著耿照的臂膀,留心不讓任何人碰著他。
「……慕容柔的?兔兒爺的身份終於暴露了麼?」
闕芙蓉噗哧一聲,嬌嬌橫他一眼:「去你媽的!」以粗口而言,可說是無比動聽,眼角眉梢如春侵染,能給她罵上一整天也不膩。
闕牧風故作訝然:「媽也有份?跟兔兒爺?」闕芙蓉捧腹並腿,笑得差點原地蹲下,一拳掄上二哥肩臂,可惜抖得有些軟了,無甚殺傷力。
老鴇親切地迎將上來,看得出不是生張熟魏地瞎攀一氣,口氣親昵到都能嗅出闕二小姐的銀兩那味兒,可見花了不少。
風韻猶存的美婦人瞟得高大俊朗的闕牧風一眼,怕是裙底都酥了,開口前倒抽口涼氣,竟有幾分少女嬌羞,卻被闕芙蓉無情打斷:
「別忙,那是我哥。這位才是。」朝耿照努了努挺翹的下巴。
她乍看有張精巧絕倫的瓜子臉,其實腮幫下頷的轉折有點方,儘管線條的變化十分細緻精微,等閒未必能看出,卻是這張臉蛋嬌美中透出英氣的根源。
闕芙蓉當然不肯承認長得像父親,儘管闕二爺年輕時是漁陽馳名的美男子。
老鴇不愧是人精,春情倏斂,規規矩矩沖闕牧風一頷首,像突然撿到了貞節牌坊,熱切的神情轉向不甚起眼的黝黑少年。
「哎呀,孤身打退了百人鐵騎的,就是這位小英雄麼?」忽然一愣,忍不住又多瞧了幾眼,實在無法與容貌出眾的「麟童」想在一塊兒,曖昧有一霎瞧著更像尷尬,只是眨眼間又轉回來,無比絲滑,不著痕跡。
雙胞胎在彈劍居飲宴從不用包廂,向來都在散座最多的大廳里,甚至不清場,因為闕芙蓉喝高了鬧起來,只能說是鬼神辟易,其實也用不著趕人,要命的早跑了個清光。
三人在曲廊間繞轉,沿途所有侍女、清倌、紅倌等,無不投來好奇的眼光,且無一再將闕牧風誤認為「那人」的,顯然有某種從老鴇的言語神態辨出誰才是最重要的客人的能力,闕牧風簡直佩服得不行。
富麗堂皇的主廳約莫能容納兩百餘人,眼下卻只有不到十名客人,闕俠風雖被圍在中間,明顯非是焦點,身邊人常越過他交談、推搡,飲酒嬉鬧,有沒有這人似乎無所謂。
「匡」的一聲酒樽砸桌,廳中忽然一靜,闕芙蓉舉杯環視眾人,揚聲道:「怎都不喝?」一人笑道:「不正喝著麼?」旁人悄悄推了推他,那人省悟過來,執杯乾笑:「來!俠風,老哥哥敬你一杯,大伙兒都來啊!」眾人眼神飄忽,直到見女郎嘴角微揚,才各自鬆了口氣,齊齊舉杯,親熱地勸闕俠風飲盡。
闕芙蓉向眾人介紹二哥與「趙阿根」,誠如天痴言,眼下鍾阜內外,無人不知這是「麟童」梅少昆的化名。
這人先是逃過七玄圍殺,又引得天霄城與反天霄城的雙方直接決裂,能熔其師梅玉璁所不能熔的星隕異鐵,可說是禍水一般的男子,這都還沒提那充滿傳奇色彩的臍玉、批命等,屌得不行。
與其說仰慕到欲睹尊容,倒不如說是珍禽異獸錯過不再,「容貌過人」這點雖嫌過譽,考慮到東燕峰鄉下地方,說不定這樣就算英俊的了,重點是稀有。
都說湊熱鬧不摳細節,參與感才是關鍵,闊少們也十分上道,友好地輪流上前勸酒;不多時約莫覺得這麟童比闕老三還無聊,又喚上舞姬樂工,熱熱鬧鬧喝上了。
大廳原是開放空間,但凡闕芙蓉未霸占場子,該是不斷有姬人恩客相挽進出,時時都有新客落座。
無奈闕芙蓉聲名卓著,八成的尋芳客都認得這位美艷更勝花魁的闕府二千金,便未挨過她揍,也看過她揍人,沒敢自討苦吃瞎湊熱鬧,實際上也形同包場。
