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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烽火 (第十四卷13-24)作者:教授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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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4 23:54: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教授乙
第十三回 要犯
劉義隆一雙利目先看向了三少主,問道:「此女何人?」
檀羽忙道:「她是賤民的朋友,因為天生氣度非凡,故而賤民令其與我一同入宮來見駕。自作主張之處,陛下勿怪。」
劉義隆略作一笑道:「虧得她今天隨機應變,否則徒生事端。為儀的朋友果真都不是凡人。」他頓了頓,隨即故作深沉地道:「你可知這回闖了大禍?這場面,你要如何收場?」
檀羽道:「賤民明白,這回的事讓陛下為難了,一切罪責,賤民願一力承擔。」
劉義隆冷哼一聲:「一力承擔?你以為你有多少斤兩,能承擔多少罪責?若真依了老四的意見,別說你,就是你那些朋友,也要一併凌遲。」
檀羽微笑道:「所以陛下才沒讓我入那廷尉府,否則此時恐怕已經被剮了。」
劉義隆道:「你知道就好。不過朕也只能保你一時,接下來該怎麼辦,朕想來你應該是有主意的,你不是那種做事不計後果之人。說出來吧,你究竟是怎麼想。」
檀羽定一定神,這才緩緩說道:「陛下前段時間一直在推行刑獄變法,不知效果如何?」
「怎麼突然問這個?效果怎麼樣你應該知道,旨意剛剛頒布,老四他們就起來反對,廷議時吵了好幾回,最終也沒吵出個所以然來。」
「嗯,其實不光是這次的事,這些年來,陛下一直在推行各種變法,可每次都會遇到很大阻力,所以實際上,最終也沒有幾件事情是做成了的。」
「看來你已經了解得很詳細了。朕數次讓你入朝為官來幫朕,你都推說不肯,現在也該知道朕這九五之尊的難處了。怎麼樣,我再問你一次,願意做官嗎?」
「如果我答應做官,陛下能給我什麼位子?」
「你要什麼位子?」
「三公。」檀羽說出這話時,忍不住臉上露出一絲壞笑。
劉義隆這次倒沒上回那麼大的脾氣,只是沉吟道:「嗯,以為儀的能力,入主中樞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知道,這三個位子的人選,都需要長時間歷練,不是朕說了算。」
檀羽正色道:「我明白,所以我還是和上次一樣,不打算做官。不過,不當官也有不當官的好處,這樣陛下抓我時才沒有顧忌。」
「抓你?」劉義隆大惑不解。
檀羽道:「綁走了身為帝胄的新蔡公主,這不應被抓嗎?我現在可還是尚書台的在押要犯呢。」
劉義隆仍是不明所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檀羽神秘一笑,又問:「陛下對刑獄的變法不順利,有很大一半是來自廷尉府的壓力吧?」
「廷尉府一向鐵板一塊,為儀你去給他們授課時就應感受到了吧?」
「不錯,我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才對廷尉府有所了解,也下定決心要令其易主。陛下難道沒有這樣的想法?」
「現任廷尉是老四的親信劉湛,還有丹陽尹劉斌,都和皇家沾著親,想動他們,談何容易。難道為儀已經有什麼好辦法了?」
檀羽又是微微一笑,方才解釋道:「這也正是我甘冒殺頭風險,綁走新蔡公主的原因。只有朝中出了這樣驚天動地的案子,才能讓廷尉府整個動起來。據我所知,公主剛被綁走時,幾大衙門幾乎是動用了所有力量來尋人。這不正是我要的結果嗎?」
劉義隆似聽懂了他的意思,沉吟道:「為儀的意思是……上樓去梯?自己陷入危局的同時,也讓對手陷入更大的危局。」
檀羽道:「陛下英明,這正是我的計劃。由於我犯下的彌天大案,刑獄體系的各個衙門都有責任來處理。都官尚書搶先一步把我帶走,於情於理這也無可厚非。不過宗正寺畢竟荒廢太久,如何能關得住像我這樣的驚天大盜。所以,我已讓劉尚書在宗正寺製造打鬥的假現場,明天天不亮,他就會向各個衙門通報,說昨晚檀羽被同夥救走了。明日早朝時,陛下可對劉尚書口頭一番責難。但更重要的是,如今重要嫌犯再度逃脫,那就必須責成廷尉府緝拿真兇。陛下不如再設一個時限,若是逾期未得,到時如何處置,就看陛下的了。」
劉義隆恍然大悟,不由得臉現佩服之色,道:「他們說為儀是諸葛轉世,可真不是虛言啊。所以你這樣深夜進宮見駕,卻是要躲在宮裡,讓朕來保護你。那你的妻友們可還在外面呢?」
檀羽道:「如果陛下同意,我這就讓我的這位朋友出宮去通知內人,從明天起,她們就要隱匿行藏,直到需要時才現身。」
劉義隆道:「你倒是一切都安排妥了,也罷,這個計策很妙,朕准了。朕這就讓人給你朋友一塊臨時出入宮門的腰牌,這幾天她可以任意往返。」
說罷他就喚了管事的內侍進來。檀羽則小聲交待了三少主幾句,三少主方持了腰牌,出宮而去。
劉義隆續道:「為儀這幾天就跟著朕吧。」
檀羽愕道:「陛下身邊突然多了新面孔,這不會引人注意嗎?我看我還是留在秘書監這兒比較好吧。」
劉義隆道:「朕身邊的人時常換,沒什麼奇怪的。朕就是不想讓某個人在朕身邊時間太長,怕令其妄自尊大,引起朝中官員的非分之想。」
檀羽道:「用這種方式克制身邊的權貴,陛下可真是煞費苦心啊。」
劉義隆笑一笑,又道:「為儀這次以身犯險,的確是為朕盡忠之舉。可你這綁匪的罪名怕是很難洗脫了,你真的不擔心嗎?」
檀羽道:「陛下應該知道,我在北朝也是上了海捕文書的,在南朝多一條罪名又有什麼關係。」
劉義隆疑道:「莫非……為儀想在此事了結後,再次遁走天涯?」
檀羽轉而一笑,道:「陛下還不知道,我已經認了新蔡公主做表姊……」
