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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烽火 (第十四卷1-12)作者:教授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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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4 23:39: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教授乙
第十四卷 物得其宜
第一回 選秀
「二三號,竇征南。」
「各位父老、各位鄉親,大家好,我叫竇征南,來自吳中。我今天文論的題目叫『重築強漢夢』。眾所周知,我們漢人曾經有一個偉大的帝國,我們的先祖,他們的熱血灑落的地方,那裡的人就要唯他們馬首是瞻。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是那個時代的豪言。那是個充滿著夢想的年月,每個人都能在廣闊富饒的中原大地擁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土地和財富。那時候的漢人,只要活著,就有尊嚴。可是到了今天,我們已經失去了中原,不再是那裡的主人,我們只能偏安一隅,安受著來自南方的風雨。試問在場大宋的少年們,你們難道沒有夢想嗎?你們不想像我們的先祖一樣縱橫天下、問鼎中原嗎?現在,是靠我們的雙手來重築強漢夢的時候了,我們要拳打平城、腳踏盛樂,重新奪回那些本應屬於漢人的富庶之地!」
「豆豆你最棒!」「豆豆我愛你!」「豆粉永遠支持你!」
「這位選手颱風非常清新,口齒非常清楚,思路非常清晰,說得非常好,我給你『通過』!」
「好的,考官褚淵褚夫子連用了四個『非常』來形容我們二三號的表現,可見褚夫子對這位選手非常地看重。我看其他考官也都不約而同地舉起了『通過』的牌子,那麼恭喜二三號選手入圍!」
「謝謝司儀、謝謝考官、謝謝所有豆粉,沒有你們的支持,我不可能站在這裡,謝謝你們,我愛你們。」
「下面是二四號,高叔。」
「我要說的題目是『我們需要改變』。今天,在我們宋國,人心正在崩壞、年輕和激情正在萎縮。我們有大量的窮人,他們甚至難以維持基本生計,而世家貴族們卻錦衣玉食、攀比成風。再不阻止這一切,則國將不國,所以,現在是我們需要改變的時候了。在華夏族歷史的每個重要時刻,我們的先祖中總有人站出來選擇改變,因為他們從未改變對華夏的愛。在如今的宋國,我們不應該信命,而要用自己的雙手去改變命運……」
「鐺!」
「對不起,這鑼是我敲的。我想,這位學子首先犯了一個錯,那就是他不尊重觀眾。他一上來就開始誇誇其談,說我們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我怎麼覺得現在挺好的嘛。年輕人有時候看問題比較衝動,這個可以理解,但你應該起碼學會尊重。你站到台上,應該是對著台下所有的觀眾,來進行你的文論,而不是你一個人自說自話。所以我打斷你,是不想浪費大家的時間。好吧,就這樣,請下一位吧。」
「不好意思,請二四號下台。來人,把他帶出去。下面是二五號,巴生。」
「大、大……大家好,我叫、那個、巴、那個……巴生,是建……建康、建康的……」
「二五號不要緊張,我們給他點掌聲鼓勵好不好?」
「巴生加油!」「巴生你行的!」
「我、我給大家……大家念、念首詩……念首詩吧,是、是、是我自己……我自己寫、寫的。對酒當歌,吃飯打嗝。譬如朝露,酸不如醋。慨當以慷,多放些糖。何以解憂?低頭喝湯。謝、謝謝……大家。」
「這位學子雖然說話不是很利索,但他能在古人詩作的基礎上進行自己的創作,將生活的細節放到詩作當中,我覺得非常有趣。這首詩很好地反映了我們南朝生活的美好和幸福,聽起來意趣盎然,相信在未來的時間裡,這位學子一定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天地。當然,今天就不給你通過了,以後要繼續努力,爭取寫出更多更好的詩作來,好不好?」
「好的,謝謝考官對二五號的鼓勵,相信二五號一定能在詩詞創作方面實現自己的夢想。那麼下一位,二六號,張黃龍?什麼……請等一下。」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個人?」
「別管了,叫下一個吧。」
「喂喂喂,你們憑什麼不讓我上台?」
「對不起,凡是和檀羽有關的人,我們這裡都不歡迎。把她趕出去!」
「是!」
黃龍嘟囔著嘴,被幾個武士直接架著推出了洞玄觀。外面正在等她的木蘭忍不住笑道:「小熙說你最調皮,看來真是這樣。」黃龍氣轟轟地道:「有什麼了不起,一群人在裡面互相吹捧。我前面那個喔,話都說不清,寫了首歪詩,那個夫子還評得煞有介事,真受不了。」她一邊說一邊學剛才那個考官的表情,逗得木蘭又是一陣笑。
黃龍又道:「師父他們還沒來嗎?」木蘭道:「早來了,在那邊坐著呢。」說著,她指了指對面一間茶鋪,果見四個人正在其中坐著飲茶。黃龍見了那幾人,便一陣風似地跑了過去。
那四人正是檀羽、蘭英、陳慶之和三少主。今天就是洞玄觀觀主江湛的生辰,洞玄觀內正在舉行大型的慶祝活動,而活動的內容,就是文論。據說,來參加文論的有上千人,考官們要從中選出十二人入圍到大殿之內的正賽。正賽中每人還將再進行一次文論,然後由洞玄觀請來的參加生辰會的嘉賓商議,得票最多的就是冠軍。能在正賽中獲得冠軍的選手,則可以拜江湛為師,成為他的弟子。因為洞玄觀和天師道在南朝的影響力,能拜江湛為師,就意味著從此成為人上人,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人來參加這個比賽。檀羽諸人昨晚就商量確定,今天要在這洞玄觀大鬧一場,所以也到了這裡來圍觀。
陳慶之看著觀內外進進出出的人群,哂道:「這洞玄觀還挺有新意的,還弄個什麼文論,虧他們想得出來。」
蘭英問道:「它和子云在漢中建議的科考好像很不一樣呢?」
檀羽道:「是啊。子云當時提議的考試,最大的好處是糊名,而這個文論則是公開的。學子是公開的、考官是公開的、商議的人也是公開的。你可能會覺得,公開的不是更好嗎?其實不然,越是公開的場合,下面暗地裡的操作更是防不勝防。學子可以提前拉票、或者將嘉賓的請帖直接買來,這就等於買了一票。如此一來,這個文論也就變成貴族富人們的遊戲了。這也是為什麼科考實行糊名制更好的原因。」
說著話時,黃龍已跑了過來,一屁股坐到蘭英旁邊,問道:「師娘,你們怎麼才來啊?」蘭英道:「剛剛我們去安排人手了。要進洞玄觀,可不能像你那樣蠻幹,得計劃好了行動,否則怎麼斗得過江湛他們。」黃龍難掩興奮的神情,道:「那我的任務是什麼啊?」蘭英道:「你的任務就是和我在一起啊,我們又不會武功,當然躲得遠遠的。」「啊?」黃龍一陣失望,「我們不會就坐在這裡等吧?要不讓我跟著祖娥阿姊嘛,我一定不會亂走的。」蘭英「噗哧」一笑,道:「黃龍你的表情變化還真大呢。放心吧,不會讓你閒著的,我們有好多事要做呢。三少主要和子云去那觀內,你可不能跟著她。」
她剛說完,檀羽便站起身來,堅定道聲:「我們行動吧。」
第二回 戰意
「檀夫子,曲阿縣主……」檀羽和蘭英的出現讓洞玄觀的門口著實混亂了一陣。
昨天的賞花大會,本有許多人慕名前來捧場,可還沒到洞玄觀,就被琅邪郡的公人攔住了。洞玄觀周圍數丈的地方都被江湛手下的江湖客們占據,其目的,自然就是要讓檀羽等人授首。所幸的是,陳慶之帶著眾人及時趕到,闖過了江湖客們的圍堵,這才成功救出檀羽等人。風波之後,整個建康就傳開了,洞玄觀和檀羽的衝突已經開始。
而江湛的本意原是想把在黑城和洗罪城受的氣在檀羽身上討回來,沒想到檀羽提前做了部署,把北涼的人馬調了過來,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江湛一時氣不過,就在整個天師道的勢力範圍內發下嚴令,凡遇到檀羽等人,一律下殺手。檀羽得知這個消息,也不客氣,就定下了今天大鬧洞玄觀的計劃,要和這江湛好好地斗上一斗。反正既然雙方早在北涼時就已撕下臉皮,那就沒給誰留退路,自然是狹路相逢勇者勝。他除了現有的這些人手,林兒那邊也已聯繫上,隨時可以過來增援,所以他並不感到害怕。
建康城的好事之徒更是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今天是江湛的生辰,原本洞玄觀會閉門一日,由江湛宴請他道上的朋友。可是昨天這場風波一過,洞玄觀竟發了一個告示,說江觀長要尋一個弟子將平生本領傾囊相授,有志者可以報名參加。好事之徒們紛紛猜測,這是針對檀羽而來的,所以早早地等在了洞玄觀看好戲。他們知道,這樣大的動作,檀羽是必定要有所回應的。
然而,當檀羽和蘭英走入他們的視野時,還是讓他們頗為驚訝。畢竟在他們心中,洞玄觀的勢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撼動,來到這裡,需要莫大的勇氣。
驚訝之餘,眾人均是不由自主地低頭致意。檀羽拉著蘭英的手,一路微笑還禮,來到了洞玄觀的正門。守門的衛士自然早看到了他二人、以及他們後面跟著的木蘭,沒敢輕易上前動手。直到二人走近,才有一人壯著膽子上前攔住,說道:「對不起,觀主有令,檀羽和韓蘭英不能進去。」
誰知檀羽剛到門口,卻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向外,一屁股坐在了門口的石階上,蘭英也同時依偎在他的身邊坐下。這場景,與那天神特院中頗為相似。周圍就有那天去了神特院的人,沒等檀羽招呼,也即坐了下去。如此三三兩兩,適才還人頭攢動的洞玄觀門前,竟突然安靜了下來。那守門人完全不明就裡,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進觀中去向管事之人報信。
檀羽此時卻緩緩拾起蘭英的手,湊到嘴邊親了一下,方才神色黯淡地道:「過去一個多月,這雙手,為了賞花大會,辛苦地磨起了繭子。可是,這樣的辛苦,卻輕易毀在這觀中人的手裡。你們說,作為一個男人,我應該怎麼做呢?」
他說得很慢,語調也不高,可聽在周圍眾人耳中,卻只感一股凌人的寒意。在檀羽的身上,以前多是柔和與儒雅,可今天,卻戰意十足。這戰意,比之木蘭、念雙這樣八袋高手所釋放的殺氣也不遑多讓,是將全身的意志凝聚到心神當中,隨時可以爆發。
