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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烽火 (第十五卷1-12)作者:教授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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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5 00: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教授乙

第十五卷 大道精誠
第一回 擺布
檀羽又到尋陽面前,緊緊地握住她手,柔聲道:「公主,這一路最辛苦的人就是你了。你走過大半個中原,若非你及時趕到,此時我和英姊就已經不在這世間了,你就是我的守護女神啊。我該用什麼來回報你的付出?」
尋陽被他拉著,心中頓時一陣溫暖,便膩聲道:「那以後不准趕我走了,好不好?」檀羽一愕:「那我可說了不算,得問林兒主母。」林兒聞言,在一旁啐道:「阿兄真壞,你這是在挑撥姑嫂關係。小嫂是你的人,我怎麼能說了算。」說得眾人一齊大笑。
待諸人皆見過禮,便在這牢房中找個地方坐下來。林兒這才把她們在北涼時對整個局勢的分析向檀羽和陳慶之講了一遍。
檀羽尚未反應,陳慶之先道:「這個宇宙幫,我以前還真想過要帶領手下前去對付他們,但我阿爹卻極力阻止。當時我不能理解,現在想想,倒真有可能是獨孤將軍的指令。不過據我所知,他做事情自有其原則,不太可能因為有什麼把柄握在宇宙幫手裡就胡作非為。」
林兒道:「那這樣說的話,獨孤將軍就更不是什麼善良之輩了。阿兄你怎麼想?」
檀羽道:「當權者們總有自己的算計,利益的糾葛往往很複雜,很多原因都說不清道不明。林兒你們能分析出這樣的人事關係,已經殊為不易。至於背後千絲萬縷的利益,那就別去管它,我們只要明確做好自己的事情也就夠了。」
林兒點點頭,旋又說起路上碰到陸修靜的事。
檀羽聞言一驚:「陸修靜?不是已經被劉秉殺了嗎?你們沒看錯?」
林兒道:「阿嫂、阿文兄、師弟都看到了,怎會有錯?我還和他說了好多話,不管語氣、神態,都和在太原時候一樣。我又問玉娘,玉娘說那就是真人,沒有易容什麼的。所以我敢肯定,你們之前看到的、被劉秉殺掉的陸修靜,是假的!」
旁邊蘭英也道:「是啊羽弟,陸修靜剛出現時,我嚇壞了,一個明明已經死了的人,怎麼會又出現呢?後來經玉娘提醒我才明白,這世上會易容術的人很多,之前那個假的陸修靜是某人易容的也就不奇怪了。何況,那時候假陸修靜是在山上,我們在山谷里,本就隔得很遠,未必就看得那麼真切,即使不那麼精妙的易容也不容易察覺。」
林兒補充道:「陸修靜這個事情怕是牽連很廣,阿兄你覺得呢?」
檀羽默然良久,方道:「如果前一個陸修靜確是有人偽裝,那麼那個安排他來偽裝陸修靜的人,必然對我們在太原時的故事非常熟悉。在南朝,最熟悉我們的人本應該是小司馬掌柜,可他卻並不清楚我們在太原的事,所以江湛、徐湛之也應該很難掌握個中細節,這兩人可以排除。那麼,還剩下的可能之人就只有他——」
「郝惔之!」羽、林、英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檀羽緩緩地分析道:「現名荀萬秋的郝惔之,熟悉我們從太原到漢中的一切故事,也一直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我們從太原開始,一路以來的所有行為都與他和改名司馬飛龍的許穆之有或多或少的關係。當時看到假陸修靜被殺之後,我馬上就想到了,既然陸修靜是天師道的人,那麼就應該是天師道要派人來害我,於是我就天真地把天師道當成了第一敵人。而這,可能正是荀萬秋讓假陸修靜出現的原因。此後,我秘訪洞玄觀、挖出天師道在洞玄觀的秘密寶藏,又在他觀中劫走新蔡公主。顯然,這一番行事,都是我主動衝著天師道去的。因為我那時以為,是劉劭、徐湛之、江湛這些人一直在與我們為敵,所以我要針對他們展開行動。」
「現在想起來,江湛第一次在我面前出現,卻是在我發現洞玄觀秘洞之後的第二天。當時我並沒有覺得這很巧合,如今想想卻意味深長。在那之前,天師道的人也一直想要對付我,念雙曾說,有不少江湖客在我背後陰謀動手,而小司馬掌柜也因為要向我傳遞字條而遇害。可那些都是暗地裡的,明火執仗的情況卻一次也沒有。可見,他們並不想把事情鬧大,當然更不會派一個分明是天師道人的陸修靜來殺我。所以情況就明白了,假陸修靜的出現,根本是荀萬秋故意把事情挑明,好讓我去對付天師道。如果真是這樣,那我這一路的行動,其實卻無意間全落在了荀萬秋的擺布之中。那麼,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那就要問,你做的這些事,對他有什麼好處呢?」林兒提示道。
檀羽沉吟片刻,續道:「要說我做的事,第一受益人應該是始興王,其次是皇帝。可荀萬秋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呢?他和始興王雖然有牽連,但並沒有到親密的程度,始興王上位對他似乎構不成直接的利益。至於皇帝面前,他也頂多算個姦細總管,皇帝未必有多麼信任他,他也未必能從皇帝那得到什麼好處啊。」
林兒道:「會不會是始興王這個人本身有什麼弱點能被他利用?就像北朝朝廷中的獨孤將軍、步六孤將軍等人一樣。」
檀羽便轉頭問尋陽:「蕭氏血書中怎麼說?」
尋陽想了想道:「那裡面對始興王兄的用筆最為詳細,包括他和多少女子有染,都有詳細記錄。他和王鸚鵡的關係,這個羽郎是知道的。而且據那作者猜測,始興王兄並非他現在的母妃潘淑妃的親生兒子,而是其養子。當初袁皇后還在世時,因潘淑妃貌美,深受父皇寵愛,也遭皇后所嫉。潘淑妃生有一子,很可能就是現在的輔國將軍、新蔡阿姊的義兄蕭斌。蕭斌出生時,因害怕被袁皇后所害,所以交給了蕭家撫養,作為交換,潘淑妃收養了始興王兄作為養子,同時讓新蔡阿姊認蕭斌為義兄。」
檀羽點頭道:「這樣說倒是解釋了劉英媚和蕭斌的兄妹問題,以及蕭斌為何這樣年輕就能當上大官的原因。難怪子云說,劉英媚對這件事諱莫如深,想來也是皇族不能公開的秘密。不過據我在宮中的觀察,皇帝應該是知道始興王和王鸚鵡這檔事的,否則王鸚鵡也不會第一次見面就敢於向我透露她和始興王的故事。換句話說,這壓根就算不上是什麼把柄,和劉駿與同族姊妹私通的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荀萬秋應該不會利用這點秘辛來做什麼文章吧?」
尋陽道:「那除此之外,就只有他和步六孤俟的關係是秘密的。但所有事情中,都是步六孤俟在幫始興王,始興王並沒有做任何不利南朝、而利於北朝的事,所以始興王兄應該算不得裡通外國吧?至於其它,好像就沒什麼可以稱作是『把柄』的事了。」
檀羽道:「嗯,想想也是。那始興王我最近接觸過一次,是個有野心的人,絕不是任人擺布的主。而且據我這段時間的觀察,荀萬秋在南朝朝廷並沒有多少深厚的背景,他又能憑什麼去擺布這些人呢?上次他來大獄曾向我宣戰,說他要殺很多人。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思考,卻怎麼也想不到他會用什麼方法。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御史,手上要錢沒錢、要兵沒兵,如果僅憑他一張嘴就能把戰亂挑起來,那南朝早就在打仗了,也等不到他呀。」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林兒問道。
「一切還是按計劃進行吧?雖然可能受了荀萬秋的影響,但我做的這一切本身就是在尋找如何匡正亂局、治癒人心的法門,不論成功失敗,都是一個收穫。也許荀萬秋只是針對我個人有什麼動作,那就隨機應變吧。不過,有兩個人林兒你必須派人去尋。一個是劉秉,要去問他一下,當時在山谷中為何能及時出現施以援手,又為何要直接擊殺那陸修靜、而不是將他擒住再交廷尉府審判,這個問清楚了,對我們很有幫助。另一個是金山寺的蘇伯,林兒你不妨讓陶小君把我們見過的所有人都畫成畫像,讓蘇伯一一辨認。我很想知道,這裡面到底有多少人是和天師道有直接關聯的。」
他一邊說著,心中一股強烈的不安情緒突然升騰起來,似乎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大騙局。而這個騙局所針對的,正是他檀羽。
林兒點點頭:「阿兄放心吧,這些事我一定辦妥。小妹來了,你就不是孤軍奮戰了噢。」
檀羽微微一笑,將她一雙小手握在手心,輕聲道:「有你在,我就像吃了顆定心丸一樣,前方有再多的困難都不怕了。林兒就是上天對我最大的恩賜,其它就算給我降下再大的災難,我也能安然接受的呢。」
第二回 噪音
顏師伯家,眾人一面吃晚飯,林兒一面部署著接下來的安排:「金山寺就由小嫂和雙妹去吧,武當山讓黃龍和木蘭去。阿文兄、姓和的,你們兩個秘密去長江邊,想辦法弄一艘大船。剛才聽阿兄說,皇帝已經對他動了殺心,這樣的話,一旦我們要逃離南朝,走陸路就太危險了。所以等此次事情一結束,我們就乘船離開南朝。此事關係重大,大家的安全就全繫於這艘船上了,阿文兄,你們兩個務必要辦妥這事。」
和其奴笑道:「放心放心,老和我辦事,主母只管放心。只是讓綦毋主公同去做什麼呢?還是讓他陪主母你吧?」
林兒道:「姓和的千萬大意不得。我聽說自上次北伐失利後,南朝對船隻的控制就很嚴,現在盯著我們的人又多,稍不小心,就會徒增麻煩。阿文兄畢竟是木工專長,有他去我放心些。」綦毋與和其奴聽她說得嚴肅,連忙堅定地點頭。
林兒又道:「據司馬大俠講,這段時間洞玄觀一直閉門謝客,看來是要把機密保守做到極致了,絕不會讓我們探聽到他們將由誰來出戰。你們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令暉忽道:「林兒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現在的情勢很兇險?」