劉義隆一愣,這才明白他是何意,立時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檀羽罵道:「你這廝真是……」檀羽見他如此,也只好陪著他大笑。
當天夜裡,劉義隆就在秘書監就寢,檀羽則在外間守候。
半夜時分,先是三少主回來了,還帶回蘭英的口信:「羽弟,趕驢社的活動場所已經找好了,就在顏師伯家。他家地方大又空曠,人再多也沒問題。劉英媚已經同意讓我喊她作表姊了,她隨時可以露面。不知道羽弟那邊還要多久,不過我們一定會好好地躲著。」
檀羽聽到此番話,喃喃地道:「快了,快了。」
沒過多久,劉義恭那邊果然也將檀羽早已設計好的說辭傳進了宮裡:昨夜初更時分,幾個蒙面人闖進大牢,打傷多名獄卒,將檀羽劫走。大牢雖已經派了里外三層防護,無奈那些人武功太高,實在是防不勝防。希望廷尉府的差人們能儘快行動,將那要犯檀羽抓回來。
如此折騰了一整夜,天總算微微亮了。劉義隆起床開始整理衣裝,快到早朝時候了。今天這個早朝,必定會是一場唇槍舌劍,所有人都必須做出充分的準備。
第十四回 早朝
五更鼓響,群臣疾進。金鑾殿上,山呼萬歲。
劉義隆端坐龍位,檀羽扮作小太監躬身立於其後。如此居高臨下,立時將朝堂中情形盡收眼底。今天是例行早朝,來的都是中樞要員,像荀萬秋這一級別的並沒有到場。滿朝文武,檀羽只認得劉義康和劉義恭。
那劉義恭搶先出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高聲道:「臣有罪,昨夜宗正寺走失要犯檀羽,都是臣御下不嚴,臣負有重責,請陛下治臣失職之罪。」
剛一說完,旁邊一個文臣就走上前來,一臉氣轟轟地道:「你不僅是失職,還是越權。這綁架案明明應由廷尉府處理,你倒好,把人搶了去,又管不嚴,讓人走脫。陛下,除了失職之罪,劉尚書僭越之責也應一併處理。」說話的就應是廷尉劉湛了。
「敢情被綁走的不是你家的女人吧?」一個少年將軍隨即回應道,「我妹被人綁走那天,你們廷尉府的人滿建康鬧了個雞飛狗跳,結果搜到人了嗎?還不是五叔的人機靈,找到了那首惡檀羽,這才讓案子有了轉機。要我說,根本責任還是你們廷尉府的人辦事不力,抓個書生都抓不到,朝廷要你們做什麼!」
原來此人就是劉英媚的阿兄、輔國將軍蕭斌。檀羽抬眼仔細觀瞧,見那蕭斌身材魁梧,倒是一副行武的好身板。只是他說話愣頭愣腦,沒有他妹劉英媚的機巧。
先前的劉湛哪肯相讓,爭道:「廷尉府擅長審案,抓人又不是我們的主責。他尚書台先抓到人又怎麼樣,這麼多天,找到新蔡公主了嗎?若是把人帶到廷尉府,不出一個時辰,我保管叫他有什麼說什麼。」
蕭斌哂道:「你們廷尉府不就是會用皮鞭嗎?那檀羽進了宗正寺後,有少挨打嗎?我聽說光是醫師都去了十幾個,其中還有御醫,想來你們也都聽說了吧?你們廷尉府打人也沒這麼狠的吧?就這樣的情況下,那檀羽還是一個字都不肯說,這臭文人和他們檀家其他人一樣,就這死德行。我才不信你們廷尉府就有什麼好辦法。」
兩人就這樣來來回回吵了幾句,劉義隆方才幹咳了一聲,兩人隨即住嘴。劉義隆這才說道:「宗正寺地牢雖說多年來未曾使用,但當年興修時也是照著最高安全規格建的,怎會讓一個要犯就這樣活生生地被劫走。這話傳出去,不讓天下人笑掉大牙嗎?日後若是再抓了十惡不赦之人,又該讓朕如何處置,老五你倒是說說看。」
長跪在地的劉義恭這才說道:「陛下應該聽說過,那檀羽身邊有三個能人,一個是江湖大派麥積山的弟子,據說是未來將會接管麥積山做掌門的,另兩個則是一對夫婦,男的有一身鬼魅般的輕功,而女的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女俠,曾以一人之力擊殺北涼伊吾城的兩大護法。除此之外,還有伊吾城的十幾個頂尖高手。把這些人放在一起,就是在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也不是難事,何況是臣一個小小的大牢。此事非臣的手下不盡力,實是賊人太過兇險。陛下試想,那天在洞玄觀,同樣有幾十個高手在側,新蔡公主不是一樣也被他們輕易劫走了嗎?」
他說的其實是早已擬定好的說辭,可他一臉無辜的表情,演技十足的真,在場都是混跡官場的老狐狸,卻也對他這般託辭有些無可奈何。
唯劉義隆突然震怒,斥道:「按你這說法,如若這些人要想進宮來取朕的首級,也不是不可能嘍?真是荒唐!」
群臣見君上動怒,慌得全都跪倒在地。一個武將模樣的趕緊回道:「臣等誓死保護陛下不受賊人侵擾!」
劉義隆聽那人表決心,語氣這才稍微和緩下來,慰道:「齊愛卿一向盡心護衛宮掖,朕知你忠心,並非責難於你。不過,如若那些賊人真進得宮來,齊愛卿有勝他們的把握嗎?」
那姓齊的武將道:「劉尚書說的那個麥積山弟子名叫念雙,以前曾在宮門前與劉秉斗過一場,雙方功力不相上下。劉秉是虎賁軍中最頂尖的高手,若單論武功,臣的手下確實無人能勝過念雙。不過宮衛人多、裝備精良,哪個賊人想在宮中行走,也絕難輕易脫身。至於劉尚書的手下,敵不過那念雙等人卻是可以想見的。」
劉義隆點點頭,正欲說話,兩班文武中為首的一人走出列來,那人正是劉義康。只聽劉義康冷聲說道:「那檀羽既是國中要犯,眾人又都知他手下之人的厲害,那就不應獨用尚書台的人來看管其人,而應聯合宮衛、廷尉府、丹陽尹,共同設下屏障,絕叫那廝走脫不得。然而據我所知,廷尉和丹陽尹數次下文去提那檀羽,都被老五拒之門外。如此看來,老五根本就是故意放走那檀羽的。」
對於劉義康其人,檀羽實在太過熟悉。然而這位叱吒風雲的權臣,他卻從未見過其人在朝堂之上的樣子。其人中等身材、相貌並不奇異,若是乍眼一看,實在沒什麼特別。可就是這個人,從上朝開始到現在,始終沉穩如山,即使被蕭斌呼喝,臉上也沒有絲毫的表情變化。其人城府之深,才是其迥異於常人之處。而這樣的強大氣場,也讓檀羽感受到了一股涼意襲來。檀羽仔細感受著這種襲人之勢,回想當年,自己的阿公檀道濟,便是與他在同一個朝堂上爭辯。如今時過境遷,終於輪到自己。自己真的有戰勝他的把握嗎?