檀羽探手過去,緊緊摟住蘭英的腰,續道:「我今天來,只為我的女人而戰。因為他們讓英姊傷了心、掉了淚,所以就必須為此付出代價。從這一刻起,要想進此門的,要麼,你能打得過木蘭,要麼,你能辯得過我。」
「哇……」人群中立刻發出一陣驚嘆聲。檀羽終於要和洞玄觀動手了,好事之徒很快將這事傳遍了建康的每個角落。
有人忍不住問道:「檀講郎又不肯收徒,又要擋著我們拜江觀主為師的機會,這不是把我們的路都擋住了嘛。」
檀羽冷然道:「這裡有上千人,其中只有一個能夠獲得拜師的機會,你覺得那個人會是誰?」
那人一愣,「我哪裡知道,那要看大家文論的結果呀?」
檀羽道:「其實一點也不難猜。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那就一定不是你。這是一場遊戲,一場普通人玩不起的遊戲。所以我擋在這裡,是不希望你們跌入這個無盡的深淵。」
又有人道:「可是檀講郎,你不是說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有夢想並且按著自己的夢想堅持走下去嗎?那如果我的夢想是入朝為官,我當然會通過九品中正制察舉入仕,可那同樣是很多人競爭。而如果我的夢想是成為舌戰高手、或者成為大宋的名士,那去爭取做江觀主的弟子,不也是一條合理的路嗎?雖然我現在是普通人,可是爭取了,至少有成功的機會,不爭取,就一點機會都沒有啊?」
檀羽道:「你說得沒錯,通過察舉能入仕、並坐上高位的人,同樣是其中的極少數,與眼下這場文論差不多。但你一定要記住,如果一個目標是不允許失敗的,那你就要非常的小心。這江湛收弟子,只有這一回,下次要再來,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這就意味著,你如果把目標定在成為他的弟子,那就只這一次,一座必須通過的獨木橋,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正因為這不是一種常態,故而最後選上去的人,也必定不是正常人。」
「哈哈,我道這是哪個迂腐之人在傳經論道,原來竟是你。」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檀羽回頭看去,果然是他在史學館曾經的同事、當初曾與蘭英同台競聘的講郎褚淵。據黃龍說,他今天是在這觀內做考官。
那褚淵輕蔑地一笑,說道:「你檀羽當初也去競聘過講郎,也同樣是大家投票決定,同樣是只有一次機會,這有什麼分別?為什麼你自己可以做,卻不准其他人做?這未免太霸道了吧?」他的話一下子激起了不少人的共鳴,紛紛起鬨附和。
檀羽同樣態度冷然,並不抬眼看他,只是緩緩說道:「史學館的競聘是三十個人選三十個人,若非我的加入,就根本沒有失敗者。我參加的目的,只是讓競聘看起來更加公正一些,我並沒有想讓自己獲聘,自然也無所謂成功或失敗。」
褚淵道:「哼,更公正?真是可笑,你一會兒說不允許失敗的事不能做,一會兒又人為地製造失敗,你這個人好像就是為失敗而活著。一個只知道失敗的人,還在這恬不知恥地教訓別人,真讓人笑掉大牙。」
檀羽道:「那你就盡情地笑吧,如果你覺得笑幾下就算成功的話,我不介意你多笑幾聲。你對成功的理解,是建立在戰勝別人的基礎上。而我對成功的理解,卻是建立在戰勝自己的基礎上。戰勝自己,也就是超越過去的自己,是一個人進步的標誌。一個人只有不斷進步,他才有可能是個成功的人,而不只是曇花一現。要不斷進步,就總要面對失敗,所以失敗又有什麼不好?像我以前曾在舌戰上敗給過很多人,後來都能在舌戰上找回場子。昨天我又敗給了江湛,但我相信,在不遠地將來,我就能戰勝他,因為我已找到失敗的原因和勝利的方法。相反的,褚講郎,上次你和英姊曾間接地舌戰過一次,你覺得再戰一次,你能戰而勝之嗎?按你對成功的理解,如果不能勝她,那就不算成功。」
褚淵被他一番話,說得臉上陰晴不定,正欲再辯,後面又出現一個人的聲音:「褚兄不必著急,讓在下來會會他。」
第三回 趕驢
檀羽再次回頭,卻見那也是個老熟人,仇池離宮群英之一、《後漢書》的編者范曄。
檀羽一愕,心道:「范蔚宗一代學者大家,他怎麼也幫天師道做事?」然而口中卻不能言明,便隨即微作一笑,轉回頭來。
范曄在檀羽身後一禮,當先發難道:「為儀見了故人卻不見禮,這可不是你這明禮之人的作風啊?」
檀羽毫不退讓:「蔚宗兄在仇池是國主的座上賓,在宋又是什麼人物?」
范曄道:「徐掌柜店裡的幫工,受江觀主之邀來朝賀的客人,沒什麼身份,也不是什麼人物。」
檀羽道:「原來蔚宗兄是徐湛之的人,失敬。不過既然你在此地是白身,而英姊這曲阿縣主,在朝中大小也算個爵位吧,何來我向你見禮之說?」
范曄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只得笑道:「為儀果然犀利,再不是冷水溪時的不堪一擊。難怪覺賢、趙溫、沮渠兄弟全都敗在你手。誠如你所言,當時與你對戰的人,都已被你踩在腳下,還剩下的,也就我一個了,真是讓人唏噓啊。」
檀羽道:「想來那些人中,論舌戰之力,怕也不及蔚宗兄之分毫,當時也正是你的一番說辭,差點讓我墮入魔道。如今再次見面,我自然會小心應付。」
他二人一上來這來去數語,看似寒暄,實則暗流涌動,一個應答不慎,就會被對方抓住破綻。當真是高手過招、字字見血。現場也只有蘭英、褚淵等少數幾個舌戰高手能明白其中的兇險。蘭英在一旁不自禁地緊緊握住檀羽的手,為他傳遞信心。
范曄又道:「為儀剛才對大家說的話,似乎是在反對這種以投票的方式選擇最後的優勝者,也就是反對推選的形式。那麼我想請問,你有比推選更好的方式嗎?當然你可以說,科考也是一種,可文論和舌戰,如何通過科考來進行?」
檀羽道:「推選的方式有很多種。洞玄觀所採用的,是由少數人決定多數人的命運。這些少數人或許是你們所謂的成功之人,但那就可以為眼前這麼多人做決定嗎?史學館所採用的,則是一人一票制,每個人都有投票的權利,最後少數服從多數。可你又如何保證這每一個人都不受其他人影響,而獨立自主地投出自己認為最合適的那一票?」
「這麼說來,為儀還是反對推選的。任何一種形式,總有它的弊端,你永遠無法設計一個完美的方案。」
「重要的不是投票的制度,而是投票的人。投票的人,必須是一個負責任的人,他要為自己投出的這一票承擔責任,不管這一票最後成為多數還是少數,他都已經做好準備去接受。如果是這樣,那麼不管哪種推選方式,都是可行的。」
「責任?那麼如何才能讓每個人清楚自己的責任?或者說,不清楚自己責任的人,你就要剝奪他投票的權利?」
「責任並不複雜,每個人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品德不受侵害,而不去管別人的事、別人的品德如何,這就是最大的責任。」
「哦?這倒讓我相當驚訝,這『不利天下』的話,卻從為儀這個儒門正宗的口中說出來?」
檀羽當然知道,「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乃是道家楊朱的名言。范曄這樣說,是想把他往歧路上引,他又豈能上當,當即辯道:「我這番話和道家之言大相逕庭,豈是楊朱那自私之語可比。每個人所珍重的,應該是心裡的『義』,而不是『利』。只珍重利的人,那不過是自私的人。孟子說:『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所以,要利萬民者,對上位之人,則是要『致誠心以順天理』,可對於普通人,則只要管好自己心中的『義』,就是真正的『匹夫之責』了。」
范曄長長地「哦」了一聲,似笑非笑地道:「這話說得太複雜,我也聽不太懂。總之,為儀的意思,每個百姓都應該為了自己心中的所謂『義』而活著?」
「是!」檀羽斬釘截鐵地回答。
范曄仿佛深有所得,向著旁邊一個地方忽然一擺手,大聲喚道:「趕過來!」
就見不遠處有人趕著一輛驢車走了過來。在驢車的前部,伸出來一根木桿,上面懸著一捆鮮草。那草就吊在離驢嘴的不遠處,那拉車的驢不斷地伸嘴想要去吃那草,可始終夠不到,如此反覆施為,那驢也就不斷地向前走著。圍觀眾人見此情形,都不自覺地鬨笑起來。
范曄臉露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提高了聲量喝道:「為儀所說的『義』,可與這拉車的驢所想要得到的草一致乎?驢沒有草吃就不能活,所以對於驢來說,草就是最重要的,是它心中的『義』。普通百姓也是一樣,吃飽飯對他們就是最大的『義』。為儀的意思我如果理解得不錯,就是說,百姓都應該守住自己心中的『義』,就如同這個驢想要得到它面前的草一樣。但是大家都看到了,這草它是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反而卻讓它變成了你我奴役的工具。所以,如果按照為儀的道理,每個人都堅持心中的『義』,其結果就是每個人都將被更有權勢的人所奴役。事實上也是如此,那些所謂的道德君子,又有幾個不是一身孑孓、要看別人的臉色吃飯?」
他的話不冷不熱,個中嘲諷之意卻表露無遺。檀羽被他一喝,竟突然失了聲,再說不出話來。
圍觀之人也已停了笑,齊齊看向檀羽。大家都知道,這才是范曄一直隱而不發的原因,他要的就是這一擊制敵的效果。旁邊的褚淵見他深藏如此狠辣後招,也是暗自佩服,微微地向他一躬身,以作敬禮。
檀羽此時只感覺被這突如其來的驢車打得有些緩不過氣來。檀羽適才拋出的義利之辯,在他的《立身》一書中早已有所闡述。他本意是想在這辯題上與范曄一戰,他自信在義理一道,自己絕不輸任何人。可沒想到,范曄的能力和對自己的了解,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他並沒有硬接自己拋出的命題,而是跳出了這個自己設定的框架,另闢蹊徑,也就取得了出奇制勝的效果。
兵者,以正合,以奇勝。范曄早已深諳此道。
檀羽有些後悔自己剛才不該如此激進,一下拋出太多的觀點,等於把自己的破綻全都暴露給對方,焉有不敗的道理。他越想越心驚,一時竟想不出該如何應對,神情也僵住了。場中立時靜得鴉雀無聲。
身邊的蘭英感受到了檀羽的顫抖。她當然明白檀羽此時的處境,沒有比她更熟悉檀羽的人了。范曄故意出言令檀羽轉入他自己書中的言論,然後再用早已準備好的說辭一戰,這是有備勝無備,顯然,其人是早把檀羽當成了對手,誓要力戰勝之的。
蘭英心裡明白,如若今天這第一陣就敗北,以後很難再有翻盤的機會。這時候,只有她能幫檀羽了,所以她也開始緊張地思索起來。
驢?出身農家的她,對驢這種動物自然不會陌生,甚至還有相當的親近感。把人比作驢,其實也沒什麼不妥啊?