闊少們喝開後,老鴇和樓里的伎伶等判斷闕二小姐今晚沒什麼威脅,不再刻意引導客人繞開,有兩人一前一後,分別坐於大廳角落,其一是諸葛殘鋒,另一人卻是披頭散髮,白袍黑靴十分樸素,軟綿綿的懶憊步伐似是將醉而未醉,與如脫鞘長劍般逼人的諸葛恰成對比。
可惜闕牧風笑不出來。
以諸葛殘鋒自律極嚴,鰥居多年未曾續弦,能讓石世修那老東西羞愧而死,闕牧風賭他不願踏進青樓半步——事實上,他最後瞥見的錦袍衣影,是諸葛殘鋒步入對門酒肆,該是在二樓臨街的雅座監視彈劍居大門,居高臨下,以免錯漏。
許是他們在彈劍居待太久,也可能諸葛終於意識到他打算從後門開溜,不惜踏入藏污納垢之地,來個瓮中捉鱉。
他想過喚人悄悄通知父親,點齊府中武士前來,靠著人數優勢抱團撤退,以保不失,但在看過諸葛殘鋒與天痴交手的短暫片刻後,闕牧風深知這種等級的高手或不能殺盡數十甲士,甚且未必能在群戰中全身而退,但要殺掉其中一二人則幾乎沒什麼困難,不能讓父親冒此奇險。
「那人是誰?」他喚來老鴇,下巴往白袍黑靴的鳥窩頭男子處一比,雖是刻意壓低嗓音,但他肯定諸葛能聽見。
「是一位用金葉子會帳的爺。」老鴇笑吟吟道:「其他的,我也不便多問。住在樓子裡大半個月了,凈是喝酒,又喝不多,一小壺能喝一天,總是細細品嘗,每回瞧著瞧著,連我都忍不住想喝。」掩嘴輕笑起來,似覺有趣。
「不找女人?」雖是聲東擊西,闕牧風也不禁感興趣起來。
「該找還找,只不睡。」老鴇的口氣聽得出一絲惋惜,可見是有點意思的。
闕牧風雖未見男子全貌,但能長住在高級妓院裡,不太可能是不體面的人。
男子的衣發只是樸素到不起眼,至多是蓬亂,卻遠不到蓬頭垢面的那種髒污,細看還是能看出精潔考究處,只是十分低調而已。
高級妓院裡只兩種物事須付錢:女人,酒。
吃住是毋須花錢的,只消該花錢的地方花得夠多,便是頂尖的銷金客。
男子點了粉頭卻不讓她們侍寢,顯然只為住在這裡,雖非尋常,倒也算不得如何突出,老鴇說不定見多了。
闕牧風聽過最奇怪的性癖,可遠不是這樣。
他喚老鴇過來,是為了製造機會,讓芙蓉悄悄囑咐她在後門備妥三輛馬車。
付錢的才是爺,同樣的話由他或么妹交辦,對老鴇來說肯定分量不同。
算算時間應備置得差不多了,闕牧風摟了名艷妓起身,一手隔著裙裳掐住女郎的屁股蛋兒,掐得女子「呀」的一聲驚呼,整個人都偎在青年懷裡,闊少們怪叫起鬨,諸葛殘鋒卻微微轉頭,金眉壓眼更甚,似哼了一聲,連看都看不得這般淫猥無行。
「諸……諸君!」闕牧風大著舌頭醉態可局,振臂笑道:「都讓梅……讓趙小子做英雄,委實憋屈,他媽……他連酒都不喝,出什麼鋒頭!咱們可不能就這麼輸了,是吧?」闊少們大聲叫好。
「挺槍縱馬,才是真英雄!咱們來個馬車競快,四輛車,往東西南北四座城門處,摘下輪值門將盔上的紅纓,給美人簪上!哪個最快,哪個便是贏家!」眾人擊桌怪叫起來。
闕牧風乜著醉眼,得意洋洋道:「我……我的車在前頭,我去北門,你……你們去東……東西南門。」一人抗議道:「二哥你這不地道哇,咱們眼下就在城北,去北門豈不——」被人拉住,附耳幾句,這才眉開眼笑,改口道:「就聽二哥的!二哥怎麼說,兄弟哪有別的話?」