話剛說完,劉義恭當即斥道:「你這是血口噴人!那檀羽綁走的是我的親侄女,是我們的大仇,難道我會自己放走自己的大仇嗎?真是荒唐透頂。」
這時,那劉義康只是一聲冷哼,便回道:「自檀羽被關進大牢至今,已有數天,這中間在那牢中發生了些什麼事,無人知曉。我曾問過為檀羽診治的醫師,他們說是肺脈受損導致的咳喘病復發。好吧,我姑且承認這是用刑過度所致。可既然這麼多天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老五你為何不向其它衙門求助?前兩天朝上,我們一再要求其公開審案過程,你都推說不方便透露。現在好了,人被劫走,許多機會都已喪失,要再去抓人,不知是何年月才能抓住。不論你是真是假,不予通報、走脫要犯,這都是重罪!」
劉義恭正欲再辯,劉義隆忙喝阻他,道:「此言不錯,如此大責,絕不能輕易饒恕。朕意已決,責劉義恭撤去宗正職使、罰俸一年,自己回去閉門思過一個月,想不清楚不得出來!」劉義恭聽得此罰,只得跪謝皇恩。
後面的檀羽聞聽到此,心中卻忍不住笑了:「這一君一臣可演得真好,這才是真正的雷聲大雨點小。宗正本來就是虛銜,撤了就撤了;俸祿於劉義恭這種家大業大之人自然也是毫不在乎;至於閉門思過,這又算得是什麼懲罰呢。」
而罰完之後,才是今天主要的戲碼,如何再行抓捕之事。那邊劉義康等人見劉義隆處罰如此之輕,知他有意維護,正要再來一番說辭,劉義隆卻喝止道:「好了,劉義恭的事先放到一邊。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重新把那檀羽抓回來,又如何找到英媚。朕的親生女兒,被人綁走了這麼多天,你們這些人竟是拿不出絲毫的辦法,讓朕的顏面何存、讓大宋的國體置於何地?今天若拿不出個主意來,你們看著辦吧!」
第十五回 奸雄
剛才還吵得不可開交的朝堂,劉義隆此言一出,登時靜得鴉雀無聲。
抓檀羽?沒聽剛才劉義恭說嗎,他手下那麼多厲害人物,要想抓他,怎麼可能?這樣的燙手山芋,誰碰到誰倒霉。本來最適合的人選就是劉義恭,可剛剛陛下已經說了,讓劉義恭回家思過去,這下好了,他是絕對不能再出面了。那這任務,很自然就得著落在廷尉和丹陽尹的身上。
朝堂上,廷尉劉湛和丹陽尹劉斌,二人都低垂著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沒人願意支吾一聲。
檀羽偷看著那二人表情,心中又是一笑:「皇帝這一招可真是妙啊,讓劉義恭回家面壁,那事情當然就得劉湛和劉斌二人去做了。不管是誰,去的這個人都有可能被他弄倒,從而了結一樁大心愿。」
劉義隆閉目等了半晌,見沒人出聲,方才沉聲喚道:「劉湛,在想什麼?」
「陛下明鑑,臣剛剛就說了,抓人這事實在不是廷尉府所長。抓匪緝盜,那是丹陽郡那些刑獄參軍們常乾的事兒。劉斌太守手下有四大神捕,個個都有過人本領,此事交給丹陽尹,必能有所建樹。」劉湛不等劉義隆吩咐,就搶先開始推卸責任。
那劉斌也不遑多讓,道:「什麼四大神捕,都不過只能對付一般的宵小,他們四個加起來還打不過一個劉秉,何況現在有兩三個劉秉這樣厲害的角色。要辦這樣的案子,還是廷尉府名正言順,我丹陽郡從旁配合也就是了。」
他二人一邊說,劉義康就回頭怒目看向他們,那眼神顯然是在說:「兩個沒出息的東西,這麼一下就內鬥起來,如何成大事。」那二人見他神色,只好悻悻地住了口。
正此時,一直在後觀察朝堂局勢的太子劉劭突然站出班列,朗聲說道:「啟奏陛下,兒臣舉薦一人,必能完成此件大事。」劉義隆「哦」了一聲,忙問是誰。劉劭道:「陛下的三皇子、武陵王劉駿。」
這個名字一出現,朝堂上所有人都愣住了。眾人皆知劉劭和劉駿是死敵,上次就是他將劉駿趕出京城的。可他在此時卻把劉駿推出來,自然是別有深意。
只聽他續道:「大家都知道,這檀羽正是武陵王從仇池找來的。上次因為檀羽破了南東海郡的案子,陛下這才解除了武陵王回京的禁令。如今檀羽變身為綁匪,這雖然和武陵王沒有直接關係,可畢竟他是最熟悉檀羽之人。加之武陵王手上有精銳人馬、現下又賦閒京城,把這抓捕的任務交給他,那是再合適不過了。」話剛說完,劉湛、劉斌及其一幫擁躉忙不迭地附和一番。
這劉劭思慮之深,絕非劉湛等人可比。他在這個時候說出劉駿的名字,讓劉義隆登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劉義隆沉吟良久,這才說道:「你三皇弟在京城沒事做固然不假,可他只擅打仗,而非刑獄出身,如何能做這樣要緊的事。朕以為此議不妥。」
劉劭哪肯輕易放過,續道:「據臣所知,前幾天在那檀羽的宅門前,三皇弟曾與其大吵一架。那檀羽狼子野心,要皇弟娶那個劉姓女子為妾,而皇弟卻深明大義,直言拒絕了檀羽的提議。自此後,二人再無往來。可見,皇弟對我南朝的忠心是沒有疑問的。皇弟在仇池的戰功早已足夠抵消他個人私情上的過失,官復原職本已是遲早的事。陛下何不趁這次機會,讓皇弟做成這件大事。這樣皇弟不但徹底洗清和那檀羽的關聯,又可為皇族立一大功,重回京城也就沒人敢再有爭議。如此一舉多得之事,望陛下核准。」
劉劭這話初聽起來十分誠懇,可朝上之人誰又不知其人的險惡用心。讓劉駿出來,他若抓不到檀羽,不但可以治他辦案不力之責,還可徹底令其能力受到質疑,再無翻身可能;而若是被他抓住了檀羽,也可汙衊他是因與檀羽藕斷絲連,才能在別人抓不到的情況下,他卻輕易得手。如此,無論是正是反,他都落不到一個好。
劉義隆也不是糊塗之人,當然很快就想通了劉劭的用意。可這劉劭用心如此艱險,幾乎封住了他的所有回應,讓他一時難以決斷。他只能皺著眉,緩緩起身,在龍位邊左右踱了幾步,旋又背轉身去,貌似在思考劉劭的提議,實則是向其身後的檀羽尋求對策。