「怎麼說?」
「我們這些人,除了楊懿,其他人都和江湛交過手,那江湛對我們可謂是知根知底。可除了江湛,我們對對手卻是一無所知。這樣的明暗關係差距實在太遠,我真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才能彌補回來。」
林兒道:「還不止這些呢。其實我們都清楚,光是一個江湛,我們中就沒人有必勝的把握,更何況江湛還只是那四大弟子中排名最末的。僅論實力,我們又輸了一大截。現在他們又從太原召回了像陸修靜這樣的人,想必是要把勝算放到最大的吧。」
漂女道:「可我很好奇啊,既然他們都已經勝券在握了,幹嗎還要找這個陸修靜?他很厲害嗎?」
陶貞寶道:「不厲害。若論辯才,他恐怕比范曄還要差很遠。范曄是仇池離宮群英中戰力最強的,而陸修靜連與司馬飛龍一戰的資格都沒有。」
漂女道:「那就怪了,他既然不會舌戰,必然是有別的長處吧,會是什麼呢?」
林兒經她提醒,忽然有所領悟,忙道:「我明白了,他們這是想要在舌戰之前使手段。畢竟我們出場的五個人現在很明確,一個都不能少。所以他們只要將其中任何一個人拖出戰局,就可不戰而勝。看來,這幾天我們要做的,不是如何去攻擊對方,而是如何保護我們的人不受攻擊。」
想通了這一點,眾人便七嘴八舌議論開了。高長恭主動要求和漂女一起行動,不讓對方有用毒的機會。陶貞寶則發誓說這兩日只和令暉、仙姬待在房中用功,哪也不去。唯獨楊懿讓大家憂心不已,他的行蹤不定,保不齊就被別有用心的人盯上。
可楊懿卻好整以暇地道:「我有什麼,大不了天天睡大覺唄。你們還是去擔心阿羽吧,他那牢房真的安全嗎?」
林兒聞言,恍然大悟:「對啊,阿兄是我們的核心,也是對他們最大的威脅,那陸修靜說什麼三場比試,可能根本就是衝著阿兄去的。二郎、司馬大俠,你們趕緊去那大牢旁邊蹲守。蘭陵你再安排其他人手去輪流替換,在阿兄出獄之前,那裡時時都要有人守著,絕不能發生意外。」眾人聞言,便各自領命。
安排完一切,眾人這才明白,華林園之辯雖然還有十幾天,可這場戰鬥其實已經開始了。於是,所有人都很自覺地進入到了緊張的狀態。
可林兒心中卻仍有許多不安,吃完晚飯,她就拉了蘭英到房裡說話。蘭英奇道:「林兒在上邽圍城時還可以悠然玩樗蒲,怎麼今天卻這麼不淡定?」
林兒道:「我一直有種預感我們這回要敗。倒不是敗在這場舌戰上,而是敗在其它地方。就像在仇池時,我們雖然贏了長安的二曹令之爭、贏了庫部的供貨權、贏了劉駿,可最終還是輸了整個仇池。阿兄為了他肩上承擔的重任,進行著各種嘗試。為了鄉里富足、商業興旺,他開辦作坊、接手藥王壇,但敵人一來,我們竟沒有多少還手之力。這次他又嘗試著用鄉議的辦法來解決南朝的問題,可同樣的,萬一南朝再次陷入戰爭,那這一切的嘗試又化為泡影。阿嫂,我真的好擔心。上次失敗,阿兄逃到了南朝來,萬一這次再失敗,我擔心會再失去他。」
蘭英道:「林兒你小看羽弟了。這次來南朝,他真的改變了很多。以前在仇池時,他做事情都是一根筋向前、從不知道退縮。可來南朝之後,他好幾次都是主動避讓對手。他已經明白了,要想治癒這世上的人心,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他雖然早知道南朝皇帝要殺他,但他還是創立趕驢社、改革刑獄,在南朝,他的影響力已經越來越大,這些都是在他即便離開南朝之後仍然會起作用的。因此,就算我們可能會遭遇失敗,但他做的事,不會失敗。」
林兒經她這般安慰,方才略為安定下來。
可沒過多久,就聽見了門外韓均大聲喚:「主母,快出來,真出事了。」林兒忙穿了衣服往外跑,才聽韓均氣喘吁吁地道:「洞玄觀那幫人真缺德,他們不知道在哪放了好多奇怪的東西,一直嗡嗡嗡嗡地響,一刻都不停。那聲音本來不大,可這大半夜的,四周本來安靜,聽見這聲音,真是讓人抓狂,連司馬大俠這樣穩重的人都受不了了。」
林兒奇道:「嗡嗡的聲音?那把耳朵堵住不就行了?」
韓均道:「再怎麼堵還是有一點聲響的呀。這聲音,越是小聲越是煩人。你想不聽它吧,可它又總在那,想不聽都不行。」
「是什麼東西發出的?」
「不知道啊,發聲的東西可能是被他們藏在了什麼地方,我四處轉了好幾圈也沒找見。那聲音從很多地方發出來,我們猜應該有很多個,所以無從判斷具體發聲的地方在哪。」
林兒這才恍然,原來那陸修靜說的「法術」比拼就是這一招。利用噪音來干擾檀羽,讓他在這段時間無法安然入眠,從而造成舌戰的時候戰鬥力急劇下降。這一招可真夠狠毒的。
「阿兄有主意嗎?」林兒繼續問道。
韓均道:「他也讓我來問你,想是被那聲音吵得沒法集中精力想主意吧。」
林兒正自沉吟:「這該如何是好?」就見旁邊高長恭笑呵呵地走過來,說道:「師叔忘了我們在洗罪城中是如何對付江湛的了?」
林兒大呼一聲:「對啊,用音樂聲蓋過那煩人的噪音就可以了,我怎麼這麼笨。二郎、阿雙兄,拿上我的琴,咱們到城裡彈琴去。」於是念雙便去屋中將水心琴負在背上,這邊韓均負著林兒,三人便往建康城中去。
建康城這時早已關了城門,可對於韓均和念雙來說,關與不關都是一樣的。二人一縱身,便到了城裡,然後飛速來到大牢。
正如韓均所言,就聽見四周空氣中一陣陣嗡嗡的如同耳鳴般的聲響不時傳來。才聽了片刻,林兒就感到了一絲煩躁。看來這噪音是專門針對人耳的,所以會讓人覺得這樣噁心難受。
林兒連忙定了定心神,找個地方安坐妥當,便將水心琴彈奏起來。一股悠揚琴音迅速蔓延開來,那令人煩躁的雜音,也就很快被她鎮壓下去。
第三回 水運
也不知彈了多久,才從大牢中傳來消息,讓林兒進去。
林兒一陣好奇,連忙收起古琴,與韓均、念雙進得獄中。原來那大牢中的獄卒剛才也被噪音攪得捶胸頓足,好不容易讓林兒的琴聲解救出來,這才法外開恩,臨時給了他們兄妹見面的機會。
檀羽見林兒進來,忙過去接住她,這才說道:「這陸修靜出這樣一招,可真夠陰損。我和子云想來想去,能發出這種聲音的,只有一種叫『魚洗』的物什。魚洗是一口銅盆,盆上兩耳,如果將盆中放一半的水,手搓兩耳就能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就像現在我們聽到的這樣。」
林兒奇道:「魚洗我知道,先秦時期就有了。可是魚洗需要有人搓摩才能發聲,而我讓二郎四處看過,的確沒有見到有人在周遭,那麼它究竟是如何發出聲響來的呢?」
檀羽搖頭道:「這正是我們始終猜不透的事情。」說著,兩人俱都陷入了沉思。
這時,旁邊陳慶之的一聲大呼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了!很簡單啊,他們可以用水運渾儀啊!前朝張衡發明的利用水力推動輪軸轉動,不用人力,沒有比這更好用的了。」
檀羽道:「水運倒是一個好辦法,恰巧魚洗中也有水。可是水從上往下流,總有流盡的時候吧?莫非……他們會在夜晚沒人時找人去重新把水置於高處?」
他剛說完,林兒立時領悟,便喚身後韓均:「快去,讓兄弟們守住各個道口,咱們來個守株待兔。看到有人來動水運儀,千萬別現身,等他們走了,再去起出那些煩人的物什。」韓均當即前去。
林兒又讓念雙去牢門口守著,以防出現新的意外。她自己,則到大牢中的一個角落坐了下來,然後打了個哈欠,幽幽地道:「阿兄這牢房也沒那麼差嘛。」
檀羽見她這一番動作,臉上一陣愕然:「林兒你做什麼?」林兒道:「我總要等到東西取出來了再走吧。當然只好先在你這兒先眯一會了啊,不然難道睡大街去?」檀羽道:「你可以去我們在城南的宅中睡呀,這裡可是大牢……」
林兒嘟著嘴道:「那地方現在一個人都沒有,我才不去呢。一會兒那噪音聽得難受了,我還要接著彈琴哩。阿兄不喜歡我在這兒?」
檀羽無奈,只好也就陪她坐了下去,林兒便索性趴到他的懷裡,輕輕地道聲:「真舒服啊。」
旁邊的陳慶之看他二人的行為,忍不住斥道:「喂喂喂,你們注意一點好不好?我這麼大個活人還在這喘氣兒呢。」
林兒抬眼見他模樣,忍不住笑道:「你就暫且當自己是空氣嘛,嘿嘿。」檀羽則在旁幫腔:「林兒別理他。之前他和三少主恩愛時,一向都是旁若無人,可沒把誰放在眼裡。現在也該讓他知道這滋味了。」
陳慶之聞言,只能仰天長嘆:「老天吶,這就叫『野百合也有春天』嗎?不公平啊!」
羽、林二人聽他這般說,便互相對望了一眼。那眼神中,全是美滿的幸福。檀羽伸手過去,緊緊握住林兒的手,林兒則將臉頰緊緊依偎。這一刻不需要多說什麼,陳慶之的話已經詮釋了一切。
陳慶之見他二人如此,心下瞭然,便淡淡一笑,將臉側到一邊打起盹來,給那二人親熱的機會。那二人亦已會意,便將呼吸相對,靜靜地感受著這難得的溫存。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陳慶之已經漸漸起了鼾聲,才見韓均跑了進來,稟道:「剛剛果然來了七八個人,分在不同地方站了半天。我從遠處看,他們是把那些東西埋在了地下,用石板蓋著,來人將其起出來,把下面盆里的水倒在上面盆里,然後又重新埋回去。主母,要去取出來嗎?」
林兒道:「果然不出所料。取出來,當然取出來,我倒想看看那是些什麼玩意。」
韓均便出去招呼司馬靈壽等人去取那些發聲源。不多時,就見韓均和司馬靈壽懷裡抱著一堆金屬質地的器物走進來。檀羽當先過去接住,然後林兒、陳慶之一人拿了一個,開始研究起來。
那些圓柱體黑黑的,從外形上看不出什麼特別,裡面是兩層的水盆。上面的盆里裝水,順著管子往下流,帶動一個小輪軸轉動。小輪軸連接兩根皮帶,皮帶則在下面盆上的兩耳處不斷摩擦,聲音就是這裡發出的。
陳慶之拿著這東西,小心一個零件一個零件起開來看了看,便道:「比水運渾儀還要複雜些,輪軸的轉動變成皮帶的移動,相當巧妙的設計。輪機能達出這樣精密的程度,其實非常不容易。」
檀羽卻見林兒正在一臉的壞笑,忙問:「想到了什麼?」林兒道:「咱們幹嗎不來個反戈一擊,把這玩意也放到那洞玄觀去,讓他們也煩噪一下。」檀羽笑道:「我就知道你會使這壞招。那就讓二郎他們去放吧,不過別全放,給我們留一兩個。我們要來研究研究,看這小器物裡面用了多少技藝,也好判斷一下這些人的技藝水平發展到了什麼程度。」林兒回以一笑,便吩咐韓均拿了幾個去洞玄觀噁心那幫道士們。