彈劍居前門大街直通鬼市,人潮熙攘,馬車駛於其間,未比徒步快上多少,何況還得來回,似近實遠。
後門拐出巷弄之後,一條大路走到底,至城中心再分東西南三岔,縱馬狂奔雖不合城禁規矩,這幫闊少過往也沒少干過。
諸葛殘鋒孤身一人,再快也只能選追一輛,還是要盯著闕牧風卡在人流里的慢車,確實是難題。
闕牧風正欲宣布競賽開始,與老鴇相偕而出的闕芙蓉忽然迴轉,低聲道:「二哥,你師傅來啦,我在廊間瞥見她的身影,決計不會認錯。她的面色……有些不好看。」
「……我師傅?」闕牧風一下沒反應過來。
闕芙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石姐姐呀,你傻啦。還是我打發她去?」初見石欣塵時,闕芙蓉曾與二哥打賭,能喊她「姐姐」而非「姑姑」,果然石欣塵欣然接受,並未糾正小女孩。此後闕芙蓉便都管她叫「石姐姐」。
闕牧風面色丕變,喃喃道:「……不好!」將懷中艷妓推開,倉皇而出,竟未理睬妹妹在身後叫喚。
他不怕被誤會逛窯子,反正他在姑姑心中已是無行浪子,死豬不怕開水燙。
但石欣塵絕不會拋下石世修,現身於此,若非石世修也來了,便是石世修出了事,而這兩者皆能引開諸葛殘鋒。
闊少們正商量同誰搭一輛車、要不拈鬮抽選,鬧得不可開交。
一個眼尖的瞥見闕牧風掠出大廳,叫嚷著:「二哥怎麼先走啦?這車還比是不比?」
闕芙蓉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轉,拍手大笑:
「好啊,丫的這是先跑啦!真他媽是條癩皮狗!」一把抓起耿照的手,往後進發足狂奔,又笑又叫:「快走快走!都給本小姐閃了開去!誰想輸給癩皮狗啊!」擋道的僕役妓女紛紛尖叫讓開,一路上杯盞酒食哐當墜地之聲不絕於耳,宛如狂風過境,徒留一片狼藉。
闊少們一鬨而散,爭先恐後沖向後門,原本在外頭吃酒的隨從伴當等摸不著腦袋,忙不迭地跟過去,里外撞成一片,大廳登時亂成一鍋粥。
此地闕芙蓉熟如自家灶房,咯咯嬌笑間,拉著耿照東繞西轉,輕盈如燕的腳步竟未稍停。
耿照只覺指觸涼滑輕軟,勝似敷粉,發香沁人,不時拂過鼻尖頭面,分不清是臉癢還是心癢。
闕芙蓉只比他略矮,有雙勻稱筆直的細腿,便著衣裙亦能看出,那是天生的比例佳,似乎漁陽一地的女子不是身高就是腿長,總能沾上一樣。
從背後望去,闕芙蓉腰肢細窄,應是扁身,卻有兩瓣圓翹的綿股;較之扁窄小腰,她的屁股算是相當有肉,邁步間彈顫不休,亦是隔著裙便能見得。
打屁股這樣的懲罰,想必很適合她——少年不覺心猿意馬。
或許是因為小手太過軟滑,被指腹間練劍練出的硬繭子一襯,更凸顯出雪肌柔膩,充滿女人味。
彈劍居內直如迷宮,約莫是想營造出千門萬戶之感,耿照繞得頭暈,依稀察覺是往後走的。
兩人來到迴廊盡處,衝過一扇洞門,原以為是停放馬車處,豈料卻是間華美繡閣。
「……咱們穿過去!」闕芙蓉毫不猶豫地衝上階台,一腳踹開閣門,拉他直奔錦榻,應有能通後院的密門之類——
驀地耿照福至心靈,停步轉身的霎那間,已回臂將闕芙蓉遮護在後,及時架開點向他背心要穴的兩根指頭,撲面一陣衰朽的草木氣息卷至,夾雜檀香之類的嗆人濃氛,來人身影恍惚朦朧,宛若蓬蒿傾落。