不多時,她心中已有計較,便回頭問旁邊的黃龍道:「你會趕驢不?」黃龍一怔:「趕驢?」蘭英微笑道:「你上去試試?看看能不能趕得動這輛驢車?」
眾人見回應的不是檀羽而是曲阿縣主,全都好奇起來。他們當然知道這位在中原外號「火娘子」的女子,也有著相當不俗的實力,故而都對其的行為充滿了期待。
黃龍也不明白蘭英的意思,不過既然師娘吩咐,也就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在驢屁股上拍了一拍,讓它往前走。可那驢一開始本是在往前的,被黃龍這一拍,反倒站住不動了。黃龍見狀,睜大了眼好奇不已。半晌,她又跑去趕驢人那借了鞭來,在驢背上連抽數下,可那驢不但不往前走,卻倒反而連退數步,險些讓黃龍摔個跟頭。圍觀眾人這才明白蘭英的用意,禁不住又一次鬨笑起來。
黃龍嘟著嘴道:「大師娘,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蘭英笑道:「黃龍你沒在鄉下住過,所以不知道。這驢可是有這倔脾氣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為什麼呀?」黃龍一臉的疑惑。
「就像剛才范先生說的啊,因為它心中有自己堅持的『義』,或者說,它知道自己做這事的目的是什麼。你還記得羽弟上次在洞玄觀對一眾拜師者說的話嗎?」
「嗯,當然記得。師父讓那些人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麼,然後堅持著去實現它。」
「沒錯。其實推而廣之,我們每個人都應該這樣。據我的觀察,現在在大宋,沒有幾個人知道自己做一件事到底是為了什麼。學子去學館,不知道學習的目的是什麼;商賈去經商,不知道經商的目的是什麼。更有甚者,兩個人在大街上吵架,吵了半天,卻忘了自己為什麼而吵。」
她這幾句說完,停頓了一陣。在場眾人聽到她這番話,立即就想到了自身,俱是不自覺地點頭。看來,他們都犯了蘭英所說的毛病。
蘭英又是莞爾一笑,繼續說道:「那麼,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呢?答案很簡單,正如范先生說的,堅持自我的人,都是被更有權勢的人所奴役的。所以他們感到害怕,就想著不被人奴役、而去奴役別人。於是他們迎合那些奴役他們的人,希望有朝一日也變成那樣,其結果就是,他們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迷失了自己,忘記了當初的目的,變成沒有自我的人。」
「在我看來,被人奴役又有什麼關係呢?自由不是免費的,這個世上沒有人絕對自由,即便權勢無限大的人,還要受天道的約束呢。所謂『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就是這個意思。道家面對這個問題,選擇的是逃避,而儒家面對這個問題,卻要像一個勇士一樣地勇往直前。因為,只要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明白自己的理想為何,堅持自我道德的高尚,你就總能樂在其中。所以羽弟要表達的,也正是要讓大家像這頭驢一樣,都有一副堅持心中大義的倔脾氣,那樣我們這個世界才會更加美好。天師道不是也一直宣揚人要像動物一樣生活嗎?這倒是和羽弟所倡導的不謀而合呢。」
她的話語中,自有女性的溫柔。語速不快、語調也很溫和。可她受檀羽的影響極深,言語中的霸氣不自覺地就流露了出來。那氣勢,同樣是屬於一名儒者的,絕非是范曄所能抗衡。所以,此時的范曄,眉頭緊皺,全沒了剛才的囂張。他沒想到,一向不露聲色的蘭英,竟會如此一針見血,破了他準備良久的招式。他一時情急,竟然再沒了一句話。
這就叫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蘭英用天師道的教義去抗辯,立即成功地反噬了范曄的精心準備所帶來的傷害。
蘭英見這場面,心中一笑,便知自己已經成功挽回了敗勢。於是繼續向眾人說道:「剛剛羽弟還說想在這裡建一個社團,卻沒想到叫個什麼名兒,要不咱們就叫『趕驢社』吧?誰要是有興趣,盡可以加入到趕驢社來喔。」
眾人一聽,原來檀羽來這洞玄觀門口,是要在此成立社團,這就是要與洞玄觀攤牌了,人群中立刻喧譁起來。不多時,就有已經在洞玄觀選秀中失敗的人上前要求加入。有了第一個,加入的人也就逐漸多起來。一個新的社團,對於這些夢想成為人上人的逐利之徒,正是一個天大的機會。
而此時,檀羽則湊到蘭英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一聲「謝謝」。
第四回 婦人
洞玄觀的正門處,因檀羽等人的出現而熱鬧非凡,可是側門卻相當冷清,只偶爾有人進去參加文論,也沒多少守門的人。陳慶之和三少主,正是從這個門進到洞玄觀中。
觀中的前庭,就是剛才黃龍偷偷混進去參加文論的地方,在旱橋前面搭起了一個高台,選手就站在台上講說。台下正前方放著三張茵席,兩男一女坐於其上,應該就是文論賽的考官。考官中本應有一個是褚淵,不過他此時已被檀羽吸引出去,所以換了一人。
這時候,也正是檀羽擋住大門,與褚淵舌戰之時。沒有從大門進出的人群,庭中冷清了許多,但文論卻仍在進行。學子們時而激昂、時而深沉的文論,考官們有水平沒水平的點評,充斥著整個前庭。
三少主悄聲道:「夫君,你說怎麼會有一個女考官坐在中間呢?」陳慶之道:「小君的意思是,我們打這女考官的主意?想法不錯,我先去打聽看看她究竟是什麼人物。」
陳慶之擠進人群中,找了個台下的看客,小聲問道:「借問兄台,坐中間這個婦人是誰?」
那人略作詫異狀地看著他,道:「你是剛來建康的吧?連她都不知道。她就是新蔡公主劉英媚啊。」
陳慶之道:「抱歉,我剛從北涼過來,對這位公主不甚了解,還望兄台詳解。」
那人道:「她是當朝皇帝的公主,嫁與衛將軍何瑀的兒子何邁,那何家是建康的豪俠,家裡養的死士何止千百,自然在建康極具權勢。再加上,她還是輔國將軍蕭斌的小妹,自然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陳慶之道聲「多謝」,這才回到三少主身邊,將打聽到的情況與她說了。
三少主奇道:「奇怪,南朝公主一向是嫁給世家豪族的,這何家原是江湖門派,怎麼倒嫁給他們了?那蕭斌也不姓劉,怎麼倒和她是兄妹?」
陳慶之笑道:「這些問題,小君還是一會兒去問她自己吧。不論如何,這麼重要的人物,的確是很有用的。」
三少主卻猶豫道:「可她的背景這麼強,萬一簍子捅大了……」
「小君可從不是怕事的人,怎麼也說起這話來?」
「我倒不是怕,就是不知道為儀能不能兜得住。」
「你可別替他操心,我才不信這世上還有他擺不平的事,他的招多著呢。你還是幫我看看這庭中守衛的情況吧。」
二人一邊說著,眼光開始在這庭中逡巡。不多時,三少主續道:「她身後站了四個,門口四個,四周圍牆邊十二個,人群中還有九個常衣的。一共二十九人,不好辦啊。」
陳慶之聽著她的指點,腦中開始飛速地計算。算了一陣,就見他的手開始凌空比划起來,口中小聲道:「小君的人對付門口和圍牆邊的十六人,乞丐兄對付身後四人,我們兩個從這個地方先往北沖向那婦人,再轉而向西,帶開人群中的九人,這樣東南方向的一條路能留出幾息的工夫。出了庭院是觀中的房舍區,方便逃逸。」三少主點點頭,重又挽起陳慶之的手臂,開始運轉自己體內的真氣。
約過了一柱香的工夫,忽從牆外傳來一陣鞭炮聲。那是木蘭發的信號,意味著檀羽等人已完成任務安全撤離。
陳慶之當即一聲長嘯,在場中大叫道:「新蔡公主萬福,在下仇池人陳慶之,仰慕你的容顏已久,每夜夢回,都會因為想念你而夢濕被衾。所以本人特地從仇池來到這裡,就是想與公主一交魚水之歡。在下平生閱女無數,相信不會讓公主失望的。」說罷,他的喉中竟發出一陣淫笑。
圍觀眾人無不驚訝萬分。那新蔡公主劉英媚聽得呼喚,也回過了頭來。那是個一臉盛妝的華貴婦人,一張鵝蛋小臉,配上曼妙的身段,確有幾分抓人的魔力。加之她的雙眼含情,聽得陳慶之的「表白」,那半帶欣喜的蹙眉,在場的男人們都被她勾得心中一盪。
然而守衛們卻沒有讓這一幕維持太久,十來個武士迅速從各個方向往陳慶之圍了過來。陳慶之見狀,嘴角微微一揚,就拉著三少主向劉英媚衝過去。他和三少主武功相當,步調也很一致,向前的同時,見有衛士上前阻擋,二人立時折而向西,帶著人群也到了庭院西側。
同時,就見十幾個人影忽然出現在庭院當中,那自然是念雙和伊吾城的諸多高手。眾人俱是按陳慶之的指點,對付自己負責的守衛。原來,剛才陳慶之的凌空比劃正是給他們看的。之前他們早已按計劃潛伏在洞玄觀的各個角落,就等陳慶之出現來給他們部署任務。以念雙為首,立即與衛士們戰在一處。他們的武功略超出衛士一截,對方也就無暇再顧及陳慶之二人。
這時,又一個鬼魅般的身影閃近,那當然是韓均。韓均的目標正是由陳慶之指定的劉英媚。由於劉英媚身後的衛士們已被陳慶之帶開,她的身後漏出了一條暢通的大道。韓均使動輕功,很容易就接近那劉英媚。劉英媚不過是個養尊處優的柔弱婦人,如何能敵得過韓均的功力,立時就被韓均制住穴位、負於背上,然後沿著陳慶之早已計算精確的道路,逃之夭夭。
這一切發生不過幾息的時間,待庭院中人反應過來時,劉英媚已被綁走。就有人高聲叫道:「快去稟報觀主!」就有閒著的下人飛奔去了後面的大殿。
不多時,便見江湛帶著滿面的怒容走了出來,見陳慶之伉儷正氣定神閒地在一旁看戲,當即喝道:「陳慶之、李祖娥,你們果真是要與貧道對著幹嗎?」
陳慶之正欲作答,三少主搶道:「江湛,我在居延縣時就想和你翻臉,對著干就對著干,難道怕你不成。」
江湛一聲冷笑道:「我的李三公子,這裡可不是你們伊吾城,由得你一個瘋婆娘在此耍橫。真是可笑,侯家堡的公子、伊吾城的少主,竟然干起了盜寇的勾當。我勸你們趕緊把公主放了,否則,要滅了你們,對我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三少主卻一臉鄙夷之色,道:「哼,盜寇的勾當?我夫君在仇池時本就是匪首,我們伊吾城更是由寇發家,當寇干一票又有什麼關係。不像你江湛,只配說些陰陽怪氣的話。可惜,這些話對我一點用都沒有,因為我打心裡就一直鄙視你。所以還是把你那些話拿去對付你那些狐朋狗友吧。夫君,我們該撤了。」
陳慶之過去握住三少主的手,向著江湛微作一笑,說了句:「要救公主,等著我們的消息吧。」便轉身向庭外飛奔而去。眾衛士還欲上前阻攔,念雙和一眾伊吾城高手立時將道路一封,隨即且戰且退,也出了洞玄觀。
這邊,洞玄觀中本來預備的生辰宴會,哪還有辦下去的可能。江湛將手一揮,衛士們忙將學子和圍觀看客們統統趕了出去。觀中這才安排人手,一面四處搜尋劉英媚的下落,一面去通知劉劭、徐湛之等人,洞玄觀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五回 郡主
建康城往北,過了長江就是揚州。司馬靈壽以前曾在這裡做過兩年工,昨天從洞玄觀出來,他就建議到這裡來。揚州他做工的主家,如今已是人去屋空,正好給眾人暫住。
今天,司馬靈壽並沒有參加眾人的行動,他獨自去尋他弟了。而這時候,他卻一個人坐在堂屋的角落裡發獃。檀羽見狀,只能上前安慰道:「放心吧,令弟一定會沒事的。」司馬靈壽淡淡地回了句:「謝謝。」檀羽聞言,一陣黯然神傷,其實他心裡也有不詳的預感,他的族弟司馬道壽可能真的出事了。
昨天在洞玄觀,那江湛一上來就說出徐湛之拿檀羽的手下出氣的事。後來在看到司馬靈壽的時候,檀羽立即就想到了他弟司馬道壽。司馬道壽是在仇池之戰的時候離開長安回南朝的。雖然具體原因並不清楚,但檀羽猜測,這是天師道的人想通過司馬道壽來了解識樂齋諸人的情況。後來檀羽到了南朝,一路下來,沒少與天師道衝突,可見他們其實早就注意到了自己。這時,他想起了在金山寺查案時收到的那個揉得皺巴巴的紙條,如果所料不錯,這張紙條,就應該是司馬道壽冒死傳出來的。
如果真是如此,司馬道壽此時將非常危險,甚至有可能已經……