林兒又道:「陸修靜說要重新和我們比法術、道術、醫術。如果這個噪音算是法術的話,那第二輪就是道術。不知道他們又要使出什麼奇怪招數,阿兄可要小心啊。」檀羽道:「我明白。不過從這第一輪的招數看,他們應該主要是來噁心我們,不會下殺手,所以你也不必過於擔心。倒是你那邊,同樣大意不得,誰知道他們下面會對付誰呢。」
兩人又膩味了半天,直到韓均回來,說他把那些東西藏在了絕對能噁心道士們的地方,茅坑啊、馬廄啊之類的,讓他們就算髮現了,也要臭一回。林兒「撲哧」一笑,道:「二郎倒會使壞。好吧,我們該回去了。」說罷林兒便與檀羽、陳慶之道了別,和韓均、念雙回顏師伯家去了。
第四回 筆辯
又過了兩天,這天一早,檀、陳二人還在睡夢中,獄卒就拿著一封信過來叫醒檀羽,說道:「外面有人給你的。」二人慌忙爬起來。檀羽接過信,奇道:「誰送來的?」獄卒搖搖頭,表示不知。
陳慶之忙道:「該不會是在裡面下了毒什麼的吧?」檀羽道:「那怎麼辦?」陳慶之將信拿過來,掂了掂,又聞了聞,方道:「看不出有什麼異狀。這樣吧,你離遠點,我拿布把臉和手都遮起來,咱們再打開?」檀羽道聲「好吧」,就遠遠地躲到了角落邊。
陳慶之便將衣襟拉起來,將臉遮了個嚴嚴實實,又用布將手隔著,才去拆那封信。可拆開來才發現,他們完全是杞人憂天,那根本就是一封普通信件。
兩人相視一笑,這才去看那信的內容。只見信上只有一行字:「小子,敢和老夫來一場大戰嗎?徐湛之。」
檀羽道:「對了,當初在太原和陸修靜他們第二輪比的道術,實際上就是舌戰。看來這就是第二輪來了吧。可這卻如何比試?」陳慶之道:「我聽劉英媚說過,那典質行的掌柜徐湛之,因為說話略有些口吃,所以他和人舌戰,往往喜歡筆頭辯。看來他這是要提前和你開戰啊。」檀羽道:「徐湛之也是天師道的成名人物,既然雙方已經約定了在十月初一開戰,他應該不會提前動手吧?我懷疑這是陸修靜盜用他的名號搞的鬼,暫且先不理他。」
吃過早飯時,徐湛之的第二封信又來了,上面寫道:「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紅玉先生,連應戰的膽量都沒有嗎?既然你沒那膽量回信,那就只好由老夫出題了。我聽陸修靜說,閣下在太原舌戰時,曾問及人是因何生於天地之間?不知這許多時日過去,閣下對此可有什麼高見嗎?」
檀羽拿著信,笑道:「你看吧,越來越像陸修靜搗的鬼了。如果真是徐湛之來和我辯,他這樣的成名人物,怎麼會用當年在太原已經辯過的話題。這分明就是陸修靜想故意噁心我,所以才用當年我曾用過的招數來對付我。嘿,我又豈能上當,不去睬他就是。一會兒獄卒再來,告訴他這信我不看了。」
果然,一個多時辰後,又來了第三封信。獄卒將信交到陳慶之手上,陳慶之拿著信,笑問道:「看還是不看?」檀羽想了想,也笑了:「那就看看他又說出什麼歪理邪說來吧。」陳慶之道:「你可要小心,好奇心是要壞事的喔。」檀羽道:「嗯,那我沉住氣,不管他寫什麼,都不理睬。」
於是陳慶之拆開信來,替檀羽念道:「我聽蔚宗說,小子你在洞玄觀門口曾有一番大論,說什麼每個人都要珍重心中的大義。如果是這樣,那我倒我請教,人活在這天地之間,是否只是為了義呢?你當時曾說,只重視利的人,都是自私的人。那麼,人如果不守住自己的利,吃不飽穿不暖,那還說什麼生於天地之間?你在漢中對戰覺賢時就說過,人沒錢可不行。試問,你這不是自相矛盾是什麼?」
陳慶之念完,忍不住笑道:「好了,這下不回應都不行了,人家可抓到了你的痛角。」
檀羽卻道:「他這是偷梁換柱。我在漢中和覺賢舌戰的是『樂』,我說要追求樂、追求美好的生活,完全沒錢是的確不行的。可在洞玄觀,我和范曄舌戰的卻是『義』,我說每個人都要堅持心中的大義。這兩點聽起來很像,但其實差別很大。『樂』有很大的個體差異,每個人的感受不一樣,有人喜歡食物的精美、有人喜歡音樂的和諧,不同的方式,所花的代價均不相同。我當時舉的例子是,我喜歡吃英姊做的菜,所以難免需要一些金錢的基礎。但生活條件差的,也可以有另外『樂』的方式,『樂』是沒有大小高低之分的。而『義』卻是一個普適價值,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相應的道德觀,每個人都要善加維護,這是不論你有錢沒錢、有利沒利,都應該做的事。」
「那你打算怎麼回應呢?」
「嘿嘿,我不回應。這陸修靜分明就是想要胡攪蠻纏,回應了他,等於就是中他的圈套。」
吃過午飯時,第四封信到了,看來陸修靜還真是鍥而不捨。陳慶之又問:「還要念嗎?」檀羽不耐煩道:「念!」陳慶之見他表情,知他雖口中說不回應,但心裡其實已經不平靜了。
於是他又念道:「老夫果然高估你了,要論筆辯,這世上又有幾人是老夫的對手。十月初一那天,你還是祈求不要碰上老夫吧。怎麼樣,對自己的矛盾無言以對了嗎?你的那些話,都是儒家的老生常談。孔孟在時,尚且沒人要聽,何況是今天。你成天為他們奔走疾呼,難道就真的有用?皇帝現在看重你,不過也是在利用你,你以為他真的會聽你的那些義啊、利啊之類的話嗎?要想在朝中得到自己的地位,就要像老夫這樣,給他們足夠的錢財和利益。小子,在這一點上,你還差得很遠。」
陳慶之奇道:「為儀,我覺得這應該不是那陸修靜能說出來的話吧?他有這樣的辯才嗎?」
檀羽也自懷疑起來,的確,上次在太原見的陸修靜,暴躁易怒,豈是眼下這個一針見血言論的主人,於是他終於說道:「要想知道是不是他,那就回應一下吧。」陳慶之嘿嘿一笑,道:「就知道你還是忍不住。我去給你找紙筆。」便叫獄卒拿了紙筆來,讓檀羽回信。
檀羽心中思索既定,便寫道:「我知道,徐掌柜非常自信於自己所創的典質行。不僅在南朝,就是北朝,其錢財運作的能力,也是讓人瞠目。不過,如你所言,皇帝給你地位,那也是因你有那樣的財富,有朝一日若你破了產,他只會棄之不及。經商之人,誰又知道自己一定會永遠賺錢呢?所以,你所承擔的風險,應當也不小吧。我檀羽卻不同,我不幫任何人做事,只為自己心中的任務和夢想去拼。皇帝看重我也好,不看重我也罷,絲毫不影響我做的事。所以,這也就沒有你說的什麼利用不利用的。」
信寫好,便交獄卒帶了出去,想必牢門口也一直有陸修靜的人在蹲守,這樣檀羽的回應方能迅速傳到。果然,不到半個時辰,那邊的回信就來了。
檀羽也不等陳慶之來念,便直接展開來讀:「哈哈哈,你終於敢回信了。回信說明什麼?說明我說到了你心中在乎的東西。為什麼前三封信你偏都不回,唯獨這第四封信卻讓你不得不回?因為你在乎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會無的放矢,是否會毫無效果。所以你雖口頭上逞強,說什麼只為自己心中的任務和夢想做事,但事實上,你又怎麼可能不在乎做這些事的結果呢?換句話說,你害怕失敗,我從你的字裡行間,就看出了你心中的脆弱。是的,你害怕失敗。害怕失敗只有一種結果,那就是註定失敗!」
檀羽讀著信,卻像是那徐湛之真的在自己身前耳提面命一般。那最後一句「註定失敗」,讓他心中不由得一咯噔。是啊,我做的這些事,和洞玄觀的賭局,當然是希望能獲勝的。自己也似乎從來沒想過會失敗,雖然明明己方的實力就遠遜於對手。
失敗了會怎麼樣?檀羽被這一句話提醒,心中竟不自覺地惆悵起來。
第五回 元老
陳慶之看出了檀羽表情的變化,忙問:「你沒事吧?怎麼感覺你像走火入魔了?」檀羽不想讓他擔心,強顏說道:「沒事沒事,我現在就回。」便提了筆來,要去寫信回應。可筆到紙上,竟不知如何落墨,一時愣在了當地。
陳慶之知道檀羽終於在這兩個回合的交鋒中立刻就敗下陣來,擔心他會因此受到影響,忙去叫了獄卒來,說道:「我想找一下檀林小姑,請官人幫忙傳一聲話。」那獄卒自然是知道他們這些人的關係,很快就將口信傳給了正在門外蹲守的識樂齋人。
沒過多久,林兒來了。此時檀羽卻正彷徨不安地在牢里踱步,陳慶之忙將之前的所有信交與林兒。林兒看畢,也沒說話,就提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字:「認輸」,然後交給獄卒拿出去。
檀羽見她全不與自己商量,急道:「為什麼這麼急著認輸,我馬上就要想到該如何回應了。」
林兒一跺腳,大聲喝問道:「阿兄,失敗了又怎麼樣?」
「失敗了……」檀羽聽她這一問,登時愣住了。
林兒道:「失敗了不就是去隱居嗎?我已經讓阿文兄、和夫子去找大船了。失敗了我們就乘船離開南朝,去丁零、去沒人知道我們的地方隱居,美女她們想這事都想了好久了。子云,你應該也這樣想吧?」
陳慶之忙道:「是啊,帶著娥兒去遊山玩水,這一直是我的宿願。什麼江湖中的恩怨情仇,管它的呢。」
林兒對他抱以一笑,續道:「阿兄一向都說,成功之道,就是超越過去的自己。那麼,能不能勝那徐湛之,又有什麼關係?你現在本來應該養精蓄銳,卻去爭一時之長短,阿兄什麼時候這麼糊塗了。」
檀羽被她這幾句醍醐灌頂,這才醒悟過來,連拍腦袋道:「對啊,我真是鬼迷了心竅,明明想好了不與他一辯的,怎麼還是忍不住。我回那一封信,本來是想試出這寫信之人到底是徐湛之還是陸修靜。現在可以肯定這人就是徐湛之,這倒是達到目標了。只是後來被他那一段話駁得有些迷糊,才差點陷入泥潭,真是該打。」
說著,他就要伸手打自己的臉。林兒慌忙拉住他,笑道:「好啦,阿兄還真打啊。快說說,怎麼確定這人是徐湛之的?」
檀羽道:「陸修靜如若真是剛從中原過來,那他就不可能如此了解我和英姊與那褚淵在南朝的兩次交手。褚淵是徐湛之派到史學館的人,我們和他的兩次爭論都與『成功之道』有關。陸修靜不可能熟悉這些,但徐湛之一定很熟,他要為自己的人找回場子,也就在情理之中。所以我看他的話一直都在這成功與失敗之間周折,就可判斷這是徐湛之的親筆。」
林兒點點頭,又問:「這倒怪了,與我們比道術的分明是陸修靜,怎麼出手相辯的卻是徐湛之。按地位,他二人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怎麼徐湛之倒反而願意幫那陸修靜?」
檀羽道:「對啊,這確是讓人難以揣測。按道理說,此次與我們設下賭局的是江湛,他把手下人召集回來對付我們,這並沒有什麼奇怪。可是從賭局生效到現在,洞玄觀一直緊閉觀門,而真正來與我們打照面的,卻只有那陸修靜,江湛反而完全不露面。難不成這陸修靜反而比江湛的地位還高?所以是由他在主導著與我們的對決?」