正待細瞧,突然右肩一痛,眼前倏黑。
倒地之前,餘光瞥見肩頭甩過一串金燦燦的步搖流蘇,鑲嵌著細小真珠的桃形金葉十分眼熟,其上沾染的沁人發香也是。
那無疑是闕芙蓉的發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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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欣塵】
年齡:31歲
身高:172公分
三圍:B95cm(G)、W61cm、H91cm出身:玉京石氏、舟山不應廬
外號:「玉面觀音」
師承:石世修、剎海離三昧
武學:通明四達功、衛江山劍
兵器:知無斬
親屬:石世修(父)、石厭塵(妹)、言韞輝(母)
闕牧風(徒)
持有:《甘露寶懺經》、手杖
特技:異體連心、醫術
被離三昧認為「最有佛緣」的石欣塵,是這位異人在漁陽的慰藉,這一待便待了十年。深知戀慕著有緣無份之人,會是多麼痛苦的事,石欣塵刻意漠視徒弟灼人的視線,仍無法阻止他愛上她——
……………………
【石厭塵】
年齡:31歲
身高:172公分
三圍:B84cm(C)、W60cm、H88cm出身:玉京石氏、舟山不應廬
師承:石世修、容嫦嬿
武學:通明四達功、衛江山劍、血神奪心掌
兵器:倒斷肝腸
親屬:石世修(父)、石欣塵(姊)、言韞輝(母)
闕芙蓉(徒)
持有:《舐紅譜》
特技:啖精噬元、異體連心、媚術
她恨父親淡漠,恨姐姐溫馴,恨母親不爭……唯獨不恨阿好。阿好為她對抗父親,為她帶回姐姐;而母親,其實也不恨阿好。她發誓要學遠走高飛的阿好——倘若她沒被石世修殺掉的話——而非母親。
……………………
闕牧風
年齡:26歲
身高:183公分
出身:鐘山闕氏
所屬:天霄城、酒葉山莊
身份:遐天牧場大統領
外號:「飛鳴現羽」
師承:闕入松、石欣塵
武學:通明四達功、衛江山劍、浮葉飛劍
兵器:知無斬、乾坤雙劍
統領:鶻鷹衛
對鍾阜武林,闕牧風就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最佳例證。看似錦衣紈褲,誰也料不到他會自願前往遐天谷,不但將牧場整頓得有聲有色,更一手打造出勁旅「鶻鷹衛」。
……………………
【春草】
◎所屬勢力:靡草莊
◎持有者:諸葛殘鋒
◎對應武學:無
◎關於此劍:
白玉京覆滅後,諸葛殘鋒耗時十年才完成,鍛造它的每一錘里都飽含著亡國的悔恨與痛苦,那仿佛連自身都想一併毀滅的自我厭棄,最終成就了此劍無可匹敵的堅銳。
劍成以來,斷盡石世修此前此後鍛造的刀劍,遍數舟山,僅騶吾能與之匹敵。號稱「百藝兼通」的石世修憤而不鑄刀劍,日後更索性封爐,不知與此事是否有關。
其名春草,劍長尺六,通體瑩碧,形如竹葉,是柄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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