司馬靈壽連續兩天在建康和周圍地方尋找司馬道壽的下落,卻一無所獲。昨晚上,當司馬靈壽滿臉失望地回到住地,檀羽立即明白了一切。情急之下,他馬上就定下了綁架的計策,而新蔡公主劉英媚就成了那個不幸者。在檀羽看來,只有綁架了天師道的重要人物,他們也許才能救回司馬道壽,雖然他心裡也清楚,這樣的機會其實已經很渺茫了。他這是置自己辛苦積攢的名氣不顧,也要為自己的朋友出一口氣。當然,這樣順便在洞玄觀一場大鬧,也最終讓自己所處的地位徹底明朗起來。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如何在與天師道和劉義康的戰鬥中獲取勝利了。
檀羽小聲對蘭英道:「唉,是我們害了小司馬掌柜。若非我們與天師道為敵,他也不致冒此風險。」
蘭英道:「羽弟別再自責了。我們當初不也是想在長江邊好好過日子、不去管什麼匡正亂局的事嗎?可亂局一旦形成,哪怕是想做布衣百姓,也是不可能的。現在只能寄希望司馬掌柜安然無恙,那就謝天謝地了。」
另一邊,韓均和念雙正在收拾行囊,準備前往北涼。昨晚聽韓均提到了雙妹,念雙就再也坐不住了,當時就想走。檀羽苦勸之下,他才決定完成了今天的任務,再和韓均一道離開,也正好幫檀羽把蕭氏血書帶過去交給林兒。二人也不多言,當即告別諸人,騎快馬往北涼而去。此後對戰李寶的情景,前文已然敘述周詳。
黃龍此時卻興奮不已,今天大鬧洞玄觀,不僅出了昨天花展被砸的惡氣,還讓那江湛大大地丟了丑。此役之後,相信江湛在建康的地位也要受到質疑了,畢竟被人欺負到頭上,卻又無可奈何,作為天師道的核心人物,這實在說不過去。想必此刻他們一定是在建康周遭密集搜索,必欲找到新蔡公主才肯罷休。
然而,檀羽他們躲的地方,又豈是一兩天就能找到的。黃龍道:「這地方真好,躲在這裡,保管沒人能發現我們,安全著哩。可是師父,為什麼這揚州會這麼冷清呢?處處都殘破不堪,哪像天下聞名的商都啊。而且我們現在的小村,就只幾個老人,連個年輕人都沒有。還有啊,這家莊園這麼大,怎麼就荒廢了呢?」
檀羽道:「別說這揚州了,就是建康城郊的顏師伯家,那不也相當破敗嗎?南朝這些年只顧著打仗,各地的地主、富戶沒了生計,只好輾轉遷移,像司馬大俠他們,就只能千里迢迢到仇池去謀生。地方上若沒了富戶,也就沒人願意出錢修橋鋪路,自然地,這地方也就百業凋零了。」
黃龍道:「嗯,我明白了。這就是像孟子說的,即便『寡人好貨』,也應該讓『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囊』,也就是要『與百姓同之』。」
檀羽贊道:「你最近進步很快呢,已經明白這樣深入的道理。」
黃龍也不謙虛:「那是當然,名師出高徒呀,黃龍當然不會給師父和師娘丟臉啦。」
檀羽笑了笑,又問剛從房中出來的蘭英:「那位公主怎麼樣了?」
蘭英道:「公主有些難纏,問她的話一個也沒問出來,反倒被她套出了不少話。我沒辦法了,只好讓子云去會會她。」
檀羽奇道:「竟有這等事?我們去看看。」
原來從建康出來後,到了這揚州的一個小村,眾人在這莊園中落腳,那劉英媚就被安置在一間客房中,由蘭英負責與她接觸。可是蘭英與她說了半天的話,卻沒問出個之乎者也,無奈之下,只能換了陳慶之去。
陳慶之剛一進屋,那劉英媚出奇地並未表現出任何的慌亂,反倒有些興奮地道:「這位公子好面生,不像南朝人?」陳慶之一愣,回道:「在下姓陳,從仇池來的。」劉英媚在口中咂磨了半天,喃喃地道:「姓陳?真是好姓啊。」
陳慶之又是一愣,道:「公主,我們帶你來此……」
還沒說完,劉英媚就打斷道:「陳公子剛才牽著的那個女人,是你的妻嗎?」她似乎完全沒理會自己正被綁架的事實。
陳慶之無奈,只得回道:「她是我的妾室,我的正妻沒有隨我同行。」
劉英媚默然地點點頭,又是喃喃地道:「陳公子這樣的人才,妻妾成群也是理所應當的。那個女人又美又年輕,整個大宋怕是也找不出這樣的麗人,唉……」
陳慶之並不擅長口舌之辯,於這公主的糾纏竟沒什麼辦法,只得禮貌地回了句:「公主已是他人之妻,還能保持少女般的容顏,也是難得之事啊。」
劉英媚聽得他言,卻一下子展顏笑了起來。她的聲音很輕亮,笑起來又有少婦的成熟氣息,陳慶之若不是已經定情於三少主,放在以前,怕是早已為之一動,就要對其「下手」了。劉英媚笑了一陣,方道:「好久沒人這樣誇我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啊。」
陳慶之差點沒暈過去,心道:「花痴阿姊,你現在可是在被綁架的過程中,竟然說這是好日子。」
劉英媚可不管他想的什麼,只是繼續說道:「剛才在洞玄觀,你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陳慶之這才明白她心裡所想,自己在洞玄觀的說辭,不過是想藉此引開旁人的注意,哪知她竟當了真,忙道:「那些話都是唬人的,公主千萬別當真。在下心中只有娥兒一個,不會再和別的女人有什麼往來。」
誰知劉英媚竟毫不在意,輕笑道:「你在我面前不過是個小弟弟,你的心思我會看不出來?你對女人有天生的喜好,你的心可以騙你,你的身體卻騙不了你。你的那個娥兒固然很美,但卻總有老去的那天。到時候,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對她嗎?」
「當然!」陳慶之斬釘截鐵地道,「我的誓言這一生都是不變的。」
劉英媚又是一陣銀鈴般地笑,笑畢方道:「這樣的話,我都不知聽過多少個男人說了。若在十年前,我興許就信了,可是現在……呵呵。」
陳慶之被她一陣譏笑,忍不住有些生氣,道:「那是你遇到的男人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我也沒必要在此和你表什麼決心。」
劉英媚道:「小弟弟,我會讓你明白,女人是有很多種的,有些女人的好處,你身邊的人給不了你。嘻嘻。」說著她又笑了。
陳慶之也自信曾是個多情種子,今天遇到這個劉英媚,竟是縛手縛腳,完全施展不開。他一陣氣惱,正欲再說,後面卻傳來一陣人聲:「子云,可別再上她的當了。」
第六回 荒唐
檀羽、蘭英、黃龍、三少主四人走進屋來。檀羽臉帶微笑地對三少主道:「一向泡在女人堆里的陳公子,怎麼今天對這位公主卻束手無策?看來三少主已經把這匹野馬徹底馴服了。」
誰知三少主卻口中一哂,慍道:「為儀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可不是他在外面找的那些野女人。」
檀羽被她一搶白,竟有些不知所措。旁邊蘭英忙解圍道:「三少主別介意,羽弟這玩笑開過了,我替他道歉。」檀羽聞言,也只能躬身致歉。三少主卻不還禮,只到了陳慶之身邊,握住他的手站定。
檀羽心中一凜,識樂齋中的女子還沒有像三少主這般剛烈性子的,這倒是有趣得很。他又是一笑,方才說道:「這位公主說的話,不知道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不過有一點卻肯定是假的?」
「哦?」眾人俱都惑然。
檀羽道:「她一上來就問子云『不像宋人』?可子云在洞玄觀時就已道明身份。由此可見,公主這是在惺惺作態,其目的我猜是要利用類似於攝魂音那樣的幻術來迷倒子云。」
話剛說完,劉英媚又笑了,這次的笑非常爽朗。只聽她道:「為儀果然名不虛傳,真是洞悉一切啊。」
檀羽一怔,「你認得我?」
劉英媚道:「如今在大宋最炙手可熱之人,父皇、兄長他們常常提你的名字,我怎會不知道?光看你腰間那塊紅玉,就知道是你了。我們一些姊妹私底下都稱你為『紅玉先生』,雖然我覺得這樣把你叫老了,可你的確比徐湛之、江湛那些陰陽怪氣的老慳要有趣得多。只是不曾想,紅玉先生何時做了盜寇?這恐怕連父皇都罩不住你的吧。」
檀羽笑道:「公主別忘了我的大父是誰,陛下想要我的腦袋可不是第一次了,索性我就當個盜匪,這樣也好讓他名正言順嘛。」
劉英媚道:「佩服佩服。不過,你要是出了事,可不知有多少女子會掉眼淚。我倒是可以幫你解圍,不知先生是否願意?」
「哦?說來聽聽。」
「這個辦法簡單得很,讓這位陳公子娶了我,就沒什麼綁架不綁架的了。」
此言一出,檀羽、蘭英、黃龍三人都忍不住「噗哧」笑了,唯陳慶之和三少主一臉怒容,不知該如何應答。檀羽笑道:「這事我可做不了主,得看陳公子的意思。子云,你怎麼說?」
陳慶之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心情,這才一字一頓地道:「公主殿下,謝謝你的美意。但是我說過,除了家中的一妻一妾,我不會再和別的女人有什麼往來。公主也是有家室的人,還請自重。」
劉英媚神色黯然地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嗎?如果你願意娶我,夫君我隨時可以休了他。」
陳慶之正欲再答,三少主已然怒不可遏,喝道:「你這個女人真是沒臉沒皮,世上哪有像你這樣不害臊的。自己明明有男人,你自己不歡喜,就硬要去搶別的男人。早聽說你們南朝皇族是藏污納垢的地方,現在看來,真是一點都不假。」
檀羽見三少主情緒有些失控,忙叫蘭英過去將她扶了出去,這才對劉英媚道:「公主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婚姻這樣的大事,不能作為交換條件。別說子云不答應,就算他答應了,我也會從旁阻撓。我不怕當什麼盜寇,如果怕了,我就不會這樣做。這次請公主到此,不為錢財、不為私人恩怨,只是為了換回我的一位朋友。如果這位朋友平安無事,我會親自將公主送回去。在這之前,只好委屈你在此住幾天了。眾位兄弟,好生看著公主,吃穿用度一律不得短缺。」
劉英媚道:「我還有一個要求,我要陳公子親自照顧我。讓他給我端茶送水,不過分吧?」
檀羽回頭去看陳慶之,陳慶之又是一陣無奈,半晌方道:「行!」
走出房門時,陳慶之直搖頭,道:「為儀,以前你說我這一生一定要毀在女人身上,現在可真是應驗了。想我陳慶之當年也是叱吒風雲,今天竟淪為替人端茶送水的……」
檀羽奇道:「你也算見過大世面的,怎麼連這樣一個糾纏不清的女人都沒辦法。」
陳慶之道:「我可不像你,對誰都能翻臉。我這一生就從沒對女人翻過臉,這回綁個女人來,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檀羽道:「也是,你總說我的性格太獨,現在倒看出好處來了。我心中的羈絆不多,只要林兒、英姊、尋陽公主她們沒事,我就能保持冷靜。這點上,我倒勝過你了。」
堂屋中,三少主還在生氣。蘭英坐在一旁不住地勸她:「子云對你這樣好,你應該高興才是,幹嗎要生那新蔡公主的閒氣?」
三少主道:「我是覺得她說這些話像是在耍我們,我不信她真的這樣放蕩,你信嗎?」
蘭英想了想,道:「我信,南朝的這些貴族本來就夠荒唐的,我是早就見識過了。始興王和海鹽公主的事、武陵王和楚江郡主的事,太多了。而子云為了你,寧可捨生忘死去闖洗罪城,這樣的氣概,就不是南朝貴族們能比的。那新蔡公主如果從江湛那裡聽說了這回事,早就對子云芳心暗許,也不是沒可能的吧。」
三少主點點頭,這才開顏一笑道:「要像你這樣說,那我在南朝可莫名地多了不少情敵呢。」說得蘭英也是一笑。
說話時,檀羽三人也走了出來,檀羽將劉英媚的要求與二女說了。三少主經蘭英一勸,倒不怎麼生氣了,只是道:「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不然惹惱了她,平添許多變數。不過我不想再見她的面,我們不是需要一個人去建康和那些人談判嗎?讓我去吧!」
檀羽抿抿嘴,道:「我本來是打算親自去的,既然三少主不懼那些人,倒是能做成一些事,那我們就同路前往吧,今晚就出發。」
原來他們事先正商量由誰回建康去談交易之事。這劉英媚是當朝公主、輔國將軍的小妹、又是衛將軍的兒媳,茲事體大,檀羽本來要親自出面去和各方人等周旋。不過現在既然三少主願意同行,倒是再好沒有了。三少主雖然武功有限,但在低級武師面前,自保還是足夠的,這一點比蘭英要好。而且她見慣了場面上的人物,能夠鎮得住場子,平時又行事低調,此行如若要和貴族們打交道,她的確有不小的優勢。