三人互相商量了半天,也沒個准主意,只好作罷。
如此又過了兩天,去金山寺的尋陽和雙妹回來了,也從蘇伯那打聽到了確切的消息:蘇伯一眼就認出了陸修靜,說他原本是個落魄的道士,看到穎川大亂,就以為自己的機會來了,跑來加入起義軍。結果起義失敗,他就和蘇伯他們一起到了南朝,後來聽說天師道的創立也有他的份。至於帶去的其他畫像,蘇伯都不認得。
林兒恍然大悟道:「果如阿兄所言,陸修靜的地位根本就比那徐湛之、江湛要高得多,乃是王玄謨創立天師道時的元老,所以他要徐湛之做什麼,徐湛之哪敢有二話。」
蘭英卻道:「這可奇怪,我們在太原所見的陸修靜,就是個易怒的急性子。比起許穆之、郝惔之、覺賢,他的氣勢根本就壓不住場。怎麼現在搖身一變,他倒成了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
林兒分析道:「但如果陸修靜真是天師道的元老,我們遇到的所有事好像都能得到解釋。首先,他如果是被王玄謨派到太原去傳播教義,那他回到自己原來的天師觀傳道,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而後,他和郝惔之之間所謂的佛、道之衝突,其實就是南朝朝廷內鬥的結果。從兩人的身份來看,郝惔之是南朝皇帝派駐中原的姦細,陸修靜是天師道的元老,天師道的幕後主子則是劉義康,所以他們之間的衝突也就不奇怪了,甚至很可能他們還得到了各自主子的授意,畢竟南朝皇帝本來就和天師道鬥了這麼多年。從衝突之後的結果來看,陸修靜的天師觀只是被擠壓,可郝惔之卻因為衝撞當地縣衙而被北朝朝廷驅趕,很顯然,郝惔之是那次衝突的失敗者,換言之,皇帝在那次衝突中敗給了劉義康,這也是皇帝為什麼現在要急著與天師道抗爭的原因。我現在唯一不解的是,郝惔之既然去跟陸修靜斗,想必是知道陸修靜元老的身份,那他一個小小的御史,憑什麼斗得過陸修靜?他這不是以卵擊石嗎?」
蘭英聽著她的分析,忽然皺眉道:「林兒,我始終有一個感覺,不知道對不對。好像那許穆之和郝惔之兩人做的所有事,都是衝著我們來的。當時,我們剛一到太原,許穆之立刻就帶人出現。之後我們去定襄,他又隨即帶人去縣衙鬧事。再然後是紫柏、漢中,林兒你和公主在漢中遇險時,不就是因為被許穆之監視嗎?後來我們到了南朝,郝惔之更是時不時地出現,上次還直接到牢里向羽弟宣戰。這麼多事情連在一起,實在難以用巧合來解釋,他分明就是主動找上我們的。」
林兒道:「其實我也經常有這想法,可我問過阿兄,他的確不記得之前曾在何處見過許穆之、郝惔之、陸修靜這幾個人。師弟、阿文兄,還有我,都曾冥思苦想過,也終究沒有任何關於他們的記憶。說不定他們是受誰控制來對付我們,那就無從知道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林兒又把這個消息讓檀羽知道,檀羽也只是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也許這些人都是他這一生躲不過去的宿命,那就安然受之吧。
同時大家都明白,那陸修靜還有最後一招,就是比醫術。前兩輪雙方打成平手,這最後一輪陸修靜肯定會使出絕招的。大家都說,要不最後一輪直接認輸吧,就跟第二輪一樣。可林兒卻堅持兵來將擋,因為陸修靜既然打定主意要來噁心他們,又豈是認輸就能解決的。於是,林兒和漂女每天如坐針氈,等著這場比試來臨。
結果等到檀羽等人都快出獄了,似乎這比試也沒有來。直到出獄前一天,韓均才突然來報:「大事不妙,陸修靜帶著好多人到那牢門口了。」林兒大驚:「親自出馬,肯定沒安好心。」便帶著高長恭、漂女、念雙等直奔大牢。
還在路上,就見宗正寺方向有濃煙飄起。林兒又是一驚:「陸修靜這是要縱火?膽子太大了吧?」眾人忙快步到得大牢,這才見陸修靜和一群武士正站在大牢門前。而在他們身前,是一大堆已被點燃的廢紙和動物糞便堆,剛才所見的濃煙就是從這堆廢物上冒出的。
漂女奇道:「仙姑,他們這是要做什麼?」林兒卻一臉凝重,恨恨地道:「這就是他的最後一招,利用廢物燃燒產生的濃煙,讓阿兄的咳喘病發作!」
第六回 辨證
那陸修靜見林兒等人到了,將手中拂塵一抖,冷聲道:「醫術的比拼,檀小姑接招吧。」
漂女不等林兒說話,就急道:「仙姑,趕緊滅火吧?」高長恭也道:「師叔,動手嗎?」
林兒在火堆之前突然站定,手一揚,將眾人止住,然後對那陸修靜道:「我已經寫了『認輸』給道長,道長何必苦苦相逼?」
陸修靜一臉的冷峻,反詰道:「怎麼,你們一個是醫俠的高徒,一個是醫仙的愛女,竟不敢接我的招嗎?」
林兒道:「醫術涉及人的生命,豈是拿來比試的工具。當年在太原,王顯醫師就曾直斥這一行為,道長難道忘了?更何況,此次比試,其受害者還是我的阿兄,我豈能意氣用事。」
陸修靜又是一聲冷哼:「正因為受害的是那檀羽,我才會用這樣的招數。我勸你還是痛快地接下這招,如果強行讓你手下那些大俠滅了這火,我恐怕將會有更兇狠的招等著你,你最好想清楚。」
林兒仰天一聲長嘆,她當然會以最壞的惡意去揣度陸修靜這些人,也明白他所說的更兇狠的招意味著什麼。她只得轉頭讓高長恭領著念雙諸人在外守候,自己則與漂女走進大牢。
大牢的牢頭想是早得了上面的指令,並不攔著林兒二女。看來所有人也都在看著這場比試的結果,他們要據此判定檀羽等人有沒有和洞玄觀一戰的實力。所以這大牢倒成了一個虛設的舞台,諸人是你方唱罷我登場。
二女剛到牢門,就聽見陳慶之在裡面叫嚷:「你們怎麼才來啊,為儀難受得厲害。」
林兒慌忙進得牢房,就見檀羽正斜撐著身子、坐在一個角落處喘粗氣,一張臉也漲得通紅,冷汗不停地冒。
林兒忙問陳慶之:「怎麼回事?煙氣還沒有完全彌散進來,咳喘不該這麼快發作的呀?」陳慶之道:「他昨天晚上就說自己難受,約莫三更時分,我還聽到他喘了幾聲。剛剛有煙進來,他連打了幾個噴嚏,就成這樣了。」
林兒眉頭緊皺,忙過去替檀羽把脈,又看了舌苔,方道:「脈弦、浮、數,苔淡、薄、白。美女你看看?」漂女也蹲下來替檀羽看診,先把脈後看舌苔。診了好一陣,她仍覺哪裡不對,又直接將耳朵湊到檀羽胸背處仔細聆聽,如此細細地診過,方說道:「脈象、舌苔都和仙姑說的一致,而且喉中有哮鳴聲,應是痰阻氣道,致哮證突發。」
林兒奇道:「你覺得這咳喘是突然發作的?」
漂女抿抿嘴,道:「仙姑你不這麼認為嗎?要入冬了,近段時間氣溫變化異常,昨夜降溫更是劇烈。檀生本來肺脈弱、衛氣虛,如此寒邪襲肺,肺氣不宣,本就很容易引發咳喘,再加上剛剛外面微弱的煙氣飄進來,他才終於支撐不住了。」
林兒沉思良久,遲疑著道:「可我覺得,這咳喘是由伏痰遇邪而發,關鍵還是在這『伏』字上。近一個月,阿兄一直在這濕冷的牢房中吃住,天天受這濕邪之氣侵擾,鮮見陽光,飲食又沒有規律,身體痰濕日漸加重,這才最終導致咳喘。」
漂女道:「仙姑你這段時間不是一直在讓檀生用食療來抵禦濕邪嗎?如果是濕邪蘊於肺,為何直到今天才會發作,我覺得不對。」
林兒道:「話是沒錯,可我阿兄的這個身體很有些奇怪,所以我才會這般猶豫。美女你可能不知道,有一次在漢中,阿兄用生病的辦法引我進宮為他治病,當時我就用了王顯醫師開的發散風寒的方子。可是阿兄吃了那藥之後卻毫無效果,反而是後來雷學文醫師用乾薑、附子二味藥把阿兄治好了。」說著,她從懷中拿出了王顯的那張方子給漂女看。
漂女仔細看了一陣,又想了半天,這才說道:「這方子用麻黃、荊芥、薄荷疏散風寒,石膏、桑白皮解表清里,半夏去痰,現在看起來正好對症呢?仙姑你當時用這個方子沒有奏效,是不是因為化痰力度不夠?我們不如再加厚朴、茯苓輔佐?」
林兒卻仍是皺眉道:「這就是我說他奇怪的原因。如果是按偶遇風寒、突發急症來看,的確應該用王顯醫師這個方子。可如果是看成伏痰被激勵所致,則應該用雷醫師那個方子。這可如何是好啊?」
她二人這樣一問一答,旁邊的陳慶之可急壞了,插言道:「你們怎麼光說話不動手?大美女,趕緊開藥啊?」
漂女亦是著急:「沒有辨對證,如何開藥啊?」
陳慶之道:「漢中拜將台之戰,主母和為儀被沮渠兄弟打傷那次,你連雷學文醫師都不放在眼裡,怎麼今天連個小小的咳喘病都束手無策?你就把主母也當雷醫師不就行了?把你那時候的氣勢拿出來啊。」
漂女道:「從古至今,行醫的人都知道,外家不治癬、內家不治喘,喘病本來就難治嘛。更何況仙姑又不是雷醫師,不一樣的呀。」一邊說著,她的眼眶中竟不自覺地讓眼淚在裡面打著轉。
林兒見狀,忙道:「子云你著什麼急啊。辨證講的是耐心,又不是光有氣勢就可以。那次美女之所以反對雷醫師,是因為她辨出了雷醫師沒發現的脈象。而此次我們兩個看的脈象是同樣的,只是理解各不相同,所以才要仔細商議呀。」
陳慶之道:「那就你們兩個一人開個方子給為儀吃,雙管齊下,總有一個能見效吧?」
林兒道:「病急亂投醫怎麼行!如果按美女辨的證,應該用解表宣肺的辦法。如果按我辨的證,應該用溫肺祛濕的辦法。這兩者藥理相左,同時用藥只會適得其反!」
「哎喲,這就說明你們這些行醫之人本身就有問題!同樣的症狀,竟然能得出不同的結論。幸好你們兩位還算謹慎,如若進來的是一個庸醫,那不就害死人了?」陳慶之著急起來,倒是什麼都不顧了。
林兒被他如此一嗆,竟也無話可說,一時愣在當地。
在中醫當中,常常出現同證不同病的情況。在太原第一次比試,林兒就曾遇到過。當時,她和永寧寺僧人用同樣的治療方法,她治好了病人,而永寧寺僧人卻失敗了。那陸修靜也正是想到了這一點,才故意設下這樣一個題目給林兒和漂女二人。也不知這題目究竟是誰想出來的,但這人一定是醫道中的高手。
林兒和漂女二女,俱都是精於醫術,可當她們出現分歧時,卻沒有第三個人能為她們做出裁斷。
這時候,應該聽誰的呢?
聽林兒的嗎?她是眾人的主母,是識樂齋的靈魂,漂女心中也對她有天然的依賴。可她之前已經在檀羽身上失過手,特別是面對醫宗王顯的權威時,她沒有選擇相信自己。
那麼聽漂女的呢?她有過臨危受命的經歷,在醫神雷學文面前,她成功地救回了檀羽和林兒的性命。可她這一次還會成功嗎?連她自己也沒有把握。
整個牢房中竟一下子陷入了沉靜,只檀羽那喉間的哮鳴聲,震得整個牢房嗡嗡地響,著實有些怕人。
不過,陸修靜似乎忘記了一件事,那就是,識樂齋有兩個主人!