檀羽從頭開始就一直低著頭,小心地掩藏著自己的鋒芒。他知道,朝中這些人,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也可能讓他們看出你的真實身份。不過此時,該是自己出場的時候了。
他的出場方式很簡單,只是輕輕地搖搖頭,又輕輕地點點頭。除了近前的劉義隆,沒人能看到他身體的細微變化。
劉義隆一陣納悶,這算是不同意、還是同意呢?再看檀羽時,卻見他已無絲毫表情。劉義隆明白,他此時不能有任何大的動作,因為背後的群臣正緊盯著自己,稍不注意,就會露出破綻。於是劉義隆立即轉過身來,重又坐回龍位。
既然是先搖頭再點頭,自然是先不同意、再同意了。劉義隆拿定主意,便說道:「太子推薦三皇子,實屬不妥。眾所周知,阿三上陣打仗是一員悍將,可辦起這文人的事,於他實在力不從心。」
此言一出,那劉劭便要反擊,劉義隆忙揮手阻斷他,續道,「朕明白,這次要抓的是窮凶極惡的要犯,每個衙門都有自己的不足,光哪一個都很難建功,也的確為難諸位愛卿了。但朕也看到了你們的優勢,廷尉府擅長審案、丹陽尹擅長緝盜,而阿三則有手下諸多人馬可供調用。既然如此,你們各位就各盡所能、取長補短、通力協作。上次南東海郡的案子,朕就是給了一個月的期限,這次朕還給你們一個月期限,誰先抓住那檀羽、救出英媚,朕自然有賞,若是逾期沒有抓到,廷尉、丹陽尹、阿三,三人一併受罰!此事關乎國體,你們每個人都有責任,誰也不得推卸。就這麼定了,退朝吧。」
劉劭見他終於鬆口讓劉駿加入進來,又心想著檀羽當時三天就能破案,自己這手下人也沒那麼不中用吧,也就沒再多的說辭。於是,群臣山呼萬歲,劉義隆退出朝堂。
回到延賢堂中,劉義隆這才仔細詢問檀羽的意思:「太子倒是會算計,他把駿兒拉進來,就是要把那三個人綁在一起。因為他知道,朕一定會維護駿兒,如若到最後人沒有抓到,要罰就必須一視同仁。我不可能對駿兒有很重的懲罰,那樣的話,想把劉湛從位子上拉下來也就不可能了啊?」
檀羽卻笑道:「話雖如此,但綁在一起的三人,未必沒有差別,陛下也並非不能把武陵王和另兩位分別開來。」
「哦?怎麼才能做到?」
「讓武陵王完成一件其他二位完不成的事情,比如,查清我和新蔡公主的關係。僅憑這一點,就足以給陛下發揮的空間了。」
劉義隆略想了想,這才明白他的用意,忍不住贊道:「看來要對付老四,也只有為儀這樣的才智才行啊。日後若不能以你為謀士,將是朕莫大的遺憾。」
檀羽仍是微作一笑,今天一場早朝已使他徹底明白,除了劉義康,劉劭的氣場比之那江湛亦已強了數倍,難怪他能排在天師道弟子的次席。自己當時站在龍位後面,竟是絲毫也不敢動上一動。如此強大的威壓,要想戰勝他,就必須凝練自己的心神,達到近乎完美的程度。想到此處,他的內心中,對劉劭的畏懼又多了一層。
第十六回 焚香
劉義隆又道:「一會兒要在道堂聽王玄謨道長講法,為儀與朕一同前去吧。」
檀羽奇道:「王道長?今天在朝堂上嗎?」
劉義隆道:「他是外官,不在朝上。不過他和他的大弟子蕭思話主要責任是向百姓傳播天師道,所以經常在各地遊走。」
檀羽道:「原來如此。不過我已經多次在洞玄觀露面,保不齊曾撞見過王道長而不自知,要不我還是不去了吧。」
劉義隆笑道:「為儀倒是謹慎,那就依你。」
於是檀羽離了延賢堂,又重新回到秘書監。
王鸚鵡此時正在梳妝。昨夜因赴宴席,她著的是盛妝,今天因無大事,則是一個清涼便妝。她的美艷之色絲毫不亞於識樂齋諸位美女,難怪她能在南朝兩位極權人物身邊都有地位。
那王鸚鵡見檀羽回來,立即轉過身來,將手下宮女們全趕了出去,這才說道:「你的計劃到底是什麼?始興王讓你進宮,可不是讓你來為皇帝做事的。」
檀羽見她一副懷疑的表情,知她正為始興王擔心,便微微一笑,說道:「自我來南朝之後,遇到過很多人,有朋友也有敵人,但即便是位高權重者,也從沒一個懷疑我,你知道為什麼嗎?」王鸚鵡茫然地搖搖頭。
檀羽道:「因為我是一名儒者,奉行至誠之道。只要我說過的話,那就一定會做到。始興王正因為信得過我,所以才願意讓我入宮。大姑現在信不過我,但一定有那一天,你會知道,我說的每句話都會實現。」
王鸚鵡本還有一絲懷疑之色,可見他說得如此誠懇,心中的疑慮也只好打消了。
檀羽走出秘書監,剛好見到三少主回來。今天一大早天未亮,劉義康就派人過來叫三少主去答話,一直說到上朝之時。檀羽忙拉她到角落邊,問道:「怎麼樣,劉義康沒為難你吧?」
三少主道:「沒什麼,她就是覺得我說話利索,所以叫我過去說說話。我以前就聽說,劉義康生性好辯,所以碰到個能說會道的,大概他都要叫過去說幾句吧。」
檀羽點點頭,這才放下心來,便問:「那你們都聊些什麼呢?上朝了也不見你回來。」
三少主笑道:「就是聊了些焚香的事。」
檀羽「哦」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在漢中的陳慶之別院時,三少主的焚香技藝就讓眾人驚嘆了一番。那間房中的淡雅幽香,連當時身在病中的檀羽,也倍感舒適。
檀羽憶及此處,心中一陣溫暖,便道:「那時在漢中,三少主就刻意為我焚香吧?」
三少主道:「聽夫君說,為儀有咳喘病,所以就焚了些龍涎香,可以行氣散結,對咳喘氣逆有好處。」
檀羽道:「難怪我覺得那時候尤其舒服,真虧得你用心呢。這焚香的技藝可有些什麼講究嗎?我就覺得三少主焚的香和別人不同,沒有那股子煙燥氣。」
三少主嫣然一笑,道:「為儀倒是個行家。這焚香就是講一個『幽』字,若是像那些寺廟宮觀中的煙霧繚繞,這香還如何能聞的。大凡擅焚香者,須先在爐中將炭火燃透,再用金錢銀葉盛上小粒香球,置於炭火之上,讓香氣悠轉綿長,這才得焚香之趣。」
檀羽贊道:「真是妙極。記得以前曾說,我們識樂齋的侍女中,有會烹茶的鳴蟬、會插花的煮雪、會賞畫的採風,獨缺一個會焚香的小女,想來三少主身邊的遮月,應該可以彌補這個遺憾了。」