檀羽頓了頓,又道,「黃龍也去,趕驢社的事,就由你來出面。我們城南的宅子,你可以暫時將之作為社團活動的場所,不過那地方小,可能還得尋覓新的地方。一會兒你和英姊商量,定下第一次活動的時間,到各個客棧、酒壚去宣傳,爭取儘快把名聲打響。」
黃龍聽到給她安排這麼重大的任務,興奮不已,不住地道:「師父放心吧,黃龍一定辦得妥妥噹噹的。」
蘭英卻不無擔憂:「黃龍年紀還小,現在就讓她四出聯絡,是不是太早了?」
黃龍忙道:「師娘何必擔心,我都快十六歲了,林兒師叔剛出門的時候不也十六歲嗎?」
檀羽道:「這話說得對,英姊不必擔心。現在本是該讓黃龍出來歷練的時候了,我心中有意讓她幫我做些大事,她若能早日成熟,也能更快地加入進來。」
黃龍聽到檀羽對她有這樣的期許,興奮地連連點頭。
檀羽微微一笑,又道:「現在建康一定為了公主的事鬧翻天,這趕驢社估計不會有太多人關注,這正是我們發展的大好時機。黃龍你和蕭道成他們接觸時,也認識了不少人,加之你性格活潑,很適合這種社團活動。所以你要利用這些優勢,多與各方人等接觸,鍛鍊自己的口才和應對能力,以備日後參與關鍵的舌戰。另外,還要請三少主派兩名高手暗中保護,以免出現意外。」三少主聞言,當即差了兩名部曲聽黃龍吩咐。
於是眾人商議一定,便各自回去歇息,直待月上中天,這才輕裝簡行,重又回建康去。
第七回 仇胡
檀羽和三少主,坐著木蘭駕的馬車,戴著月色,緩緩地向建康進發。
檀羽還是第一次與三少主近距離接觸,頗有些無所適從。三少主卻雙眼緊閉,並沒有在意他的感覺。也不知過了多久,檀羽心想著,還是該說點什麼,好歹以後也是一家人,便道:「在漢中時兩次得你相救,一直都沒機會當面致謝……」三少主卻只是淡然地回了句:「沒什麼,不必掛在心上。」
檀羽沒想到碰了個軟釘子,一時竟有些語塞,撓著頭道:「你和子云完婚,我們都沒能親臨道賀,真是有些遺憾。」面對三少主,他竟只能這般沒話找話。
三少主似也感到了他的侷促,睜開眼來,柔聲道:「為儀不必如此。我知道,識樂齋的人都聽林兒主母的,而主母卻聽為儀的,所以你才是我們真正的主人。我李祖娥如今唯主母之命是從,自然也是你的部曲。你又何必這般在意我的喜怒呢?」
檀羽聞言,忙正色道:「也許林兒沒和你說清楚,在識樂齋里,沒有上下高低之分,只有各盡其所能。林兒既然接納你為我們的一員,自然是把你當她的姊妹,而非部曲。子云是我兄弟,你也當然是我的親人,我怎能不在意你的感受。」
三少主嘆道:「也許是我的性格使然吧。除了我二叔,我從小就沒有過親人,所以也只把你們當朋友,而非親人。可識樂齋的人,畢竟來自不同地方,以後也是要各奔東西的,和親人始終有區別。至少我覺得,我唯一不會離開的,只有夫君一個人。」
檀羽道:「其實,要離開的早就離開了。自打我從趙郡出來,與我同行過的夥伴有鄭六兄、苻達主公、小司馬掌柜、三塢主、韓麒麟,還有你們在北涼時同行的李峻法師。我無緣與他們做一生的夥伴,故而大家分道揚鑣。而如今剩下的,都是志趣相投,能終其一生在一起。我當然希望子云和三少主也能如此。林兒一直在尋覓新的識樂齋居所,等找到了新居,我們自然就會一直住在一起、活在一起。」
三少主聽得他如此話語,忽覺感觸良多,說道:「在我們伊吾城,從來沒有『永遠』這個詞,大家都要學著面對死亡。所以我是早就習慣了封閉自己,不讓外人知曉。可識樂齋卻很不一樣,在這裡我不需要躲著藏著,就能感受到一生的幸福。在沒見到你們之前,那是我從來不敢奢望的東西。謝謝你們,我會讓自己慢慢融入進來,真正成為識樂齋芙蓉榭的主人。」
檀羽這才開懷一笑,道:「嗯,這個過程最好快一點,這樣我也不用在你面前這樣侷促了。」三少主被他一逗,這才終於露出了笑容。
馬車繼續往前,到得長江邊時,天已微亮。三人不敢從官道上走,只能繞到河邊一個小村,準備租一條船擺渡過去。
此時河邊已停了不少船,都是來接早起的商家準備到建康做買賣的。檀羽沿著河岸走了一段,不多時就發現了一個熟人:他們第一次到建康時,領著他們去東安寺的那個船夫。
檀羽笑盈盈地上前拱手道:「船家你好啊。」船夫一眼就認出了檀羽,忙道:「這位是檀公子?好久不見。」檀羽打趣他道:「是啊,有好幾個月了,虧你還記得我。那牛盼春是否又有消息給我啊?」他時不時的就會得到牛盼春的消息,這倒讓他頗有些習慣了。可那船夫卻道:「那倒是沒有。那位牛真人上次離開時曾說,南朝人太不友好,他是再也不會來了。」檀羽奇道:「喔?這卻是為何?」船夫道:「可能是他去了毗陵郡的緣故吧,因為我聽他說他是從毗陵郡附近回來的。」
檀羽聽得此言,忽然來了興趣,問道:「毗陵郡?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船夫道:「當年檀道濟檀司空隨先皇帝征洛陽時,曾俘獲了許多胡人降卒。檀司空仁義,沒有殺他們,而是將他們帶回了大宋。後來司空做丹陽尹,就派這些胡人來修築城池。城修好後,胡人就留下來定居,所以那裡的胡人也特別多。再後來始興王劉浚在揚州練兵,就把許多漢人也遷到了毗陵郡。這些漢人原本都是各地的軍戶,世世代代當兵吃皇糧,哪用像我們這些平民這般辛勞。然而他們到了毗陵郡後,發現因當年檀司空的命令,這裡的胡人也被獲准從軍,那不就搶了這些軍戶的皇糧嗎,少不得兩下就有不少衝突。一開始倒還只是小打小鬧,可近些年大宋生活越來越困難,所以仇視胡人的心理也越發的濃,那裡經常有胡人被打死的事發生。」
檀羽心中一凜。這些關於他阿公檀道濟的故事,他小時候也曾聽父輩講過。然而時過境遷,沒想到阿公當年鎮守的故郡,如今生活的困難已經影響到這個地步,真是讓人不安吶。
正說著話,卻聽遠處傳來一陣吵鬧聲,原來是一群官差正在檢查船家。木蘭上前小聲道:「這是來抓你的,要不要先躲一下?」檀羽道:「你怎麼知道?」木蘭道:「我能聽見那幾個官差的對話,不過他們似乎並不認得你,也沒有帶畫像之類。」檀羽道:「既然不認得,那又何必要躲。現在肯定到處都有人在找我,躲也是躲不過去的。」說罷他又對那船夫道:「這些官差是來抓我檀羽的,船家可別把我說出去啊,謝啦。」
不多時,那群官差就到了左近,一路詢問著有沒有誰見過檀羽、陳慶之等人。就有船家問道:「那檀羽長什麼樣啊?」官差沒好氣地道:「鬼才知道長什麼樣,我又沒見過。」船家道:「沒模樣我們怎生認得,那人臉上也不寫自己名字。你們咋不帶幾張畫像來?」官差道:「從昨天開始,宮中的侍衛、廷尉府的差人、丹陽尹的衙役,全都被派了出來,畫師們據說已經在加緊趕畫,可這麼多人手要用,還不知什麼時候能輪到我們呢。反正你們只要見到一個男的腰間戴一塊紅玉、一個男的背上佩一把寶劍的就是。」
檀羽聞言輕輕一笑,他昨天得了劉英媚的提醒,走之前就把紅玉掩藏了起來,豈會讓這麼明顯的標記暴露自己的身份。那幾個官差仔細打量了他和木蘭、三少主三人,只道是普通船客,也就放了過去。
官差從三人身邊經過,卻有一個人重又回頭看了一眼。檀羽還道那人發現了什麼破綻,可他卻並未作聲,只跟著大隊走了。檀羽心下一陣狐疑,忙令木蘭道:「剛才那個官差似乎認得我,而且有話想對我說。你去悄悄跟上他們,把他帶到那邊的樹林去。」
木蘭應聲去了,檀羽和三少主則轉到樹林中等候。不一盞茶工夫,就見木蘭領著剛才那示意的官差走了過來。檀羽忙上前見禮,道:「閣下認得我?我看你剛才有話想說,這才請來此處相晤。」那人道:「在下孫庚,我曾在金山寺見過你。」檀羽詫道:「金山寺?查案的時候嗎?」孫庚道:「還記得有一張寫著『速離』的字條嗎?那就是我扔過去的。」檀羽大異,忙問:「你是什麼人,為何要扔那字條?」
孫庚道:「那是我的朋友司馬道壽讓我交給你的。他被徐湛之控制,沒法脫身,只好寫了這張字條傳出來。」檀羽急道:「果然是司馬掌柜。他現在何處?我如何才能找到他。」孫庚卻黯然道:「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你想,徐湛之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怎會讓他活下去。唉,可憐啊,那麼好的一個人。」
「什麼!」檀羽聞言,腦中「嗡」地一聲響,悲痛之情登時爆發。他本已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可乍聞噩耗,仍是難掩傷痛之情。半晌,他才咬著牙問道:「他的墓現在何處,我要去祭拜!」孫庚道:「他是被秘密處死的,哪會有墓啊,應該是埋在了典質行的後院吧。」
檀羽道聲「多謝」,這才送走孫庚。
這時,只見檀羽的表情忽然變成了決絕之色,他對木蘭道:「木蘭阿姊、三少主,我要你們二位前去那典質行,找到司馬掌柜的屍身,務必將其帶出來安葬。」木蘭忙道:「我們兩個去,那你呢?」
檀羽眼神由決絕變為了堅毅,看著遠方鎮定地道:「我替你們引開他們的注意!」
第八回 入獄
「一、二、三、四……二六、二七……三二五、三二六……二零一二……哼!用了近半個時辰,你們可真夠慢的。」
檀羽心裡嘲諷著。此時他的頭被一塊黑布罩著,也不知多少人在左右推搡著他,不多時就上了一輛車,只聽馬蹄聲響,馬車疾馳而去。
原來,剛剛建康城門尚未開啟時,檀羽就一個人來到城下站定,然後雙眼緊閉,心中默念著數字。他已將腰間那塊紅玉重新佩戴整齊,紅玉配合著衣襟隨風飄蕩,可他的身軀卻堅若磐石。他在心中嘲諷著那些想要抓他的人,明明已到近前,竟沒人敢動他,幾隊人馬還在互相拉扯糾纏。真是一群烏合之眾!
所謂成功者,就是什麼都不用做,只站在當地,就會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關注著你,為你奔波。
檀羽正打算利用自己已經積攢起來的這點優勢,以自己為誘餌,吸引各方人等的注意,從而為木蘭二女爭取到足夠的空間行事,同時也讓蘭英、黃龍做起事來更加容易。既然已經做了盜寇,那就到牢里去待幾天,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黑布打開時,一股腐敗的刺激氣味撲鼻而來,檀羽連打了幾個噴嚏。他心下忽然一驚,這可不好,這樣的環境下,他的肺可受不了,咳喘病發作恐怕是免不了了。也罷,病了也好,省得去搭理那些有的沒的。
左右忽然出現的光亮,讓檀羽的瞳孔自然地一縮。半晌後,他才定睛觀察四周,方知自己已在牢中,身邊四五個獄卒,正將他往牢房中推,而周圍更是密密地站著一二十人,將不大的牢房擠得滿滿當當。還有個領頭的在不停地叫:「都給我把招子放亮了,此人的同夥厲害著呢,把你的頭砍了你都不知道。」
檀羽笑罵道:「胡說,我的朋友中沒有濫殺無辜之輩。借問牢頭,這裡是哪個衙門的監牢?」
那牢頭道:「宗正寺。」
檀羽詫道:「宗正寺?太常卿還是宗正來審我?這倒有趣,自魏晉省去宗正、併入太常後,第一次聽說還有宗正這個官。」
「要不怎麼說你這人不得了,這宗正寺大牢怕是有年頭沒關過人了。」
「沒關過人怎會有這麼多獄卒?怕是從別的衙門調來的?」
「那當然,我們都是尚書台的人。說來也是,我們這些都官尚書的差役,還是第一次弄一個平民,你的面子可真是大。」
檀羽聽得他說,也是嘖嘖不已。
那都官尚書,也即後世的刑部尚書,是主要辦理大案要案的,尤其是高官違法之事。讓這樣一個機構來處理他這樣一個平民顯然不合適,所以他們才不得不臨時起用這宗正大牢。宗正的職使早已併入太常,所以宗正實際是虛設的衙門。這回重新起用這宗正大牢,的確是南朝歷史上罕有的。
檀羽心中飛速地思索起來:專門為我檀羽開一個新的牢房,也難怪這氣味這樣難聞,可這也太看得起我了吧?到底是誰在拿主意呢?正經處理刑獄事務的是廷尉府和丹陽尹,經過去一段時間的了解,其中多是與劉義康和天師道有關之人。那麼把自己關到這宗正大牢,想來就是要避開那些人,這當然是為了保護自己。那麼又是誰想保護自己呢?會是皇帝嗎?可能性不小,畢竟只有他能派得動都官尚書來處置自己。
一路想著,那牢頭已領檀羽來到裡面最大的一間牢房。檀羽側身往牢房中看,登時就是一驚,原來牢房中竟已擺下一桌豐盛的美食,桌旁還有四個妝容艷麗、身著妖嬈的美女,正準備著要來服侍他這犯人?