當檀羽受到困擾時,林兒總會為他分憂。而當林兒受到困擾時,檀羽也自能挺身而出。這正是這對兄妹能夠縱橫天下的真正原因。
此時,在角落處一直喘息難平的檀羽,雖然身體難受,可大腦卻並未糊塗,他反而更加明晰地看著整個狀況的發生。他明白,這個時候,只有他能為二女做出決斷。
於是,只聽他用顫微微的聲音說道:「太、太複雜、的話,先一、一步一步……地來。」
第七回 對症
二女還沒聽懂他的意思,但陳慶之似乎懂了,忙替他解釋道:「我明白了,同證不同病,一定是因為外界環境太複雜,才導致你們吃不準是哪個環境因素的變化導致了他的舊病復發。為儀的意思是,你們吃不準的部分,就先放一放,先治療你們兩個人認為一致的地方。如此抽絲剝繭,說不定你們就能判斷出他的真正病因了。為儀,你說的是這意思吧?」檀羽微微地點點頭。
林兒聽他提醒,恍然大悟,便與漂女道:「美女,剛才子云說,阿兄是因為打了幾個噴嚏才開始難受的。這很明顯是煙塵影響了肺氣的宣發,才致痰濁內蘊。我們應當先為他解這一道症狀。」
漂女聞言,點頭如搗蒜:「嗯,對對對,我真笨,剛才怎麼沒想到呢,還是檀生聰明。如果要解煙塵的困擾,那倒簡單,用攻邪扶正的防風、銀柴胡、烏梅子、五味子,如何?」
林兒思考片刻,便道:「妙哉,收散相濟、補泄相宜,這方子好。先解除了煙塵引發的打噴嚏的問題,也許就好辦了。我現在就去給阿兄抓藥。」說罷便立即出了牢門。
林兒讓韓均帶著,親自到了藥店,下方拿藥。然後又回到大牢門前細心煎煮,濃濃的藥香立時就蓋過了煙塵之氣。
這時候,已經有許多百姓知道了醫術比試的事而過來圍觀,這大牢門前倒成了菜市場一般,煞是熱鬧。眾人就看著林兒拿個蒲扇左右忙碌,那邊陸修靜則高翹二郎腿坐在一張蒲蓆上。
林兒可沒空理會眾人的喧譁,一碗藥熬好,便端進牢去。
漂女一直在為檀羽針刺魚際、定喘諸穴,來緩解他的痛楚。此時林兒將藥端來,她忙將檀羽扶坐起來,讓他把那一碗濃濃的湯藥服下。
林兒道聲:「美女你歇會吧,我來。」便過去替下漂女,讓檀羽靠在自己身上。檀羽立時感覺背後一股熱氣傳來,那是林兒在用自己的身體為他輸送熱量。檀羽略感舒適了些,就半眯著眼,打起磕睡來。
這樣過了兩三個時辰,檀羽漸漸醒轉過來。林兒忙問:「感覺怎麼樣?」檀羽的鼻尖抽動了幾下,說道:「鼻子好像微微有點麻。」林兒道:「嗯,剛才那藥本來就是治打噴嚏的。麻就說明你對煙塵不會太敏感了。」說著又去聽他的胸背,只感哮鳴聲已經弱了許多,不由興奮地道:「我感覺你的喘息聲小了,你覺得呢?」檀羽挺了挺胸,點頭道:「嗯,比剛才能接得上來氣了。」
漂女和陳慶之都在旁邊緊張地看著,聽到這話,就如同一口濁氣吐了出來,長時間的憋悶一下子得到釋放,兩人竟興高采烈地抱在一起跳起舞來。林兒更是喜極而泣,口中說道:「謝謝你阿兄,謝謝你。」
檀羽轉過身去,替她擦去臉頰上的淚痕,卻並未說話。
興奮過後,林兒和漂女又分別替檀羽把了脈,然後二人終於達成了一致:檀羽幼時咳喘日久,致陰虛火盛、痰熱膠固,受煙塵一激勵,痰液上壅,才致咳喘發作。剛才兩人一個辨的是風寒之證、一個辨的是濕邪之證,其實都辨錯了。好在檀羽讓她們一步步來,才沒有犯下大錯。
此時二人辨證明確,林兒方才依據其證,主張投之以麻杏石甘湯合三子養親湯,前者平喘、後者豁痰,可解檀羽痼疾。漂女當即同意。
林兒又為檀羽煎了一大碗藥,喂他服下。如此忙完,已是晚間時分。林兒早讓韓均去拿了厚實衣物來,她就和漂女一道,裹著厚衣、窩在大牢門外的角落處睡覺。夜裡二女又進牢中察看過兩三次,見檀羽的病症漸漸好轉,二女這才安心。
第二天就是檀羽和陳慶之刑滿釋放的日子,識樂齋的所有人,一大早就來到了大牢門前,迎接二人出獄。與之伴隨的,還有趕驢社的眾多社員。而昨天本就有許多來圍觀的百姓,今天適逢檀羽出獄,人就更多了。
蘭英和尋陽從昨天就開始擔心,二女一夜都未入眠。若不是林兒強令二女不得出門,她二人早就跑過來了。此時二女領著識樂齋諸人風風火火趕到,蘭英慌忙問道:「林兒,羽弟怎麼樣了?」林兒對她微微一笑,道聲:「已經沒事了。」便轉身進了牢中。
檀羽經一夜恢復,雖然還有略微的喘息,但自己行走幾步已經沒有問題,說話亦已正常了。林兒進來時,他正和陳慶之二人在換衣裳。這身新衣是蘭英和三少主特意為二人準備的,專為今天出獄而穿。
見林兒來,陳慶之當先叫道:「主母快給我看看,這衣裳還齊整否?」
林兒見他面容早已修飾乾淨,早沒了前幾天的牢中穢氣,輕輕一笑,「子云一向英俊非凡,自然是美極了。聽說這件衣裳是三少主縫的?」
陳慶之自然是一陣自豪:「那當然,娥兒學女紅才學了幾日,就已經有這水準了,不錯吧?」
林兒聞言連連點頭。她當然知道,三少主這件衣裳,蘭英、雙妹都幫了不少忙,但那一針一線畢竟是凝結著三少主的一片真愛,所以才會讓人感到溫暖。陳慶之見她表情,又是一番得意,便又去整理頭冠。
林兒又去問檀羽:「阿兄好了嗎?」檀羽笑道:「還有點難受,不過走這幾步路應該沒問題。」林兒感嘆道:「我治過很多喘病,但像這次這樣快地見效,還真是第一次呢。我問美女,她也覺得好不可思議。」檀羽道:「嗯,我猜林兒這次一定有很多收穫。」
林兒道:「是啊,這一次診治,真是讓我明白了很多。以前看診時,我也經常會有疑惑之處,但那時候,我多是嘗試著用藥,一劑下去,如若對症,固然是好,如若不對,則再酌情加減。許多醫師都和我的做法是一樣的。而這次面對的是阿兄你,又要以最快的速度見效,所以我和美女才會格外謹慎。可為什麼以前我不這樣做呢?歸根結底,還是心態浮躁之故。行醫之人,最忌浮躁,否則極易產生錯漏。現在我明白了,遇到不清楚的病症,不應在病人身上反覆試驗,而應抽絲剝繭,找出其中我能準確把握的部分,一步一步地治療,才能真正藥到病除。」
檀羽點頭道:「先簡單後複雜,循序漸進,這才能達到高的境界。其實,做哪一件事都應該這樣,要想成為大師,沒有先學會做簡單的事情,又如何去完成複雜的事情呢?」
兩人又說了會話。直待時辰一到,便見都官尚書蕭斌走進牢來,宣劉義隆的口諭:「那二人既已徒刑期滿,那就放了吧。從他們刑滿之日、到下個月的舌戰,其餘人等不得再對其有任何騷擾,違者嚴懲不貸。」
檀羽輕輕一笑,看來劉義隆已經看清了自己的能力,要出手幫自己清除障礙了。於是他攜著林兒的手,緩緩地走出了大牢。
一個月未見天日,甫一見陽光,他的瞳孔頓時一縮,忙將手擋在了眼前。
(註:本回中漂女所用的藥方名叫「過敏煎」,是現代醫家祝諶予的方子,如過敏程度更加嚴重,還可以採用藥性更強的解喘湯或桔梗元參湯。)
第八回 出獄
牢門外,洶湧的人潮就等著看看檀羽,見他三人出來,人群立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的確,檀羽雖然是剛出大牢,可他們這次用自己的名譽和自由,換來了大家去為自己選擇刑名官吏的機會。這樣的行為,再經趕驢社這一個月來拚命地宣傳,早已讓建康百姓盡人皆知,所以大家才會這般熱情。
檀羽先是上前和眾多社員打了招呼。裡面有他認識的,也有很多剛加入進來、他還是第一次見面的社員。蕭道成上前道:「夫子,說兩句吧?」檀羽笑了笑:「算了吧,我這剛從大牢中出來,全身髒兮兮的,著實不雅。要說的話,留到十月初一再說吧。」眾人都明白,十月初一的舌戰,才是真正的重頭戲,也就放過了他。
檀羽這才來到識樂齋諸人的面前,見蘭英、尋陽二女眼睛中俱是紅的,忙將二女擁住,小聲安慰幾句,二女這才安下心來。
檀羽又抬頭與諸人一一見禮。這其中,雙妹是他第一次見的,楊大眼和楊懿則是兄弟重逢。尤其是楊懿,多年一直追隨他的師尊李孝伯,乃是他真正的同門師弟。楊懿雖然桀驁不馴,但在大師兄面前,還是要拘一些禮,所以當頭便向檀羽一拜。
檀羽連忙扶起,問道:「師尊這些年是否安好?我都有許久沒見他了。」
楊懿笑道:「嘻嘻,我也不知道怎麼叫好,怎麼叫不好。老頭就從來沒『好』過。」
檀羽聞言也是一笑。他素知楊懿的脾性,玩世不恭,更像他的親傳師父眭夸,而自己的穩重、憂慮性格倒反而最像李孝伯。兩個師父教出性格完全相左的弟子,倒也是奇事一件。
此時,就聽後面陳慶之急道:「哎喲,像你們這樣見禮,到明天早上都見不完了。趕緊回吧,我還想趕緊洗個澡呢,身上臭烘烘的,都不能碰娥兒。」眾人皆是一笑。
那邊廂,陸修靜也帶著人過來了。見檀羽正在與眾人微笑見禮,陸修靜先是一愣,旋即將臉色一沉,口中嘀嘀咕咕說著什麼,像是在罵髒話。
林兒走了過去,對那陸修靜道:「道長,咱們可否就此化敵為友,不再相爭?」
那陸修靜陰沉著臉,氣道:「你們又贏了,我認輸。看來我學藝仍是不夠,這就離開南朝,重赴海外取經。咱們來日再戰。」說罷,他也不等林兒回應,轉身即去,只留下背後人群的一陣鬨笑。
林兒又是一聲嘆氣,方過來領著識樂齋諸人,風風火火回到顏師伯家。
檀羽好好梳洗了一番,將一個月的塵垢全部清洗乾淨,這才感覺神清氣爽,說不出的暢快。
他走出房來、到得前堂,識樂齋諸人早已坐了一屋,在等候他出來。檀羽正要與眾人見禮,當先就見雙妹端著一盤食物送了上來。檀羽一陣好奇,忙去看蘭英。
蘭英此時也端了盤子在手,見他遲疑,便道:「雙妹說,她來識樂齋要給每個人都做好吃的。上次在姑臧城,林兒她們已經品嘗過了。本來雙妹剛到南朝時就要給我們兩個做吃的,可羽弟你又不在,所以拖到了今天。」
檀羽忙接過盤子,道聲:「雙妹真是太客氣了。」後面念雙道:「早給你說了,丫頭本來就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你就趕緊吃吧。」
檀羽輕輕一笑,便去看那盤中的美食,卻見那盤中只是幾張餅而已,並無它物。檀羽有些詫異,回頭去問蘭英:「這是?」
蘭英微笑道:「羽弟在仇池待了那麼久,卻不知道這東西。這是西北有名的石子餅。別看它外形普通,做起來卻很麻煩呢。要用鵝卵石,事先加熱到很高溫度,再把揉好的麵餅置入石子中間,用石子的餘熱將其烤熟。這樣做出的餅,又香又酥,清甜爽口。雙妹說羽弟的咳喘剛好,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所以特地做了這道美食給你。」
檀羽「哦」了一聲,忙去嘗了一口。一嚼之下,果如蘭英所言,甜而不膩,頗有涼州地界粗獷的風格,與平常吃的中原菜色大有不同。
檀羽又連啃了幾口,方才迭口稱讚了雙妹一番:「吃這餅就想到了當初剛見鮑小姑時,她說的那段精彩的《餅說》。這餅啊,真是妙極了的好物。也難怪阿雙連我這兄弟都不肯認,聽說雙妹在北涼,卻什麼都不顧就奔了過去,想來一定是思念雙妹的手藝呢。」
雙妹害羞道:「啊?原來他是喜歡我的手藝,不是喜歡我啊。」念雙忙解釋道:「丫頭你聽他胡說作甚。我現在才發現,槐沙集就沒一個說話正經的,真是交友不慎啊。」檀羽卻一面啃著餅,一面笑道:「我可沒說錯,能天天吃美食,那才叫人生大樂哩,嘿嘿。」念雙忙擺手道:「算了吧,知道你鐵齒銅牙,懶得和你說。」檀羽又是一笑,方才將盤中食物慢慢吃完。