三少主道:「遮月自小跟著我,焚香的事自然是懂得一些。若真如為儀這樣說,看來我們的緣分是早就註定了的。」說罷,二人相視一笑。
晚間時,劉義隆仍到王鸚鵡處就寢,看來他對王鸚鵡還是另眼相待。至於檀羽,則求王鸚鵡替他開了一間單獨的內侍臥房居住。劉義隆到時,他就躲在房內沒有出去。劉義隆似乎也沒有要叫他伴駕的意思。
第二天,早朝依舊,可檀羽卻沒再上朝。倒是三少主,仍被劉義康叫了過去,看來劉義康對她倒是特別用心。誠然,三少主氣質典雅,本就很對皇家胃口;又沒有爭權奪利之心,不用讓劉義康煩心;再被她焚的香輕輕一薰,劉義康自然是舒服得不行。所以連續幾天,三少主都要過去一次。
這樣一來二去,劉義康與人說話的間隙,三少主多少也能聽聞一些。原來劉義康並不十分喜歡那劉湛,覺得他窩囊沒出息。只是礙於面子,這才不得已要和劉義隆據理力爭。
這幾天局勢也在發展,據傳回來的消息說,劉湛幾乎動用了南朝所有的刑獄之力,誓要找到檀羽的藏身之所。這麼一鬧騰,少不得多有民宅被襲、各種錯亂抓人之事,一時間弄得民怨沸騰。可即便如此,檀羽等人就如同消失了一般,竟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出來。在劉義康的心裡,畢竟南朝的江山才是首要的,任他再這般鬧下去,萬一激起民變,就不是那麼容易平息的。所以劉義康雖然嘴上沒有說,但心裡已經不打算和劉義隆計較了,只是希望皇帝能儘快安定下此事。
檀羽得到這個消息,倒是長舒了一口氣。他一直擔心劉義康這裡的阻撓,會很有可能破壞他的計劃。如今看來,這事情比自己想像的要順利得多。話說回來,一個東西已經爛到了根上,改變也就隨時而至。他只不過是因應了這個時勢而已。
檀羽便對三少主道:「也不知英姊他們怎麼能藏得如此之好,這麼多人都找不到,他們也真有些本領呢。」
三少主道:「為儀你可小看我夫君的本領,他當年躲避吐谷渾人的查探就已經很有經驗了。何況我們中本來就有藏匿的高手司馬大俠,再加上女俠和我的手下從旁協助,真要有意藏起來不讓人找到,還是不算困難的。可關鍵還是要那劉英媚聽安排,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檀羽神秘一笑,一語雙關地道:「看來子云兄是出力不少呢。」引得三少主忙又啐他:「為儀你又胡鬧,我相信夫君肯定不會和那劉英媚有什麼的。一定是你家英姊出了大力,只有她那麼溫柔又果敢的人,才能鎮得住劉英媚。」
他二人這幾天通力合作,感情自然是增進了不少,三少主也可以在檀羽面前略為開朗。
如此過了半個多月,檀羽又和劉義隆見了三四次面。除了告知廷尉府的進展,劉義隆還向檀羽請教了許多關於他的兩本著作的內容,檀羽也就臨時做了一回帝師。後來劉駿也進宮來與劉義隆秘談了一回,劉義隆把檀羽早就交待給他的說辭和一封親筆信轉給劉駿,讓他按自己的安排行動。
就這樣,諸項事宜都在順利地進行著,直到劉義隆給出的一個月期限即將界臨。
第十七回 清議
明天就是一月之期的大限。廷尉府找不到檀羽幾成定局,朝內朝外都在暗流涌動。太子劉劭倒不是沒想過進宮來搜查,畢竟他早有弒父自立之心。然而皇家威嚴猶在,劉劭也不敢輕易撕破臉。虧得劉義隆時時更換身邊的隨侍,才讓檀羽這一個月未受到什麼騷擾。
此時,檀羽和劉義隆都沒有入眠,正在秘書監商量明天的朝議之事。劉義隆道:「這時候,你總該說出自己的計劃了吧?」
檀羽道:「我想先聽陛下的意見。如若明天廷尉和丹陽尹拿不出人來,陛下打算如何對待他們?」
劉義隆道:「這還用說,當然是貶為庶人,朕的話豈是兒戲。這不正是你當初設下『上樓去梯』這一計策的初衷嗎?」
檀羽道:「如果真要貶了他們,朝堂上又將是一番唇槍舌劍,陛下有把握能說服那劉義康嗎?」
劉義隆愕然地搖搖頭。他和劉義康鬥爭多年,豈能不知其人的厲害。他也知道,一旦劉義康真的發動攻勢,憑其多年高居相位、主掌朝局、朝里朝外都是他的人,自己往往會下不來台。此次他能下定決心對付劉義康的人,也是基於檀羽的計劃。可是,他似乎忘了,檀羽是不能在明天朝堂上出現的,即使其辯才不在劉義康之下,現在也不具備一辯的條件。
檀羽見他猶疑,便道:「所以我的計劃,並不是要把他們全都貶為庶人,因為這是做不到的。」
劉義隆聞言,頓時一驚,高聲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朕一切依你計策行事,如今你卻說做不到,朕豈非被你耍得團團轉!你這廝真是死一千次也不冤枉!」
檀羽微微一笑,道:「陛下請勿動怒,賤民的計劃不過是想讓那劉湛讓出廷尉府的位子,而不是要讓他沒官做。」
「哦?此話怎講?」
「那劉湛這回逾期沒能完成使命,治他個辦事不力的罪名那是綽綽有餘,相信劉義康也不會有二話。所以我的想法是,不如就讓他官降半級,隨便找個郡當個郡守即可。至於劉斌,口頭上處罰一番也就是了。」
劉義隆忽然一陣好奇:「這回這事動靜這麼大,舉國震盪,可處罰卻如此之輕,你讓朕如何平抑天下幽幽之口?這計劃是你提出的,現如今卻又退縮,莫不是你終究怕了老四和太子?或者是老四給了你什麼好處?我看你那個朋友成天往老四那跑……」
檀羽道:「陛下明鑑,我的計劃一如既往,從未有變。我之目的,只是想讓新人進入廷尉府,從而整頓整個刑獄體系。這才是我做這些事情的初衷。」
「你這話說得輕鬆。即使廷尉的位子空出來,那老四也會安插他的人進去。朕知道,他前幾天就已經把江州刺史、前朝尚書左僕射劉義慶劉季伯召回建康,名義上是協助辦案,實際上分明是準備必要時接替劉湛。」劉義隆一邊說,一邊就想起了這些年與劉義康的明爭暗鬥,真是步步驚心。
檀羽笑道:「所以陛下一定要注意,一旦廷尉出缺,你千萬不可著急,不要急著任命下一位廷尉。即使劉義康推舉任何人,你也只是先敷衍過去,絕不能答應。」