牢頭見檀羽一臉的驚詫,不禁笑道:「怎麼樣,我說你不簡單吧?自有宗正寺以來,這裡都是審皇族犯事之人,一關進來先是一頓毒打,像這樣的場景又有誰曾見過。兄弟,請吧?盡情享用這些美食美女。」說著他已將牢門打開,躬身讓檀羽進去。
檀羽又看了一眼牢房中的場景,心道:「也罷,既來之則安之。」便踏進了牢門。身後金屬鎖聲響起,牢門被緊緊關上。
甫一進去,那四個美女立即擁了上來,一個揉肩、一個捶腿、一個替檀羽除去已被扯破的外衣、一個則湊到他的鬢角恣意親昵。檀羽感受到她們的體溫和胸前軟軟的凸起,心中不由得一盪,想著:「我檀羽還第一次有這艷遇呢。若是陳子云來,那才是耗子掉米缸了。」
不過,片刻之後,他還是推開美女們,徑直找了個角落坐下。美女們先是一愣,旋又湊了過去。檀羽忙將手一攤,道:「別急別急,先坐一下。」邊說他邊用手指引四美女坐下。
美女們不知他是何意,就有一女突然哭了起來。檀羽見狀,略有些慌亂,忙道:「你哭什麼呀?」那女抽泣道:「都是奴家貌丑,吸引不了官人注意。」檀羽聞言,哈哈大笑,道:「你們四個如果也算得丑,天下哪還有美女喲。別哭了,先坐下來聽我說。」
說著,他伸手過去將那哭著的女子拉到自己身邊坐下。那女子以為他終於接納自己,又想撲上身來。檀羽連忙將她擋住,道:「我不是不喜歡女人,也並非坐懷不亂、見了美女不動心。說實話,我其實是很想和你們好來著,可是……」說著,他尷尬地撓撓頭,「我在那方面的經驗實在欠缺,還沒有到隨心所欲的程度。所以,要玩也要先找個溫馨的所在,調節好氣氛,再培養起情緒,然後慢慢地來。現在這大牢里污穢不堪,要我跟你們這樣逢場作戲,我不會滿足,你們也不會滿足。既然大家都不會滿足,那又何必要做呢?」
美女們固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卻也知道他沒有再一親芳澤的可能,只好依他言,各自坐了下去。
檀羽對那哭泣的女子道:「你叫什麼名字?那麼容易哭,看樣子也應該是頭一回做這事吧?」那女子神色黯然,道:「我叫陳妙登,是劉尚書的奴隸。」檀羽奇道:「你怎會做了奴隸的?」陳妙登道:「阿爹惹惱了毗陵郡的一個官,被殺了頭,家中女眷都被發配為奴。」檀羽嘆道:「唉,真是可憐啊。想來你的身後一定有一個悽慘的故事,我還如何能占你的便宜。」陳妙登卻道:「如果沒有伺候好官人,回去尚書也會賜死的。」
檀羽笑道:「伺候好的方式不見得要肉體接觸啊,你們幾個陪我說說話,就算伺候好了。等到時見了劉尚書,我一定在他面前大大地說你們好,你們也就不必擔心啦。」
那陳妙登和另外三女想來都是剛被貶成奴隸的,在家一定也算得閨女千金,並不多想人心的險惡,聽檀羽這一說,也自然地信了。
檀羽見四女心安,這才緩緩說道:「其實我和你們都是一樣的可憐人。我來南朝是因為要做武陵王的人質,後來好不容易憑藉自己斷案的能力解除了人質的命運,結果卻不幸捲入了朝廷的爭鬥之中。我想著,反正轉來轉去都轉不出他們的視線,索性我就不轉了,乖乖到這大牢里待著,讓他們去轉吧。你看,這裡又是美食又是美女,多好呀。這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啪、啪、啪……」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鼓掌聲,隨即便聽有人道:「檀公子不愧是當今最炙手可熱的人物,這幾個美女也能這麼快就變作你的信徒。劉義恭要知道了,還不氣炸了肺?」
檀羽聽得人言,也不抬頭,便冷聲回道:「我想了各種可能,竟沒想到第一個來見我的卻是你,荀御史!」
來人正是那個原名郝惔之的荀萬秋。
第九回 獄中
荀萬秋正滿臉堆笑地站在牢門外,一雙炯炯的劍目緊盯著坐在角落的檀羽。
聽得檀羽之言,荀萬秋似有些詫異地道:「檀公子這是在說笑吧?依你的判斷力難道猜不出我在大宋朝廷的地位?再加上我與檀公子的特殊淵源,派我來做說客,不是最合適的人選嗎?」
檀羽卻道:「派你來我能想到,但卻想不到你會來做說客。我雖不知你我二人是什麼淵源,但知道你對我有很深的成見。做說客,斷無可能。」
荀萬秋哈哈大笑:「檀公子對我果然是知根知底。不錯,我不是來做說客,而是來下戰書。既然檀公子已經向天師道宣戰,那我荀萬秋也要向你宣戰。不妨告訴你,過一段時間,我會殺很多人。檀公子既然宅心仁厚,那就試著救活這些我要殺的人吧。」說罷,他又是神秘一笑。
檀羽心中連打了幾個激靈。這荀萬秋隱藏極深,且無比殘忍,他說出殺人的話,那就真是惡魔甦醒、天下大難的開始。檀羽想到這裡,心下忽然軟了,半帶求情道:「如果荀御史能收回剛才的話、放過那些無辜的人,我檀羽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荀萬秋一聲冷笑:「一向自視甚高的紅玉先生,怎麼今天卻這麼輕易地認慫、向我荀萬秋下軟話?我這戰書,你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檀羽無奈,只得長嘆一聲。他明白,這荀萬秋既已打定主意,自己要想輕易說服他,顯然是不可能的。於是他道:「荀御史可否明言,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我二人又是什麼樣的淵源?」
荀萬秋聽得他問,竟想了半天,這才說道:「我的身份實在太多了,一時半會還不知道該說哪個。如果非要說一個的話,那一定是『檀羽一生的敵人』。」說罷便轉身離去。
檀羽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人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定襄見的那個郝惔之了。郝惔之跋扈的樣子,在荀萬秋身上一絲也找不到。似乎他在改了名字的同時,也完成了性格的升級,變得更加隱忍。這樣的敵人,比起之前的他,可怕了何止十倍。檀羽明白,自己在進步的同時,敵人也同樣在進步。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冷戰。
下午時分,牢里來了第二波人。一進門,那為首的就找上了牢頭,急道:「我是丹陽郡公人,奉太守之命來提轉要犯,這是公函。」牢頭卻看也不看那函文,直接道:「這倒怪,丹陽尹何曾有權提宗正的犯人?」來人道:「這綁架案發生在建康,丹陽尹不管誰管?」牢頭道:「這可不是普通綁架案。涉案的有皇族,可不是你丹陽尹能辦得了的。這人我不會讓你提走,要提人,除非尚書台的函文。」來人無奈,只得帶著手下悻悻地離開。
吃過晚飯後,廷尉府也來了一波人馬要求提走檀羽,可仍被牢頭擋住。看來這監牢之外,南朝的朝野正在經歷著一場巨大的博弈,大家一定在各自奔走忙碌,對於這場可能改變各自命運的風波,沒人肯放鬆警惕。而風波的主角,就是檀羽。
檀羽雖早猜到自己的影響力,但能令各方人等輪番登場,這仍是超出了他的想像。從他應聘史學館講郎開始,他寫書、斷案、文論,到昨天的洞玄觀一場大鬧,早已將自己的名氣提升到了頂點,堪與劉義康與王玄謨一拼的程度。此時此刻,無論是他們的支持者抑或反對者,都需要把檀羽這個人物抓到自己手上,不能為對手搶先。這正是因為南朝的政局早已到了臨界點,隨時有劇變的可能,自己就是那改變這一切的最後一根稻草,誰抓住了自己,就是抓住了未來的主導權。
然而我們的主角此時卻一點不好受。隨著夜幕的降臨,陽氣逐漸收斂,檀羽的咳喘之疾也漸漸發作,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旁邊的陳妙登諸女見狀,就要替他喚醫師,可檀羽卻攔住她們,只是說道:「喘了好,喘了我就哪都不用去了。」
的確如此。晚些時候,牢頭本來要傳檀羽過堂,可見了檀羽模樣,他只能回稟說檀羽已經病得走不了了。過了沒多久,坐堂的尚書竟直接來了獄中見檀羽,這面子可真是給足了。
牢頭領著大人來到檀羽在的牢房,大聲宣道:「劉尚書到!」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一臉的貪相,不過他走路既快且穩,很有活力。此人就是荀萬秋說的劉義恭。
那劉義恭一見檀羽模樣就笑道:「年輕人就是血氣方剛啊,搞這四個婦人就累得喘成這樣,還不如我,嘖嘖。」
旁邊陳妙登正要答話,檀羽忙拉住她手,搶道:「那是那是,劉尚書替我選的這四個女子尚好,我很滿意,服侍得也很舒服,還沒來得及謝謝尚書的美意呢。」
劉義恭似乎很滿意地點點頭,道:「既然這美女你也收了,美食也吃了,那就把我小侄還我吧?」
檀羽此時心中正在飛速地思考著,這劉義恭究竟是哪方人馬?從姓名上看,他應該是劉義隆和劉義康的小弟。劉義隆能讓他執掌尚書台,顯然是對他有相當的信任。劉義康的老巢廷尉府和丹陽尹沒能搶到自己,這麼看來,劉義恭不是劉義康的人?檀羽一時有些惶惑。
想了半天也無法參透,於是檀羽道:「公主一切安好,劉尚書毋須掛懷。我之目的是為了對付江湛和徐湛之。如若尚書見到他二人,請替我傳個話,就讓他二人當面向我家英姊和司馬大俠道個歉,那我自然會將公主完璧歸趙。」
劉義恭道:「那是你和洞玄觀、典質行的事,和英媚何甘?再說,那兩個老慳又不會聽我的,我如何能讓他們道歉來換回英媚?你這要求著實讓人為難。」
檀羽這一問,立即試出了劉義恭的背景,他至少不會是天師道的人,也就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尚書台不歸劉義康管。檀羽心中長舒一口氣,只要沒落在劉義康的人手上,自己的計劃就基本成功了。於是他道:「既如此,那就只好我自己去和他們打交道了。不過,想來劉尚書親自來此,倒也不完全是為了公主吧?我想知道你的真實目的。」
劉義恭笑道:「你很聰明,難怪這麼多人在搶你這麼個文弱書生。我來此,是來探你的口風,想知道你究竟會幫誰,這樣我也好作安排。」
檀羽道:「我誰也不幫,只幫百姓。誰願意和我一樣幫百姓,他自然是我的朋友,誰站在百姓的對立面,當然就是我的敵人。」
劉義恭道:「不身居高位,就不能開倉賑災、秉公斷案,那又如何能幫到百姓?」
檀羽道:「當官有當官的法子,不當官有不當官的法子。別逼我做官,那樣我誰都幫不了。」
劉義恭點點頭,滿意地笑道:「我明白了,難怪外面會有那麼多替你請命的百姓。很好,我知道該聯繫誰了。你們幾個,出來吧。」說罷他即命牢頭打開牢門,將陳妙登四個美女喚了出去,又送進來一套乾淨衣服,續道:「換上吧,等一下自有貴客來見你。」說罷便行離去。
檀羽不知他所說的貴客是誰,不過他並沒有換那身衣服,只是一個人坐在角落喘粗氣。大凡咳喘犯病時,他總會想到林兒。他此時心裡很清楚,自己接下來要見的這個人,以及所做的決定,將必然影響到包括遠在北涼的所有識樂齋人。所以,即使病情很重,他依然保持著自己頭腦的活躍,這個時候,每一分的判斷都異常重要。