雙妹收了盤子進去洗刷,檀羽則又過去和大眼敘舊。大眼自從脫離了戎馬歲月,跟著識樂齋諸人來到南朝,雖然倒也自由自在,可習慣了沙場生涯的他,仍會偶爾覺得不適應。檀羽在獄中便聽蘭英說過這事,此時也就與他搭言道:「大眼從小就立志從軍,如今解去鎧甲,進了識樂齋,肯定不習慣吧?」
大眼朗聲笑道:「其它倒也沒什麼,就是識樂齋中女子多,我這個在沙場待久了、從沒見過女人模樣的,倒著實有些不自在。」
檀羽陪以一笑,「我們識樂齋的女子,那可個個都是奇女子呢。這天下不太平,大眼以後一定還有縱橫沙場的機會,何不趁這段時間多讀些兵法,以備日後戰場上用?白放著我們識樂齋的女諸葛,你可別放過了她。」他指的當然是令暉。
大眼道:「陶小君智謀無雙,在攻打張掖時我就見識過了。一直想和她請教些作戰之道,可她畢竟是女眷,恐怕……」
檀羽還沒回答,林兒便搶先說道:「兄長這叫什麼話。阿姊與我義結金蘭,又是我師弟的內人,兄長與她說話,就如同和我說話一樣。兄長難道還要跟小妹我見外嗎?是吧,阿姊?」說話時她已來到令暉的行椅邊。
令暉溫柔地一笑:「大家都是一家人嘛,我們都隨意慣了,大眼兄也不必客氣。要論兵法我其實不怎麼懂,就是平時有些小聰明,英姊、公主都是飽讀兵書之人,以後大家可以一起討論的?」
大眼撓著頭一陣臉紅:「是是是。主要以前與我打交道的都是大老粗,如今換成了諸位阿姊阿妹,真是不自在,你們容我慢慢適應。」眾人又是一笑。
韓均在後面冷不丁地說道:「大眼,其實你想要適應啊,我教你個最簡單的辦法。」
「什麼辦法?」
「趕緊找一個小君唄。你看阿羽、小熙、還有小弟我,過得多麼滋潤,楊懿就只能一個人瞎跑。阿文那小子,以前不行,自從最近把主母騙到了手,那也是春風得意哩。」
漂女忙插言道:「誰說的,他還沒過我這關呢,仙姑就不算是他的人。」
韓均忙懇求道:「不就是一句詩嘛,對大美女來說,那還不是信手拈來?我聽說公主她們都已經寫好交給阿文了,就差你這句,你就高抬貴手,放過阿文吧。阿羽、大眼、小熙,你們也求求情啊。」
念雙道:「小癟猴你真笨,求人都求錯。要對付影兒,最管用的當然是高先生。」韓均恍然大悟,正要去求高長恭,那邊林兒忙喝止他道:「好了啦,本來好好的一件事,被你們搞成這樣。還好阿文兄沒有去求這個求那個,不然我就不嫁他了。二郎,這兩天木蘭阿姊不在,都沒人管你啦,盡亂說。」韓均忙笑著賠禮:「我這不是在說大眼嘛,誰叫大美女搗亂。」
漂女道:「我才沒搗亂呢,你這話本來就不對。大眼可是涼州第一勇,以後要縱橫天下的英雄,那當然得娶一個公主、郡主什麼的,怎麼能看上我們這些野女。是吧,仙姑?」
林兒道:「是了是了,這話說得好。以後如果碰上個公主什麼的,我一定給大眼作媒,嘻嘻。」
眾人就這樣一唱一搭,大眼一面憨笑著,也就逐漸融入到了整個氛圍中來。
如此又過了幾天,終於明天就是十月初一了。自從劉義隆傳下話來、陸修靜離開南朝,果然再沒人來騷擾識樂齋諸人。諸人也就難得地有了空閒略作休整。
這一天,諸人起了個大早,便各自忙碌開來。林兒讓韓均等人再去做最後的嘗試,爭取能打探到洞玄觀將要出戰人選的一些蛛絲馬跡。
直到午飯時分,諸人正在客堂中吃飯,就聽見門外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那是黃龍的呼喚:「師父,我回來了。」隨聲而至,就見黃龍蹦蹦跳跳地跑進屋來,後面當然還跟著一個木蘭。
檀羽見黃龍一臉興奮的表情,問道:「看你的樣子,此行應該很有收穫?」黃龍忙不迭地道:「是啊,我們打探到,那義天師王玄謨和他的弟子蕭思話此時都在江州傳道,不可能來參加明天的比試了。」
眾人一聽此言,全都一震。檀羽忙問:「你如何知道?」
黃龍道:「我和木蘭師叔不是去武當山嗎?完了之後從武當山出來,本來我們要直接回建康的,可是在路上聽說王玄謨和蕭思話兩人正在江州傳道,我和師叔一商量,就折回到了江州,所以這才耽擱了幾天回來。果然,我們在江州最大的一個道觀里,真的見到了那兩人的傳道會,他們的信眾可真是多啊,到場的就有幾千人。」
檀羽道:「見到王玄謨本人了?」
黃龍道:「人太多,我們只能遠遠地看,所以面容瞧不真切。不過從他說話的水平、場中人的態度,應該不會是別人。畢竟七大族宗嘛,總是和別人的感覺不一樣的。」
「那他們會不會傳了道之後,在你們後面趕回來參加明天的比試?」
「我覺得不會。因為據說他們的傳道會已經排到了後面好幾天,應該不會臨時離開的吧。」
檀羽點點頭:「這倒是,這樣的人物,沒理由玩這種把戲。既然他們兩個不來參加,那我們就少了兩個最厲害的對手,勝算也憑空大了幾成。黃龍你們可真是太及時了,多虧你們隨機應變,探到了這麼重要的消息。那你們去武當山的情況又如何?」
黃龍道:「唔,我見到智容了,真可憐,天天被劉大叔逼著習武。還有智容的阿娘也在,據說是劉大叔在他父親面前發了毒誓,必要讓小智容手刃劉駿那個糊塗皇子,所以他父親才肯讓智容阿娘回武當山住。智容說她想蕭道成,可劉大叔不准她和任何南朝人有關聯,連提也不能提,智容只好偷著想。」
檀羽又是一聲長嘆:「我猜也是這樣的情況。如果有機會,我試著自己去一趟武當山,希望能化解他們的仇恨。關於假陸修靜的事,劉兄怎麼說?」
黃龍道:「大叔說,當時皇帝讓他過來保護我們和那個荀萬秋。他在路上時首先碰到了荀萬秋,荀萬秋就對他說:『在前面一個山谷里有一夥山賊,想要對欽差不利,我手下之人拚死把我護了出來。可欽差他們還在後面,可能會有危險。你趕緊過去,一定要保欽差萬全,那些山賊一律格殺勿論,不得讓他們有傷害欽差的機會。』大叔聽了他的話,所以才對那個假陸修靜下殺手的。」
檀羽道:「嗯,和我想的一樣。看來果然是荀萬秋在主導著這一切。也罷,現在所有的敵我關係都明確了。下次遇到荀萬秋,一定不能再手下留情。」
第九回 排陣
如此直到晚飯吃過,林兒便召集了尋陽、令暉、陳慶之、三少主、漂女、大眼等到房中最後一次商量明天的戰況。
一進門,漂女就奇道:「仙姑你怎麼不把高阿兄他們五個要出戰的人叫進來?」林兒道:「還是讓他們安靜養神吧,這時候他們需要的是凝聚戰意,而不是考慮敵我情勢。這樣的分析,還是我們幾個來做。」令暉道:「小妹說得對。明天這一戰變數太多,他們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受到任何干擾,否則只會增加敗的可能。」
漂女點點頭,然後雙手合什,做出一個祈福的姿勢,口中念了幾句什麼,方才說道:「唔,高阿兄不像檀生那樣口若懸河,他從來沒和江湛那些天天打嘴仗的人舌戰過,我好擔心他。仙姑,反正我在這兒也做不了什麼,要不我去陪陪他吧?」林兒微笑道:「好啊,去吧,告訴蘭陵別緊張。不論輸贏,辯出氣勢來就行了。」漂女嫣然一笑,也就出了門去。
林兒送走漂女的背影,方才開言道:「我讓二郎、雙妹、司馬大俠他們去打探洞玄觀的消息,結果一無所獲。很顯然,他們這次是把保密做到了極致,絲毫沒有透露誰會出戰、以及出戰順序。索性的是,黃龍的消息倒是幫了我大忙啊,原本可能上場的五個人,一下就減到了三個。這樣,我們勝的機會也就從不可能變成可能。小嫂,關於他們的情況,你有什麼分析?」
尋陽道:「很明顯的,徐湛之和江湛這兩個台前人物是必定要出場的。劉劭身為太子,會不會參與進來很難說。除此以外,還有像范曄、褚淵這些曾經與我們交手過的老對手,都無法排除出場的可能。算下來,他們這些人個個都是舌戰一道的高手,真是不好對付啊。」
林兒無奈一笑:「是啊,阿姊一開始就說,我們在明,對手在暗,這場戰鬥不好打。那你們覺得,我們應該用什麼策略應對比較好?」她一邊說,一邊看向令暉。令暉微微一笑,道:「現在的關鍵是,我們有幾場是有把握拿下的?」
林兒便問陳慶之:「子云,你與諸人都有接觸,你來說說對所有人的看法。」
陳慶之道:「除了蕭思話,天師道其他三大弟子中,劉劭沒有出戰經歷,我無從判斷他的實力強弱。所以關鍵還是徐湛之和江湛二人,對於這兩人,我們如果能戰而勝之,這就基本可以拿下比賽了。徐湛之的特長是筆頭辯,他是一個口吃的人,很少和人爭口舌長短。所以不出意外,明天他也會採用紙上作戰的方式。而江湛的特點則是通過聲音的技巧變化取勝,這種變化飄忽不定、難以揣摩,也是他最恐怖的地方。」
林兒道:「那我們的人呢?」
陳慶之思索良久,這才說道:「我們這方的五個人,實力最強的當然是為儀。他的特點是可以在舌戰中進步,所以面對同一個對手,他很難連敗兩次。所有人中,只有他和劉劭、徐湛之、江湛都直接或間接交過手,所以相信他出戰的話,不管對誰,都能拿下。」
「其次是楊懿,他的特點與江湛類似,舌戰技巧也是飄忽不定,往往能抓住對方心靈上的漏洞攻而破之。但他沒和天師道的人交過手,雙方互相都不了解,他能不能勝,恐怕是要打個問號的。」
「再次是蘭英。她的特點與為儀類似,都是沉穩中帶著足夠的韌性,是每個人都不想面對的對手。不過蘭英畢竟女流,對付范曄、褚淵這些下一等的對手勝算很大,若要對付徐湛之和江湛,勝負就難料了。」
「陶兄的實力是最難預測的。強大的時候,什麼對手都能戰勝,可若是碰上實力發揮不出來,那就誰都贏不了。但他有一個優勢,就是口技。在洗罪城中,正是靠著他的口技才戰勝了江湛的困獸之鬥。所以如果讓他碰到江湛,那倒是非常有可能拿下。」
「實力最弱的當然是高蘭陵。他並不欠學識和天賦,但臨場應變的機巧略為欠奉。碰上像沮渠安周那樣的普通人,他倒是頗有優勢。可眼下我們的對手都是多年浸淫的老狐狸,個個都有一手看家絕活,而且舌戰經驗豐富異常,蘭陵要想在他們身上討到好處,恐怕很難。」
林兒聽完,點頭道:「嗯,我明白了,我們這五個人,一個必勝的,一個必敗的,那麼中間三個人就是關鍵了。阿姊,你怎麼想?」
令暉道:「關鍵在於排陣。如果讓檀兄長對上徐湛之、夫君對上江湛、蘭英對上下面的小角色,那我們就有三場勝局。即使三人偶然失手,還有楊師弟可以期待。這樣我們就能穩操勝券。」
「話是如此,可我們並不知道對手如何排陣。萬一剛好錯開來,讓阿兄對上了小嘍羅、師弟對上徐湛之,阿嫂對上江湛,那我們就成必敗之局。現在的關鍵問題是,他們的人整體實力強過我們,所以他們甚至完全不用擔心排陣的問題,每個人抓鬮決定誰上也是一樣的。這樣一來,我們根本無法預判對手,那豈不是處於必敗的局面了?」
林兒這一番分析,讓眾人都陷入了一片不安中。的確,他們要想贏,只有通過田忌賽馬的辦法,這本身就意味著己方實力遜於對手。要在這樣不利情況下仍然取勝,的確是太難了。