劉義隆道:「這個拖幾天自然是沒什麼問題。只是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檀羽這才解釋道:「我的目的就是把事情做大,這也是我願意用自己來以身試法、綁走公主的原因。因為我知道,按廷尉府一向的辦事風格,遇到這種事情必然是要胡亂抓人的。所以不用我親自出手,他們自己就會把這事弄得滿城風雲。事情一旦鬧大,要平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再加上,如果此時陛下再對那劉湛和劉斌處罰過輕,民間這些時間裡積蓄的怨氣必然爆發……」
「你!原來此計竟是出於這樣的目的,真是狼子野心。朕居然還相信了你的話!」劉義隆竟指著檀羽大罵起來。
檀羽忙道:「陛下息怒,賤民豈會是唯恐天下不亂之人。此次雖說民怨沸騰,然而民氣可用,用得好了,一樣會對陛下有利?」
「哦?」
「陛下要想平復民憤,其實也很簡單,只要下一道旨,就說下一任的廷尉,由民間討論的結果決定。」
劉義隆有些納悶起來:「讓民間討論決定,讓他們來參與選舉?」
檀羽道:「不完全是。陛下應該知道,先漢選士,尤其注重鄉議,也就是要將鄉間百姓對官員的評判作為選士標準。可是那樣的選舉制偶然性太大,畢竟大多數官吏百姓都沒有見過,也不知道誰更合適做這刑獄主官,選舉過於盲目。我的想法是,陛下可裁定兩個人作為候選,然後讓民間清議去討論孰優孰劣。這樣,清議的言論很容易被分化成兩個陣營,並且相互之間展開舌戰。於是民怨也就容易消解了。」
劉義隆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可還是一番遲疑:「清談誤國,晉為何丟了中原故土,不就是因為清談?你為何還要讓清談來決定朝官選擇?」
檀羽道:「清議可不是清談。清談所談的是黃老孔孟、是虛玄之學。而清議則是對官員品行的民間評價,是對其任用與否的重要考課。這次的事件,重要的不是最後那個由民間清議討論出來的廷尉是誰,而是形成這樣一個慣例。以後誰要想當廷尉,誰就要顧及自己在民間的名聲。刑獄一門是與百姓關係最密切的,所以先皇之世,就曾有官員因犯鄉論清議、髒污淫盜,而遭蕩滌。若將清議禁錮之科納入選士標準,這就意味著,以後廷尉在審案時,必須要顧及自己在道德上的底線、在民間的聲望,於是各種胡亂抓人、打人的情況必然會收斂許多。這也就為改變整個體系奠定了基礎。」
劉義隆這才恍然大悟,拍案而起道:「原來你是想把廷尉府架空,讓它脫離為朝廷做事的初衷,真正是其心可誅!」
檀羽見他震怒,當即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檀羽心中明白,前面的話劉義隆都能容易地接受,只有到了這裡,才是挑戰其底線的關鍵,但卻也是他自己這計劃的核心。當今的刑獄體系是承延自秦法一貫的嚴苛傳統,只對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人負責。而作為儒門正宗的檀羽,必須要將儒家仁愛的思想引入刑獄一脈。他要讓刑獄衙門成為一個真正為百姓謀利的官署,刑獄官員們能在查案審案過程中充分顧及百姓的利益,這也是檀羽為「幫百姓」而走出的第一步。
劉義隆見檀羽只磕頭不說話,心中竟是一詫,旋又坐了下來,冷聲問道:「為何不解釋?」
檀羽道:「陛下都已清楚了,本沒有什麼可解釋的。我這樣的計劃,的確是削弱了陛下的權威。不過,其另一個好處,卻是為陛下提供了轉圜的餘地。因為廷尉府不再完全受朝廷控制,以後你在與劉義康爭鬥的時候,就可以藉助廷尉府的力量,讓他們進行獨立的審判。更有甚者,未來要進行南徐、南兗的土斷,也可由廷尉府裁奪。陛下可能會問,萬一最後清議選出來的廷尉是劉義康的人怎麼辦?所以陛下可以定一個規矩,比如讓廷尉一任只有三年,三年後就需要重新通過舌戰決定。這樣,即使三年內廷尉是劉義康的人,三年後它也有可能易主。」
劉義隆聽完他的話,態度也逐漸軟了下來。檀羽偷眼一看,便知其心中已經默認,不禁暗自一笑。其實,檀羽膽敢冒犯龍顏來推行改革,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抓住了劉義隆的死穴。那就是,僅憑其自己現有的力量,根本不是劉義康的對手。前段時間,他以為自己可以動手了,可經過幾次嘗試,結果卻適得其反。所以,只有通過改變,他才能獲得更大的利益,對於檀羽的提議,他不會不心動。
過了許久,卻聽劉義隆道:「就算朕同意了,老四會同意嗎?群臣會同意嗎?」
檀羽道:「他們當然會。劉義康之所以能有震主的地位,其根本正在於天師道。天師道的思想主宰著整個南朝,是在民間不可超越的存在。所以劉義康會毫不畏懼將任何事情拿到民間去討論。因此,陛下不妨就和他們說,既然天師道支持劉義慶,那就讓他們來和另一位人選的支持者進行一場公平、公正、公開的舌戰,誰贏誰就當選。」
劉義隆道:「這麼說,你已經有必勝的信心了?」
檀羽忽然堅定地道:「必勝的話不敢說。但請陛下放心,賤民不才,這一回,我可為君一戰!」
劉義隆聞言,又是一陣沉默,良久方問:「那麼你覺得,這第一任的候選者,朕應該提名誰?」檀羽神秘一笑:「陛下應該知道我要說誰。」劉義隆又是一聲冷哼:「朕的二皇子,始興王劉浚。」
(註:鄉論清議是魏晉以來九品中正制選士的重要依據,但鄉議內容廣泛、隨意性大,發展到後來就流於世族的工具。據《隋書·刑法志》載,南朝最先將鄉議制度完善為律法,鄉議的主要內容則變為對士人品行的監督和一票否決。這也為以後唐宋文官制度的完善奠定了堅實基礎。)
第十八回 出宮