兩個時辰之後,牢中突然緊張起來,眾人肅然列隊,沒發出絲毫聲響。不多時,一個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走進牢來,徑直到了檀羽所在的牢房。有下人將隨身帶來的酒菜鋪在桌上,然後靜悄悄地退了出去。牢房中便只剩下兩個人。
那來人往一張條凳上坐定,這才將斗篷緩緩取下來,招呼檀羽也坐。檀羽定睛細看,卻並不認得來人,只好勉強拖著病體在他對面坐下。那人方才開口說道:「本王就是劉浚。」
第十回 劉浚
眼前之人,就是聞名已久卻素未謀面的二皇子、始興王、劉劭的二弟、劉駿的二兄、蕭承之的主子,劉浚。
他很年輕,與檀羽相仿。行走如風、聲如洪鐘,想是常年帶兵的關係,他顯得很有活力。
檀羽微微一躬身,道聲:「始興王殿下有禮。」
始興王一揮手,道:「檀公子身體有恙,不必多禮。」
檀羽這才一手撐著桌面,顫微微地道:「小人身體欠佳,致劉尚書和殿下辛苦跑一趟,實在有失禮數。」
始興王卻道:「檀公子大才之人,我們跑一趟也是應當的。正好我本也應該親來向公子當面致歉的,前天我手下的人險些致公子送命,真是過意不去。不過公子吉人天助,那些小兒也傷你不得。」
他一口一個「公子」,極盡謙卑之能事。檀羽想起了蕭承之曾說,始興王厲兵秣馬,實力與太子劉劭不相上下。可這樣一位當世梟雄,尚能放下身段來這牢中與自己一晤,即便他有意拉攏,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也絕不會多。難怪蕭承之如此精明之人,都能一心為他賣命,看來他確有過人之處。
於是檀羽道:「依我的觀察,殿下似乎與那洞玄觀並非一條路上的,為何卻要讓你手下的武士去幫那江湛的忙?」
始興王道:「我把楚江的秘密告訴劉劭,又把部曲借他使喚,本意都是想救我手下的一個謀士,也就是檀公子在洞玄觀地牢中見過的蕭承之。蕭承之縱橫捭闔的能力,當世罕有,只可惜三弟不擅用人,讓他落到了劉劭手上。我也只能假意靠攏那劉劭,讓我手下的人去他身邊潛伏,以期尋得蕭承之的下落。可誰曾想,他竟被關在了洞玄觀里這麼隱蔽的所在。若不是檀公子等人尋得這個地方,引起觀中一場大的風波,這秘密還不知何時才能見得天日。如今既然秘密已破,蕭承之業已身故,我與劉劭自然再不用虛與委蛇,我的人當然也就撤了回來。所以,昨天各位英雄在洞玄觀才能如此輕易得手。」
檀羽這才明白,自己無意中探得的洞玄觀秘洞,竟會觸動如此之大,這倒是自己從未想到的。
始興王又道:「本王來此,實則是想請檀公子出山相助。自蕭承之走後,本王身邊一直缺一個得力的謀臣,這些年也沒幹成什麼像樣的事。檀公子之才,已不消我多言,三弟一個莽夫,做他的謀士實在委屈了公子。而本王若能得公子相助,則必定成就一番大事。只要公子願意相助,有什麼要求只管提,本王絕無二話。」
檀羽倒沒想到他一上來就如此直接,只能說道:「殿下與我還是第一次見面,你我雙方並不十分了解,小人一時也很難決定。」
始興王道:「我明白,父皇幾次許你高官你都不做,想來公子絕不是貪圖富貴之人。可本王也看得出來,公子不是碌碌無為之輩。你心中有著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也就是一個儒者所追求的萬世太平。然而,當今陛下當年是靠著姦細之力才上的位,試問這樣的皇帝,如何能創造出一個清平盛世來?像檀公子的阿公檀道濟將軍這樣的大才,也只能被冤殺而已。若他年本王能上位,誓要一掃舊弊、勵精圖治,請公子放心。」
檀羽見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雄心,心中忽然一驚,他肯對自己說出這番話來,說明他已對自己成竹在胸。如若不能說服自己,他是必然要當場下殺手的。在這大牢殺一個人,恐怕沒有人能怎麼樣。
不過檀羽既然來了此處,又豈是怕死之人,只見他忽然正色問道:「殿下有雄才大略,我自然不會懷疑。不過你既說你想上位,卻又並無儲君之份。不知打算用什麼方法?勤王?逼宮?弒父?」
始興王見他也如此挑明了說,心中一喜,便道:「不知公子以為哪種方式更好?」
檀羽道:「一個都不好。我知道,公子在湘州的積澱,早已有了一戰的實力。然而想來你也明白,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難。一旦你起兵,必然會引發天下大亂,除了當今陛下,劉義康、劉劭、劉駿,誰沒有與你爭雄的實力。這些人又誰能服誰?若要一個個滅了他們,你自信有這實力嗎?就算有,可別忘了,外面還有北朝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一旦南朝朝中自亂,他們隨時可以興兵入侵,則南朝離滅國也就不遠了。由此可知,你若起事,最後只會為他人做嫁衣裳。」
始興王聽得此番話,臉露喜色,拍手道:「公子真不愧是諸葛轉世。我手下那幫庸才,成天勸我起兵,他們沒一個能說出像公子這樣的話。不錯,我之所以隱忍這麼多年,正是因為有這些顧慮。既然公子看得如此透徹,敢問公子可有什麼教我?」
檀羽斬釘截鐵地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殿下認為自己能得民心嗎?」
始興王猶豫起來:「民心難測,要說一定能得民心嘛,本王也無十足把握。不過刀兵無眼,如若真要起戰事,本王倒是知道體恤百姓的辛苦,不會濫殺無辜。」
檀羽聞言,忽然一陣感動,「殿下能說出這番話來,已是殊為不易。只要殿下真能信守這番話,未來必定能執掌天下,反之則將為世人拋棄。希望殿下能謹記於心。」
始興王聽得他言,似乎心有所動,忙道:「公子的意思是?」
檀羽便道:「我可以幫你獲得與劉義康他們爭雄的真正實力,但不消一兵一卒,只憑我這一張嘴。」
「哦?」始興王大喜過望,驚訝地有些不敢相信。
檀羽卻不慌不忙地道:「殿下不必著急,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計劃。這個計劃需要大約兩個月的時間去實施,一旦成功,殿下便能成為和劉義康、劉劭他們平起平坐、在南朝極有權勢的人。殿下如果信得過我,只需按我說的去做,時機一旦成熟,自會請殿下出面。」
始興王聽他說得模稜兩可,但畢竟已經答應幫助自己,也就不再質疑,只是問道:「我自然相信公子,不知公子要我做什麼?」
檀羽道:「第一,送我進宮,我要去面見陛下。第二,在宮中給我找個你信得過的人作為內應。」
始興王道:「這個好辦,讓五叔劉義恭安排你入宮之事。侍中王僧綽的小妹王鸚鵡,常居宮中,做陛下的伴讀大姑,她可以作你的內應。檀公子,我這可是把多年深藏的棋子都讓你知道了,千萬別讓我失望。」
他最後一句話半帶威脅,言外之意顯然是,如果這王鸚鵡的身份被揭穿,那檀羽的命也就交待了。
檀羽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我檀羽既然答應的事,就從未食言過。殿下若是信不過我,可以安排一兩個監視之人在我身邊,我不介意隨時有人貼身保護。」
始興王笑道:「既然請公子幫忙,哪有信不過的道理。公子打算什麼時候入宮?」
「三日之後,等我病好了再去。」
「行,我這就去安排。再順便請幾個名醫進來為公子看診。」說罷他便起身,重又穿上斗篷,埋著頭出了大牢。
檀羽看著始興王背影,心中感慨萬千,他不知道剛才做的決定是不是最有利的。這個始興王他並無多少了解,沒法揣測其內心之所想。但他的計劃卻能改變許多事,一旦付諸實施,天下之勢必然大變,也許會變得很好,也許會變得很差。但無論哪種,他真的已經開始做事了。和遠在北涼、正為攻占張掖而出力的林兒一樣,為了心中那個夢想,不辭辛勞地行動著。
此時,他多麼想念遠方的林兒,想和她說說自己心裡的想法,聽聽她的意見。他已經下定決心,一旦有機會,他就立刻把林兒叫過來。離開了近一年,兩邊是時候會合了。
第十一回 伶俐
三天後,檀羽的病漸漸好了起來。他這一場病動靜可不小,建康城的名醫被請了個遍,連宮裡的御醫都來了。據牢頭說,外面的百姓見這一個又一個醫師進牢里,還以為檀羽在裡面遭了毒打呢,差點又上宮門敲鼓去。最後還是幾個小子的出現,才把百姓們勸住,讓他們去參加一個什麼驢社。
檀羽心中一樂,這想必是蘭英已經到了建康,正在組織趕驢社的事,那幾個小子自然就是黃龍、蕭道成他們。趕驢社是他計劃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所以交給了蘭英和黃龍親自去做。看樣子,目前進展得很順利。
三天的約定之期一到,劉義恭就來了,還帶來了一套宮人的衣服,對檀羽道:「陛下口諭,讓我帶檀公子秘密進宮。為了掩人耳目,只好委屈你先扮作宮人了。」檀羽奇道:「入宮見駕還要扮內侍,這卻是唱的哪一出啊?」劉義恭道:「你這小子搞女人不行,不扮內侍扮什麼,嘿嘿。你是不知道,這幾天朝中都鬧翻天了,劉劭他們幾個在延賢堂外長跪請命,要陛下嚴懲於你,劉義康也從外郡督軍歸來、親臨坐鎮,陛下實在沒轍了。進宮之前你可得想好,怎麼把綁架這事抹過去。」
檀羽卻想也不想,就笑道:「那還不簡單,尋陽公主本就是我的內人,那新蔡公主也算半個阿姊。我再認劉尚書做個表叔,那新蔡公主就是我表姊。小弟跟阿姊鬧著玩,誰管得著。」他一邊說心裡一邊想:「反正你們家的人都挺荒唐,索性我也陪你們荒唐一回。」
劉義恭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是很喜歡收個小侄孝敬我。一會兒見了鸚鵡,你也得叫姊。」說著,兩人竟是相視一笑。
檀羽又問:「怎麼是去見王鸚鵡?陛下呢?」
劉義恭道:「宮中眼雜,生面孔容易被人看去,若有人報了劉義康或阿劭,徒惹事端。鸚鵡因乃兄的關係,常在秘書監侍奉陛下。秘書監是處理機要事的,旁人一般不能進去,那裡的人換得也勤,多一個新去的不致引起注意,還能方便麵見陛下。不過有一點,秘書監的人都是陛下親自安排的,要給阿浚傳信倒是個麻煩事。小子你有什麼主意?」
檀羽道:「在城南一處破廟中,有一個我的朋友,我讓她在那等我派人過去喚她。劉尚書不如把她叫來,也充作宮女混進去。她的心思靈便,傳遞消息是個不錯人選。」他說的是三少主。那天入獄之前,檀羽就囑咐三少主在找出司馬道壽屍體後,就到念雙的那個破廟等他。
劉義恭當即派了手下前去破廟,沒過多久便將三少主請了過來。
「怎麼樣,外面的情況?」檀羽迫不及待地小聲問道。
三少主道:「小司馬掌柜的屍體已經帶回去交給司馬大俠了,火化後葬到了長江邊。司馬大俠沒有哭,這兩天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家英姊,看他意思是徹底對南朝失望了。小女這兩天跑得很勤快,趕驢社已經吸引了幾千人報名。你們原來住的地方顯然不夠,你家英姊正在尋覓更合適的場所。不過,我看她雖沒說出來,卻還是挺擔心你的。你最好想個辦法給她報個平安。」
檀羽道:「我明白,等我們進宮見了皇帝,你再想辦法出來報信。」
三少主道:「還有啊,我和木蘭在典質行里發現了一個小秘密。」
「什麼秘密?」
「那其中的幫工、學徒有一多半是胡人,卻換作了漢人服式。」