陳慶之道:「如果是這樣,那我們只有用一點戰術了。比如讓他們以為我們要派誰上,結果卻派了另一個人。」林兒道:「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呢?」陳慶之被她一問,卻突然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林兒又看令暉,令暉卻道:「想來想去,也只有隨機應變而已。這幾天下來,舌戰之外的戰鬥已經幾個回合了。現在這個時候,再不可能有什麼戰術去干擾對方,我們只有在臨場中,根據戰況變化再決定排陣。雖然不排除他們通過抓鬮決定出場順序,可這順序他們必定要提前排好,也就是說,他們每個人都應該很清楚自己的出戰順序。那麼,我們到時通過戰況的變化、對手舉止、表情的變化等,多少總能捉摸出一些蛛絲馬跡來,然後再針對性地出陣。小妹你已經有過帶領千軍萬馬縱橫沙場的經驗,也對撲朔迷離的戰場風雲變化有所了解,所以憑論隨機應變的經驗,對方就沒人及得上你。因此,我們未必沒有勝算。」
林兒聽她如此說,終於似下定決心了一般,說道:「嗯,看來這場舌戰,絕不是阿兄他們五人的戰鬥,而是我們這裡所有人的戰鬥。大家每個人都要發揮自己的長處,盡我所能贏下這場比試。」
眾人經她這一番鼓舞,無不提起了精神,準備明天大幹一場。林兒又道聲:「大家早些休息吧,養精蓄銳,明天全力一戰。」眾人這才起身散去。
此時夜色已深,庭院裡冷風嗖嗖,今冬的第一場雪已經在路上了。可它還沒來,就先讓人間感受到了它的盛氣凌人。正如這即將到來的舌戰,緊張的氣氛已經彌散到了院中的每一個角落。
林兒披了一件綢面大氅走出房來,卻見檀羽一個人坐在院中棗樹下發獃。林兒便輕輕走到他的身邊坐下,又將頭靠在他的懷中,方膩聲喚道:「阿兄。」
檀羽伸手輕攏住她的身子,替她捋一捋散開的秀髮,這才輕聲問道:「商量好了?」
林兒慵懶地點點頭。在檀羽的身邊,她總是可以將心靈清空,什麼都不去想。因為這時候的她,是最安全的。
檀羽也從來都很遷就於她,只要看到她在身邊,總是把所有事都安排妥當。可這一次,他自己卻做不了主,只聽他道:「這回又要辛苦你了。我知道,我們的劣勢太明顯,要想贏,只有藉助精妙的布置。所以,明天的關鍵人物不是我們上場舌戰的五個人,而是林兒你。如何隨機應變、做出最合理的排陣,只有依靠林兒你的決斷。因此你的壓力才是最大的。」
他說得很慢,林兒卻沒有答他,只是側了側身,將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臉頰邊上,讓他手心的溫暖能夠擋御陰冷的寒風。
檀羽微微一笑,也就不再說話,只是將她柔弱的身軀緊緊攏住。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很久,很久……
第十回 開場
十月初一日,按劉義隆詔示,在雞籠山腳下的皇家宮苑華林園中,由始興王劉浚和江州刺史劉義慶的支持者、趕驢社和天師道上台舌戰,得勝場數多者,即當選新任廷尉。
全南朝人都聽到了這一消息,數以十萬計的人流湧向了建康城。其中一部分獲准進入華林園,圍觀整個戰局。至於其他人,建康城內顯然容不下這麼多,所以守城軍只能在城門口設下臨時拒木,阻擋前來觀戰之人。與此同時,城外一兩里處,早有好事者模仿華林園中的樣子,擺下了許多木台,又有閒人往來奔走,將宮門前的情況即時傳達。觀戰人群也就七七八八地分散到了這些臨時木台前,便有賣花生核桃的,穿梭吆喝,真可謂是一個舉國盛會。
雖然詔書上並沒有寫明可以有多少人上台舌戰,但因為江湛和陳慶之的賭局早被民間輿論炒得沸沸揚揚,大家蜂擁而至,就是來看這兩邊所有大人物之間的終極碰撞。因此,今天這場舌戰的重頭戲,就放在了天師道五人對趕驢社五人,這五對五的大對決。
不單是市井閒人對這一場比賽興致盎然,就是皇族和各個世家高官及其家眷,也是充滿了好奇。華林園中搭起了一個高台,台前有皇帝的龍座、嬪妃們的鳳座,以及百官的觀禮台,全由太常寺整頓整齊,只等時辰一到,大戲開鑼。
識樂齋諸人卯時起床、辰時出發,到得建康城門時,城門已被洶湧的人流堵得水泄不通。不過好在人群中多有認得檀羽的,見到這些個主角前來,眾人皆不自禁地左右避讓,為諸人讓出一條通行的道路。檀羽也就向人群微一躬身,然後率著諸人穿過人群,走向建康城。城門的守軍當然知道這些人是今天的核心人物,也不多問便自放行。
趕驢社的眾多社員早已隨著蕭道成在城中等候,見到諸人進城,兩下會合一處,就風風火火地趕到華林園。
這時皇帝等重要人物還未出現,但洞玄觀的一眾道士倒是提前到了。站在道士們最前面的,自然就是江湛。另外一個大腹便便、體型富態的中年男人坐在他的旁邊,許多人都認識他,就是典質行的掌柜、天師道第三大弟子、人稱徐掌柜的徐湛之。至於其身後,范曄、褚淵等一眾熟悉的臉孔無一例外都出現了。
在宮門前設有一個巨大的高台,就是今天舌戰的主場地。高台兩邊則划下了長長的兩條線,線後面擺了許多茵席,這是供兩邊支持者坐的。洞玄觀的人已經坐了一邊,檀羽也就招呼己方諸人和趕驢社的重要社員在另一邊坐下,然後又對陳慶之道:「子云,過去打個招呼?」
陳慶之輕笑一下,道聲「好嘞」,也就走了過去,對著那江湛道:「江觀主,準備隱居的深山找好了嗎?」江湛一臉嚴肅,指著陳慶之冷聲道:「小子,休得猖狂,今天就是你跪地求饒的日子。」陳慶之哈哈大笑,道:「江觀主太激動了吧?如果我跟你辯,那或許真的會跪地求饒,不過很遺憾地告訴你,我今天不上場,就讓我身後那群小弟來對付你就夠了。」江湛道:「哼,我倒忘了你是個無賴,不該與你答話。」陳慶之道:「這可怪了,大名鼎鼎的江觀主,當初第一次在黑城見面時,那可是威風八面啊,怎的現在連答話的勇氣都沒了。」江湛被他氣得鼻子眼睛都皺到了一處,還沒上台,便先輸了一陣。
後面的林兒見狀,感嘆道:「在黑城時,陳子云以為三少主被江湛他們抓了去,急得和蘭陵拔劍相向,所以我們才落到江湛的震懾之中。如今陳子云有情人終成眷屬,倒是江湛今天患得患失,勝負反而易手。箇中滋味,真是值得琢磨。」
正說話時,就聽見宮門大開,劉義隆和嬪妃、公主們出得宮來,王鸚鵡、新蔡公主俱在其中。陳慶之見狀,連忙回到己方陣營。場中眾人便跪倒在地、山呼萬歲。
劉義隆到得自己龍座上坐定,又待身後諸人就位,方才一揮手道聲「平身」,場中眾人方各自起身,有座的也就紛紛坐下,沒座的便在後面圍觀。一時間人頭攢動,現場好不熱鬧。
劉義隆頭一揚,看清了場中已經分出兩個陣營,檀羽等人也全在他的視線之中。他也不作表情,只是略一示意,讓內侍宣他的口諭。
那內侍也就尖著聲音宣道:「今日是我大宋立國以來的大日子,廷尉要在諸位的舌戰中產生,這是亘古未有的,希望各位能鄭重其事、謹慎處之。劉浚是朕的二皇子,曾駐守邊河多年、戰功卓著,若讓他做廷尉,其德其才皆是上上之選。江州刺史劉義慶,是朕的堂兄,先皇在時便已高居尚書左僕射之位,一本《世說新語》、一本《幽明錄》,便足叫他青史留名了。他們二位都是才高德厚,朕左右難決,故將此事交由諸位裁斷。當前國之大事,便是南兗諸州的土斷。諸位選出的這個人,未來將在土斷之事上有較大的裁判權,可謂位高權重。因此,朕才決定將這場舌戰放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進行,朕和在場的所有愛卿都將做出公允的判斷,決出勝負。如果誰敢作姦犯科、耍小手段,朕絕不輕饒。下面就開始吧。」
話音剛落,就見劉義恭緩緩走上了高台。這個滑頭左右逢源,倒也只有他來做今天的主持,才能令兩邊都能信服。
只聽他開言道:「奉陛下聖諭,本官就是今天的司儀。在我右手邊的,是支持劉二郎的趕驢社,在我左手邊的,是支持劉刺史的天師道。趕驢社這邊,就由其社長蕭道成負責出戰的人選。而天師道這邊,就請洞玄觀觀主江湛負責。每一輪舌戰之後,我都會讓主簿過來,請二位負責人將下輪出戰之人的名字寫在紙上交給主簿,一旦確認名字,便不得更改。下面請諸位商量一下,決定第一輪的出戰之人。」
識樂齋諸人聞言,便緊鑼密鼓地商量起來。林兒問道:「看得出來他們第一輪會派誰嗎?」眾人皆搖頭。令暉則道:「看起來,他們今天戰意很足,想來是對第一輪志在必得的。說不定第一輪就是江湛或徐湛之上吧?」陳慶之道:「我剛才那幾句話會有用嗎?如果能激怒那江湛,說不定他真就第一個上來了?」三少主道:「江湛應該不會那麼容易被激怒吧?我們和他交過那麼多次手,何時見他不冷靜過?」令暉道:「兵者之道,虛虛實實,實在難有定數。林兒,你還是自己決定吧。」
眾人便都看向林兒。林兒抿抿嘴,方道:「那我們就賭一把,就派師弟上。沒對上江湛,師弟也未必一定會敗。若是對上了他,那就正中下懷。」
於是書記過來,林兒便讓蕭道成寫下了「陶貞寶」的名字。
兩邊紙條送上台去,劉義恭看了一下,便道:「趕驢社上場之人,陶貞寶陶國重。洞玄觀上場之人,太子?這是怎麼回事?」他驚奇地看向了江湛。場中立時一陣譁然。
比賽還沒開場,洞玄觀便來了個下馬威,首戰就派太子劉劭。
第十一回 首輪
台下江湛見劉義恭質疑,便用他那陰邪的聲音問道:「怎麼,不能派二師兄嗎?」
劉義恭忙賠笑道:「能自然是能的,按陛下旨意,今天這場舌戰完全公開,誰都可以上台比試。不過,太子何等尊貴的身份,對面趕驢社支持的始興王還是他的二弟。讓太子下場與對面這些小嘍羅舌戰,恐怕有失體面吧?」
誰知江湛卻毫不在意,只是道:「劉尚書此言差矣,對付對面這些人,斷不能有你這樣的想法。任何的大意,都可能導致全局的失敗。所以,我們這一戰,勢必要派最強的戰力出戰迎敵。」
二人說著話,人群便紛紛看向了百官觀禮台上,坐在最前排的那個人。
那是個身材並不高大、面相沉穩的青年男子,若非因為他地位尊貴,實在不會引起太多的注意。他就是南朝太子、王玄謨的二弟子劉劭。檀羽在朝堂上曾見過他一面,已被他凌人的霸氣震驚過一回。
待那邊兩人說完話,劉劭方才緩緩站起身來,先是向劉義隆的方向微一躬身,這才抬步走上了舌戰台。
台上的劉義恭忙向他致禮,然後一臉的讒笑,說道:「太子殿下倒是還真沒這樣正兒八經與人舌戰過吧?今天就當戲耍一回?」
劉劭卻並不發笑,只是道:「嗯,值得我出戰的人不多。」
劉義恭道:「那是當然,你在舌戰一道上的造詣,想來這世上也沒幾個對手,今日能親眼見識一番,倒也是這在場諸人的榮幸哩。不過咱們有言在先,雖然你身居尊位,可到了這台上,大家都要一視同仁,不得依靠這威儀來戰勝對手。」
劉劭一聲冷哼:「怎麼,你覺得我不靠威儀就會輸?」
劉義恭又是一陣賠笑:「那當然不可能。」
劉劭也略作一笑,便將一雙利目看向了趕驢社人眾中的陶貞寶。
陶貞寶此時正和令暉、仙姬握手打氣,被那劉劭的眼神一震,竟像是被一拳擊中一般,立即就打了一陣激靈。後面的令暉感受到了他的反應,忙問:「夫君沒事吧?」陶貞寶弱弱地道:「這個劉劭好刺人的眼神,實在有些可怖。小君,我有些擔心……」
令暉這才明白,那劉劭的實力之強,遠在自己的夫君之上。這絕不光是學識和辯才層面上的,而是氣勢和戰意層面上的。劉劭居於儲君之位,身邊的對手哪一個不是天下的人精,若非那睥睨天下的過人氣勢,他如何能坐穩那個位子?而陶貞寶不過只是識樂齋中一個排名並不靠前的文人,更沒有多少拿得出手的戰績。因此,比賽尚未開始,僅憑這一個眼神,這一場的勝負便已定了。