劉義隆眼中閃出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凌厲,他低沉著嗓音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檀羽便道:「陛下是天下最好的情報管理者,我不相信大牢中沒有陛下的人,即便是劉義恭,我也不信他只為始興王做事。陛下一直不揭穿我,想必是看出來我對陛下沒有惡意,而是誠心誠意在幫你,所以陛下才願意相信我。」
的確,這一個月來,檀羽大部分時間都關在自己的房內,極少外出,只是和三少主聊些過往故事。因為他知道,自從進了皇宮,就會一直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那就是無處不在的皇帝的暗哨。
檀羽頓了頓,續道:「始興王暗中發展自己的實力,意圖接下皇權,相信陛下不會不知道。但他與劉劭的最大不同,在於他是一頭雄獅,而劉劭是一隻惡狼,他比劉劭對你的威脅小,所以你並沒有阻止他。始興王仁德,在民間很有聲望,若是真到了禍起蕭牆、兄弟相爭的時候,那就是整個南朝的不幸,因此陛下這些年一直在忍耐。可忍耐並不是最佳的方法,現在有了這新的廷尉府,它不受陛下控制,可說是獨立於朝廷之外,但它名義上又在朝廷下面。所以,如果始興王能得到廷尉的位子,陛下不如將土斷的職責也交給他,如果他能在土斷之任上有所作為,也許能解決陛下長久以來的儲君心結。」
劉義隆聽完,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你倒是什麼都想到了。也難怪,你會這樣著急地組織你的那個什麼趕驢社。」
待說完話出來,已是四更過了,三少主正在門口焦急地等候。一夜未眠,可他們此時卻並無睡意。門外準備的暖轎已然備好,檀羽和三少主同乘一轎,迅速向宮門外走。
三少主於轎中小聲問檀羽:「我這樣突然離去,劉義康那裡怎麼交待?」檀羽道:「讓皇帝自己去應付吧,我可管不了那麼多了,我現在只想快點見到英姊。你不想見子云?」三少主笑道:「我們可不像你們兩個,從小到大天天在一起。我和夫君聚少離多,早就習慣了。為儀好像很不願待在宮裡?」
檀羽聽得此言,眼神中突然生出一絲厭倦之色,幽幽地道:「剛才離開那房間時,我看到的皇帝那最後一道眼光,其中只有四個字——此人必殺!」
三少主咂咂舌頭,忙道:「那你還能在他身邊淡定地待一個月,我可真佩服你。」檀羽道:「在幫他打敗劉義康之前,他不會殺我。同樣的,打敗劉義康那一刻,也就是他動手的一刻。嘿,可我檀羽又豈是坐以待斃之人,打敗劉義康,我們就遠走高飛,再不在這是非之地逗留片刻。」
邊說話時,暖轎已快到宮門口。卻聽轎外有一騎快馬掠過,抬轎的內侍們慌忙避讓。檀羽笑道:「劉駿也到了,看來計劃很順利。」
「你怎麼知道是他?」
「整個朝廷只有他一個可以騎馬入宮,是皇帝給了他這特權。」
「那你給他安排的計劃又是什麼?」
「很簡單,今天朝堂上,當皇帝發怒、要對三人處罰時,劉駿會請旨入朝,然後奏報說,他想來想去,只好動用最後的辦法,在建康城門口貼下告示,說他向軍師道歉,請軍師現身相見,然後今早上就收到了檀羽發來的信,說他自越獄之後,去了海上避難,昨天剛回來。他已經想通了,決定去自首,明天會在南城門出現。」
三少主道:「那我們真的要去南城門?」
檀羽道:「當然不了,現在去,與送死沒區別。要等到這一陣風過去,再決定下一步行動。我給劉駿我的親筆信,只是讓他能減輕罪名,這樣做也算仁至義盡了。至於出現在南城門的,當然是我的表姊、新蔡公主啊。她幫了我們這麼久,也該回家了。」
話剛說完,卻從轎簾處鑽進來一個人頭,嚇得二人連忙一縮。待定睛細看,才見那人竟是韓均。
韓均一聲奸笑道:「被我看到了喔,你們兩個挨這麼近說悄悄話,肯定沒幹好事,我要回去告訴英姊和子云。」
此言若換作尋陽、雙妹,怕是早羞得無地自容,可三少主卻並不在意,只是啐道:「你這二郎何時變多舌婦了。我和為儀行得正坐得直,怕誰說去。」韓均一個玩笑碰了軟釘子,只好做個鬼臉賠笑。
檀羽則笑道:「二郎向來如此,三少主不必理他。只是你怎麼從北涼回來了?這一路可著實辛苦吧。」韓均道:「不辛苦不辛苦,誰叫我天性好動呢,嘿嘿。主母讓我回來問你,若是需要她們過來,就傳個話去。」檀羽拍手道:「妙極了,我正想林兒呢,當然是越快過來越好。」
一邊說話,轎子一邊在向前飛奔。原來檀羽一個月前便已安排妥當,令三少主的手下在這時候到宮門前等候,待他們的轎子出宮,就立刻帶著他們離去。轎子轉了幾個巷口,到個僻靜所在,檀羽、三少主二人便下轎換乘馬車,然後一路飛奔,趕往揚州、蘭英等人藏身的那個破落宅子。
蘭英、陳慶之、黃龍諸人,天天算日子,就等檀羽他們回來。如今日子到了,諸人俱是迫不及待地到門口張望。只聽得馬蹄聲響,諸人這才喜動笑顏。直待檀羽和三少主下得馬車,兩對情眷便各自緊緊相擁,把一個月等待的淚水,全部涌動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四人這才放開手來,緩緩走進屋中,方將這一個月的艱辛互相傾訴。
原來,自那天檀羽指令傳出,眾人便在這宅中躲避。初幾日倒還沒什麼,可過沒多久,劉英媚就首先不安分了,吵鬧著要出去散心。蘭英無奈,只好讓木蘭冒著風險陪她去揚州邊上一些小村遊玩。劉英媚耍起脾氣來,還非要陳慶之陪她,陳慶之也只能依著。如此這般折騰,才總算熬過了這一個月,今天則由木蘭領著前去建康了。
而在這中間,也不知經歷多少風險,尤其是差役大規模搜查揚州時,幾乎是把每家每戶翻了個遍。好在陳慶之畢竟是少有的統率奇才,在他的安排下,伊吾城的武士們分散到了周遭許多村落,一旦有險情,立時回來讓眾人躲避。就這樣,雖然擔驚受怕,好在平安無事。