「你怎麼知道?」
「我們聽到他們私底下講胡語。」
「哦?這倒有趣。這徐湛之控制著南朝的商業,卻多用胡人做手下,這是為何?裡面似乎有很大的玄機。」
說話時,劉義恭已經叫來一頂小轎,直接抬進了牢里,讓檀羽和三少主擠著坐了進去,小轎便飛快地向華林園而去。
這劉義恭手下都是皇族之人,進出宮門自然不須太多限制。小轎也是一路不停,很快就到了秘書監,此時天色早已黑了。
管事的內侍已接到知會,陛下新安排一個內侍一個宮女到秘書監,故而也不多言,就將二人接下轎,然後尖聲尖氣地道:「今天大將軍剛從豫章回來,陛下親去大將軍府,諸位侍中、侍郎都去伴駕,大姑也去了。大將軍一高興,就留大家吃晚飯,這會還沒結束。」
檀羽二人也不多說,就在這秘書監中安靜等候。檀羽心道:「劉義康也來了,這事情可是變數陡增啊,真是不妙。」
過了約一個時辰,卻從外面回來一個小太監,報告說:「大姑今兒高興,多吃了幾杯酒,有些不勝酒力,那邊讓多去幾個人接大姑回來。」管事內侍便點了幾個人道:「你們幾個跟我過去。」這其中正包括檀羽和三少主。二人面面相覷,呆立片刻,檀羽方才一示意,二人也只好跟著管事內侍前往。
出宮沒多遠,就來到大將軍府,只聽見其中時時傳來眾人說笑的聲音,看來大將軍府這裡還真熱鬧。檀羽二人隨著一眾內侍、宮女走進府,才見堂上坐了五六個人,為首的一個男人,自然就是皇帝劉義隆。
在他旁邊一個身著儒士衣衫的中年文人,正是檀羽做夢都在尋找的大仇,那個陰謀殺害檀氏全族的掌權者,劉義康。
然而檀羽心中雖有大仇,卻不會在此時發作。此刻,他只是低低地垂著頭,躲在了人群的最後面。
為首內侍告了罪,小心翼翼地來到一個美貌婦人的身後。那婦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臉色通紅,正在與身邊的人喋喋不休。不出意外,就應是王鸚鵡。
後漢之世,漢和帝下旨讓班昭入宮教授皇帝、后妃讀書,稱其為班大家(姑)。自此,後世皇帝便多有讓飽學婦人入宮伴讀的習慣,並且稱她們為大姑。
此時,內侍、宮女們躬身上前迎接王鸚鵡回去,檀羽二人自然也就跟在了最後。
那王鸚鵡剛要起身,卻聽旁邊一個人高聲道:「鸚鵡身邊好像又多了幾個服侍之人嘛。」為首內侍連忙告罪:「他二人是今天新來的,還不怎麼懂規矩,王侍中莫怪。」原來此人就是王鸚鵡的阿兄王僧綽。
王僧綽卻不以為然,「那婢子,把頭抬起來讓我看看。」她指的正是三少主。
堂上眾人經她提醒,這才注意到了走在人群最後面的檀羽二人。劉義隆一眼認出了檀羽,當然也就猜到旁邊女子應該是他帶進來的,不由得有些慌了神。三少主無奈,只得抬起頭來讓他看得真切。
王僧綽一見三少主姿容,當即嘆道:「嘖嘖,這是何處來的如此標緻的美人?陛下怎麼把這麼好的妙人賞給了鸚鵡?」
旁邊的劉義康聽得他言,笑罵道:「你這豎子盡瞎鬧,一個宮女值什麼當,你要是喜歡,讓她跟了你不就是了。」
劉義隆在一旁卻支吾著不肯同意。劉義康奇道:「怎麼皇兄連個宮女都不捨得?」
劉義隆道:「還是問問宮女自己肯不肯吧。」
眾人於是齊齊將目光看向三少主。三少主便怯怯地道:「我想還是跟著王大姑……」話沒說完,王僧綽立即怒道:「你這婢子真是狗眼看人低。怎麼,我還比不上我妹?」
三少主見她生氣,慌忙跪倒在地,辯解道:「王侍中恕罪。婢子就是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得罪官家。婢子出身寒微,於各位官家,婢子只能仰望,哪敢有絲毫不敬。只是,陛下將婢子賞給王大姑,自有陛下的道理,所以婢子才不願更換主上。」
她這一番話,不卑不亢,王僧綽也略為消了氣,又回頭去看劉義隆。
劉義隆方才說道:「她是五弟最近送入宮來的。你們也知道鸚鵡性子憂鬱,我看這宮女口齒伶俐,這才將她賞給鸚鵡,讓她多陪著說說話。你們就不要跟她過不去了。」
劉義康也贊道:「嗯,此女雖然低賤,卻自有皇家氣度,五弟這個人選的妥帖。」
王僧綽聽得二人言,也只好作罷。
眾內侍、宮女見風波平息,這才將王鸚鵡扶著出了大將軍府,往回而去。
第十二回 適宜
一路上,檀羽尋了個機會,這才小聲對三少主道:「三少主的氣度果然不是凡人吶,今天可虧得是你,若換了別人,怕就要露餡了。剛剛我看劉義隆、劉義康都對你很滿意,看來咱們這計劃成功的機會又高了,謝謝你。」
三少主道:「天下的皇家大概都是一樣的,北涼國主比南朝這位還要蠻橫。我是見慣了他們的嘴臉,所以才知道該如何應對。為儀不必多言,這本是我該做的。」
那王鸚鵡甫一回宮,就立即屏退左右,只留檀羽二人在側,這才在榻上懶懶地躺下。看她神色,絲毫沒有醉意,看來剛剛在大將軍府,她只是裝出來的。也許是為了早點回來見檀羽二人吧。
王鸚鵡又仔細打量了一番三少主,忽然神色黯然地道:「都說曲阿縣主相貌平平,原來她們是騙我的。」
檀羽忙道:「大姑誤會了,這位不是韓蘭英,她只是我的朋友,進宮來幫我的。」
王鸚鵡旋即一陣釋然地輕笑道:「我就說嘛,溫柔賢惠、機敏多才,又找了個好男人,如若再長一副絕麗的容顏,那這曲阿縣主怕是連神仙也該妒嫉了。」
檀羽聽她如此稱讚蘭英,心裡自然一番竊喜,口中卻謙道:「大姑過獎了。」
王鸚鵡笑了一下,又立刻恢復憂鬱的神情,嘆道:「唉,為什麼被綁走的人不是我?英媚真是走運。」
檀羽聽得此言,險些沒噴出來,這皇家的女子們可真是荒唐到家了。他沉吟片刻,只得說道:「我們就算有天大膽,也不敢打大姑的主意啊,你可是陛下的人。」
王鸚鵡道:「這就是這個職使的不好。如能讓我做一天曲阿縣主,死也值了。」
檀羽聽到這般赤裸裸地示愛,一時也沒了主意。旁邊三少主見他模樣,忙替他解圍道:「大姑恕婢子多嘴,做皇帝的女人,不知是天下多少女子的心愿呢,大姑何故這般不滿足?」
王鸚鵡道:「那讓你來做這個伴讀,你願意嗎?」
三少主道:「婢子已作人婦,豈敢再作他想。」
王鸚鵡道:「你是不願意,我從你眼中就能看出來。」她頓了頓,旋即又道:「你們既是始興王派來的,想必應知道我的身份。如果不進宮來,我就是始興王妃,那樣的話,日子就要輕鬆許多了,不必像現在這樣提心弔膽、爾虞我詐。」
三少主道:「若婢子猜得沒錯,大姑要做始興王妃,那也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將來會晉升為皇后,我說得沒錯吧?」
此言讓王鸚鵡身子忽地一顫。很顯然,長時間以來,她都用做始興王妃的想法來麻醉自己,卻從沒想過始興王為什麼要把她放進宮來。她並不清楚始興王對她究竟有幾分的愛,但她很清楚始興王的野心,自己可以安安心心做一個始興王妃,可始興王又如何能安分守己地只做始興王呢。王鸚鵡被三少主這一句話點醒,原本的最後一絲寄託突然像垮掉了一般,竟就這樣大哭起來。
三少主哪想到她會如此脆弱,慌地上去扶住她,勸道:「都是婢子說錯了話,大姑別哭啊。」可勸了半天也沒半分用處,她只好回頭向檀羽求救。
檀羽想了想,這才說道:「我不知道大姑和始興王之間究竟有怎樣的淵源,不過我知道,當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志在天下的男人,往往都會碰到這樣的問題,更何況大姑還是這樣一個大美人。剛才聽陛下說,大姑性子憂鬱,相信也是因這個事情所導致的。我不曉得該如何開解,或許過段時間,等時局發生變化,大姑的病也就自然地好了。」
王鸚鵡聽得他言,這才稍為停止哭泣,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比始興王要大兩歲。因為阿兄的關係,我從小就在宮中活動,自然接觸了陛下的三個皇子。相比而言,太子劉劭性子冷,看不清他在想什麼,三皇子性格簡單,徒有匹夫之勇。唯始興王雄才大略、豪氣干雲,又會討女子歡心,所以我身邊的小女,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都想著要嫁給他。那時候也不知什麼原因,始興王就看中了我,經常藉故來我家吃酒。一來二去,我就和他好上了,身子也給了他,他說他打完仗回來就娶我。結果沒想到,等他打完仗回來,劉劭卻已經搶了他的太子之位,他為了避嫌,只能退居湘州。那時候的我,別提有多苦悶了,就想著憑自己的姿色幫始興王奪回本應屬於他的江山。所以我就進了皇宮,做了陛下的伴讀。」
檀羽有些好奇地問:「誰接大位,陛下自有他的考慮。雖說始興王排行靠前,但也不是當然之選。為什麼你卻說是當今太子搶了他的位呢?」
王鸚鵡道:「自多年前,北朝發生趙郡、西涼、穎川三場大亂後,實力大損,近些年北方柔然又時常騷擾,仇池、河西戰事也一時難定,此時正是其最為虛弱之時。朝中的大臣不知多少次上書請求出兵、再度北伐中原,都被劉義康和劉劭出言阻攔,檀公子可知為何?」
檀羽茫然地搖搖頭。
「因為太子的大位就是北朝給的!」王鸚鵡情緒忽然激動起來,「當今陛下一向體弱,大權一直交由大將軍執掌。同時,所有人也都關注著皇位的繼承人會是誰,當然也包括北朝。他們知道始興王生有雄才,絕不能讓始興王當皇帝,所以才有意地在豫、兗等州邊境布上重兵,一直把始興王拖在前線,這才最終讓劉劭如了願。果不其然,太子劉劭和他身後的大將軍,這些年不但沒有想過對中原用兵,反而一味忍讓,此次北涼被北朝大舉進犯,他們都無動於衷。你說,這是不是因為他得了中原的好處、搶了始興王太子之位的緣故?」
檀羽對南朝皇族的秘辛多少從蕭氏血書中了解過一些,但那畢竟都是書本上死的東西。這次親眼見識了這王鸚鵡對此事的耿耿於懷,才明白其皇族內部的矛盾有多麼尖銳。在眾多皇族們眼中,劉義康不對中原用兵,這有悖於先皇劉裕的文治武功。可以想像,劉義康這些年是背著怎樣的壓力,他能一直挺到現在,也著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於是檀羽續道:「也許吧。不過陛下也有他的想法,他是希望通過改革制度,讓大家過得更好,這才是利於子孫後代的大計。」
王鸚鵡一陣驚詫的眼光看向檀羽,疑道:「你究竟是幫誰的?為什麼不替始興王說話?」
檀羽笑道:「我不是皇族的人,誰也不用幫,只是說句公道話而已。太子和始興王,一個有巧智、一個有雄才,都應該用在合適的地方。可惜現行的制度卻同時制約了他們兩人的所長,才讓南朝現在亂象叢生。所以我要做的,不是讓誰上誰下,而是為他們每個人找到最適宜的事做。」
王鸚鵡顯然聽不懂他說的話,只能滿眼疑惑地緊盯著他。
正說著話時,就聽外面有內侍大聲宣道:「陛下駕到。」房中三人慌忙起身,跪迎劉義隆。
不多時,就見劉義隆快步走了進來,不等三人請安,便道:「鸚鵡先到外屋暫候,朕與為儀有幾句話說。」王鸚鵡也不多言,便側身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劉義隆和檀羽、三少主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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