令暉忙對林兒道:「小妹,不如這第一場我們直接認輸吧,夫君要贏劉劭,幾無可能。反正在劉劭身上,我們也沒打算拿下一場勝利。若是被他言語中傷,反而影響後面的戰局。」
誰知林兒卻想都沒想,便即說道:「阿姊你想,那江湛為何一上來就派出他們最強的戰力?其目的不光是要搶這首場勝利,更重要的是搶下這旗開得勝的氣勢。我們第一場輸,可以,但若是連氣勢都輸了,後面還怎麼比?師弟,輸贏並不重要,但派你打頭陣,你就一定要打出我們的氣勢來,行嗎?」
陶貞寶被她一激勵,也不知從哪來的勇氣,重重地點點頭,然後快步走上台去。
劉義恭見陶貞寶也上了台,便宣布道:「第一輪,太子殿下對陶貞寶,二位可以開始了。」說罷就下了台。
陶貞寶正要抱拳向那劉劭一禮,劉劭卻搶先問道:「你叫陶貞寶?你父是醫俠陶隆?」陶貞寶有些詫異他為何問這個,只得略答了聲「是」。
劉劭似陷入了一番沉思,良久方又幽幽地道:「陶隆,當年驚才絕艷的人物,文才武功,無一不是上上之人,更兼他身邊一個絕代芳華的奇女子,真是羨煞了多少江湖客。」陶貞寶聽他這樣慢慢地說著,卻自有一股威懾之力,使他竟不知該如何作出回應。
劉劭卻全不在意他的感受,只是繼續說道:「這樣的人才,無論怎麼看,都應是一個天下大派掌門的當然之選。若他再能在這武學一道上多修煉些時日,也許四大武魂就應改作五大武魂了吧?可惜後來他卻棄武學了醫,沒做武魂,倒做了名醫。你可知,是什麼力量,讓他走上這條路的?」
陶貞寶聞言一愣,他當然知道其父是棄武學醫的,可究竟是什麼因緣導致其做出這樣的改變,他還真不知道。他並非沒有問過其父,可其父每次都是一句「往事休要再提」,卻從不說個中細節。上次宇文系倒也和林兒提起這事,但也沒細說。所以對此他竟是知之不詳。
劉劭倒好像知道他會作如此反應,並不待他回答,便道:「想來你也未必知道,這事也不怎麼光彩,陶醫俠自然不會自己說出來。而知道這個事情的人,這世上恐怕沒有幾個。巧得很,本王倒是了解過一些內幕,你可想聽麼?」
陶貞寶尚未回答,下面林兒搶先高聲叫道:「師弟不可理會他。今天這場舌戰辯的是廷尉之事,和我師父有什麼相干。」
原來那劉劭剛一開口,林兒就想起了宇文系說過的話。在她師父陶隆的故事中,劉義康是重要的參與者。而劉劭又是劉義康選定的繼承人,他當然知道許多不為人知的秘辛。而他在此刻說出來,肯定是早有預謀。所以林兒才要不顧一切地阻止他繼續說話。
劉劭在台上看了看林兒,又回頭沉聲問劉義恭:「這不算違規?」那劉義恭也吃不准,只得過去奏請劉義隆:「陛下,趕驢社的人認為殿下用當年的舊聞來舌戰,有失公平。臣下不知該如何處理,請陛下示下。」
劉義隆略皺了皺眉,又轉頭去問幾個大臣,商量了半天,這才說道:「舌戰之道,當然是無所不用其極。只要不罵髒、不動粗,其它的手段一律可用,朕以為太子的做法沒什麼不妥。至於趕驢社這邊,因為規則一開始也沒說清楚,就放過這一次吧,下不為例。」他這話等於各打五十大板。劉義恭聞言,便下場警告了林兒一番,方才讓劉劭繼續。
劉劭也不再看台下諸人,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陶隆的改變,是因為他身邊的那個奇女子。那個女子本是他一位朋友的青梅竹馬,已經為他的這位朋友生下了三個孩子,可以說早為人婦。可是,那年他的朋友帶著這個女子去焉支山上與他相見,他竟不知迴避,反而將自己一身才學全用在了這個女子身上,令這女子不顧一切就離開了他的這位朋友,與他私奔天涯。」
陶貞寶聽他說到這裡,震驚之情溢於言表,高聲喝道:「你胡說!」
劉劭卻毫不在意他的失態,只是冷靜地繼續說道:「我所說的,其實很容易查清。因為,陶隆的這個紅顏知己名叫潘玉奴,本是當年北涼國主沮渠蒙遜的侍女……」
「你胡說!」他還沒說完,又是同樣一句話,可發聲的卻是台下的一個女子聲音。眾人忙看過去,那人竟是三少主。
第十二回 姊弟
三少主正倚在陳慶之身旁,兩手打著顫,一面滿眼怒容地看著台上,一面卻不自禁地露出膽怯神色。
陳慶之忙扶住她,柔聲問道:「你怎麼了?」三少主呆了半天,這才弱弱地說道:「潘玉奴是我阿娘的閨名。」
「哈哈哈……」台上的劉劭突然發出一陣怪笑,「台下這個婦人,莫非就是李城主的那個三女兒?」
三少主尚未答話,陳慶之怒道:「你要辯就辯,扯娥兒做什麼?」
劉劭的臉色立時又回復了初時的沉靜,冷聲道:「我這是替四叔問的,他若見到了友人之女,少不得要打個招呼。當年他在焉支山之上第一次見這女子,還是在襁褓之中,轉眼就已嫁為人婦。如果不出所料,你應該是由你二叔撫養長大的吧?那人確是天下少有的忠義之士。而潘玉奴的名字,想來也是他告訴你的,因為你從沒見過。」
三少主聽他這一番說辭,竟句句都說得確實,明白其人必定知道許多內幕,再也沒了怒容,只是膽怯之情卻更加盛了。這時候,她只能輕聲地問了句:「你怎麼知道?」
劉劭道:「因為自焉支山之後,潘玉奴便隨陶隆浪跡天涯,再沒回過北涼。而你的父親,則從此性情大變,對女人只有恨沒有愛。這樣的父親,又如何會用心來撫養你呢?」
三少主見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切中要害,終於忍不住繼續問道:「潘玉奴為什麼要跟著陶隆走?」旁邊林兒慌忙上前阻道:「三少主不要問他,誰知道他現在說的話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假。聽了他言,先入為主,就再難弄清真正事實了。」可三少主卻仍是輕聲道:「主母,我從小就沒見過阿娘的面,我想知道她到底是怎麼一個人,你讓他說吧?」林兒無奈,只得住了口。
劉劭則臉顯陰冷的神色,說道:「道理很簡單,因為她懷上了陶隆的孩子!」
「你胡說!」第三次,同樣的語言,這回的發出者是林兒,「師父他一向行得正坐得直,怎麼會和有夫之婦有染,你這是血口噴人!」
劉劭卻一臉的陰沉,只問三少主道:「若我沒說錯,你今年應該二十歲?」三少主沉默地點點頭。劉劭又轉頭問台上的陶貞寶:「而你,應該是十九歲整?」陶貞寶不知他為何突然問及年齡,茫然地沒有回應。
而台下的林兒,已經幾乎猜出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若再讓他把話說完,這場舌戰還如何進行下去,忙高聲叫道:「這場比賽不公平,我們要換人!」
這一下變起突然,所有人都為之一愣。劉義恭那老頭倒真是機敏,第一個反應過來,忙道:「賽前已經說好,人選一旦確定,就不得更換,你當這是兒戲嗎?」
林兒卻道:「大家都看著的,這第一輪哪有半點舌戰的意思?太子講了半天故事、認了半天故人,就是不談舌戰之事,這第一輪根本就不能算!」
劉義恭又為難起來,只得再度去請示劉義隆。劉義隆又猶豫了半天,方才說道:「朕觀這第一場的確和一般舌戰有所不同,看得讓人乏味。換人固然能讓比賽精彩,可卻和規矩相背。讓趕驢社換人,等於是有針對性的排陣,這豈非對洞玄觀不公平?」
劉義恭見劉義隆也沒個准主意,又去問劉劭:「太子殿下,不知你對他們換人的意見,有什麼想法?」劉劭仍然是不動聲色,只是沉聲道:「可以,不過這個陶貞寶此後不得再上。」劉義恭見他同意,又問台下的林兒:「太子殿下果然是氣度非凡,同意你們換人,這一場就不算了。不過這陶貞寶也就不能再上台,你們可願意嗎?」
林兒正要說話,旁邊陳慶之慌忙提醒道:「主母,可別上那劉劭的當,他表面上大度,這一場勝負不算,其實卻很陰險。因為如果再上一人仍舊失利,我們等於一場損失兩員戰將,這可虧大了。索性,這場我們就認輸吧?輸給劉劭本也沒什麼的,如果一場比賽連損兩人,後面還怎麼比?」
林兒卻似還沒從剛才的氣惱中恢復過來,回頭斜眼看著他,反問道:「三軍之戰,最重要的是氣勢。那劉劭利用一些關於我們的舊聞,就把從台上到台下這許多人都侮辱了一遍,你家三少主也多受他的影響。若此刻不在他身上把這場子找回來,後面我們還怎麼比?」
「但是……」陳慶之還有些遲疑,可他見林兒眼中似有堅定之色,也知林兒有她自己的考量,便只好作罷。
於是林兒回頭看了看己方諸人,只見楊懿顯出躍躍於試的態度,便喚道:「楊師弟,你可敢去和那劉劭一戰?」楊懿本來還半搭著眼皮,聽她喚自己,立時就興奮起來,高聲答道:「阿姊你就看好吧,這一戰我志在必得。」林兒微笑著點點頭,道聲:「那就上!」楊懿應聲便上了台去。
然而,台上的陶貞寶卻還對劉劭的話耿耿於懷,此時忽然高聲問道:「你剛才問我年齡,到底是什麼用意?」那劉劭一聲冷笑:「難道你還猜不出來?你可知,你為什麼會叫『陶貞寶』這個名字?」陶貞寶茫然地搖搖頭。
劉劭沉聲道:「因為對於潘玉奴來說,貞節,恐怕是最寶貴的東西了……」
「不要再說了!師弟,趕緊下來。」台下林兒急道。可陶貞寶還想再問什麼,林兒便揮手讓韓均、念雙二人飛身上台,將陶貞寶拉下台來。
陶貞寶一臉的不忿,林兒忙叫令暉、仙姬二女上去安慰他,然後轉頭問檀羽:「怎麼辦?」
原來識樂齋諸人被那劉劭一番攪擾,迷漫起一股尷尬氣氛來。如果真如劉劭話里的意思,那麼陶貞寶就是陶隆勾引潘玉奴之後所生的兒子?並且,他還是三少主同母異父的親弟?而師門受辱,林兒這個當家人,也同樣會受到影響。
適才一直和英、尋二女坐在後面靜觀局勢的檀羽,此時方上前說道:「如若按劉劭的說法,三少主的母親潘玉奴,在誕下三少主後不久,即與陶師父相識,二人很快便墜入愛河。而潘玉奴也隨即懷上了陶師父的骨血,並在第二年生下陶賢弟。三少主的父親李城主則因為潘玉奴的背離,從此性格大變。聽起來似乎沒什麼漏洞。只是那潘玉奴後來又有什麼遭遇,與劉義康是否有干係,這些問題都沒有解答。」
「不過,」檀羽沉吟片刻,續道,「陶師父為何不顧身份地位,與有夫之婦有染,這中間必定有我們現下無法知道的秘辛。但是,上一代的恩怨,又何必加諸後人身上。不管他們的愛恨情仇如何,如若三少主和陶賢弟真是一母同胞,那只是親上加親的好事,你們又何須尷尬?至於林兒,不要想太多,你師門的舊事,相信陶師父自己會處理好的。」
此番話言畢,陳慶之當先便朗聲一笑,說道:「為儀說的沒錯,如若真如劉劭所說,我倒憑空多了個小舅子。陶小君以前在漢中時和我就是詩友、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如今又多了這層親戚關係,你說這不是上天註定的緣分是什麼。」那邊令暉也是笑道:「沒想到陳公子倒成了小女的姊夫,真是世事難料哩。」
兩位正主還沒相認,他二人倒先認了親。林兒見他們皆是睿智之人,便知這尷尬的情緒必能輕易被他們化解,也就暫且放下了師父的舊事,只是抬頭看向台上,楊懿與劉劭的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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