而另一個最艱險的要屬黃龍了。眾人雖在躲避,可趕驢社的聯絡工作卻不能停止。她只能和司馬靈壽數次潛回建康,秘密與各方人等奔走串連,也不知費了多少口舌,這才將趕驢社的規模逐漸擴大,如今已經有上千的社員了。
聽著眾人傾訴這些來之不易的成果,檀羽忍不住感嘆道:「多虧有你們在,否則我可真是什麼也別想干成。」旁邊陳慶之道:「好啦,誰想聽你感慨。接下來該怎麼做,你還不趕緊拿主意。」
檀羽會心一笑,這才說道:「劉英媚回建康,也不知會落到哪個衙門手裡。子云,你安排人手,到宮門和建康各個衙門去候著,看看對於劉英媚的回歸,朝廷會有什麼結論,到時我們再作計較。而我們這邊,我和英姊、黃龍、木蘭阿姊、司馬大俠幾個人去顏師伯家,參加趕驢社的第一次活動。」
第十九回 宗旨
長江邊,一抷新土,墳前墓碑上只幾個簡單的字:「弟司馬道壽之墓」。
檀羽撫著那墓碑,忍不住悲從中來,嘆道:「我的記憶中,對小司馬掌柜的印象還停留在上邽識樂齋中過年時的場景。那時我們品茗暢談、何等愜意,不成想自那一別,竟是天人永隔,何其痛哉。小司馬掌柜名義上是林兒的師父,此番又是為救我們而亡,這份恩情,永生也再難還上了。」說罷,他竟在這墳前痛哭失聲,引得蘭英諸女也不自禁地又掉了回眼淚。
過了許久,司馬靈壽方走到檀羽身前跪下,淡淡地道:「從今後,我不再是南朝人,檀公子到了哪,我就是哪裡的人。」
檀羽忙去扶起他,安慰道:「放心,以後只要有我檀羽的一間屋子,就有司馬大俠的一片天地。」
他又問旁邊剛送了劉英媚回來的木蘭:「小司馬掌柜究竟怎麼死的,能從屍體上看出來嗎?」
木蘭道:「他身上有明顯的被虐痕跡,不出意外,應該是一回南朝就遭到了囚禁和毒打。那日孫庚也說他被徐湛之控制,看來的確如此。」
檀羽道:「看來他們還是想急於了解我們,這才召回小司馬掌柜。我記得蘭陵說過,小司馬掌柜是在上邽圍城之後離開的,剛好就是南朝姦細撤走的時候,很可能他也是在那時候被一同帶走。上次聽范曄說,他是那徐湛之的人,極有可能就是他去帶走小司馬掌柜的。」
祭奠完,眾人這才重新上路,往顏師伯家去,那裡就是今天趕驢社第一次活動的地方。
一路上,檀羽問及劉英媚和京城的情況,木蘭道:「我送人過去時,那城門口已經里外三層被包圍起來。我想這些官差也真傻,看到這陣仗,怕是再兇殘的罪犯也會嚇到的,誰還敢去自首。不過劉英媚畢竟不是罪犯,所以到了之後很快就被保護起來。之後就有幾個官員過來噓寒問暖,劉英媚對他們說出了自己已經認阿羽做表弟的事,前些天是姊弟鬧著玩,被他們把事搞這麼大,然後她就是很生氣的表情。這位公主脾氣很大,罵得那幾個官員毫無還口餘地,只能一群人擁著她進了建康。陳子云已經安排了夫君去跟隨他們,應該要不了多久,就知道後面的動作了。」
檀羽點點頭,道聲「明白」。旁邊蘭英道:「說起來,這劉英媚還真願意幫我們這麼大忙,羽弟你的魅力可真大。」
檀羽道:「劉英媚的想法是,她被一群歹人綁走長達一個月,此時又突然毫髮無損地回去,未來難免不惹人閒話,說她可能是被歹人內奸收買了,所以才能平安歸來。因此,她乾脆就來個先下手為強,挑明和我的關係,反而堵住閒人的嘴,這樣的做法相當高明。其實,劉英媚和王鸚鵡這兩個女子,都是聰明又重情義的。在南朝政界這些男人中,還真沒有哪個如痴情的陳子云這般令她們心動。我和三少主在宮裡時,那王鸚鵡就好幾次主動問及三少主關於子云的情況,以及如何為了娶她而連闖三關,又如何步步兇險、最後還得了一條傷疤。那條傷疤在她們看來,就是痴情的標誌,令她們不得不為之感動的東西。」
他剛說完,旁邊黃龍忍不住插言:「是啊師父,現在建康街頭巷尾,議論最多的就是陳公子和林兒師叔她們在北涼闖三關的故事呢,還有說書藝人都把這些編進書里去了,講得可傳神哩。」
檀羽笑道:「自從上邽分手後,咱們識樂齋是兵分兩路。現下北涼這一路已經高奏凱歌了,黃龍,我們也不能落後噢。」
黃龍一臉興奮地道:「師父放心吧,我們趕驢社現在的規模,可要嚇你一跳呢。」
說著話時,眾人已來到顏師伯家。此時各地揖捕檀羽的差人已經撤走,並沒有前幾天的兇險,可眾人還是小心翼翼地走了小路,到得顏師伯家時,也是先由木蘭進去查看,確認周遭無事,檀羽等人這才走了進去。小心之程度,可見一斑。
顏師伯家很大,足以容納幾十人活動。那天蘭英去找顏師伯,顏師伯見是武陵王的義妹,二話沒說就同意將房子借給蘭英,自己則攜著小君外出做買賣去了。雖說檀羽和劉駿吵過一架,可這些手下們畢竟都知道檀羽之於劉駿回京一事上的關鍵作用,故而才能這樣通融。
這時候,院中已有十幾個人,正在為什麼事爭吵。見是檀羽來了,眾人無不停下手中的事,過來見禮。
檀羽定睛看時,其中除了蕭道成、陸探微等幾個史學館的學子,還有不少陌生面孔,有的很年輕,也有的年齡已經很大了。
檀羽走到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面前,躬身一禮道:「老者怎麼也有興趣參加趕驢社?」
老者還未作答,黃龍就湊上前來說道:「師父,這位老伯名叫裴松之,曾為《三國志》作注。他聽到我們趕驢社的名字很新鮮,特意趕到建康來參加,還給了我們一大筆資助呢。」
那裴松之聽完黃龍介紹,補充道:「這幾年,南朝被洞玄觀那群道士搞得一團糟,我聽說檀公子是當今唯一能對抗洞玄觀的人,這才特地跑來支持你。只要能把那些米蟲弄下去,讓我出再多錢我也願意。」
檀羽微微一笑:「先生的心愿我能理解,我也正是出於這樣的目的才成立趕驢社的。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應由一種單一的聲音主宰著,那是很危險的事。所以我們趕驢社就是要發出不同的聲音,讓上位者們聽到,這樣我們才能得到更好的生活。一個人的聲音是微小的,只有大家團結起來,才能發出最強有力的聲音,這也是我們趕驢社的宗旨。」
他一說完,立即獲得了所有人的掌聲。他今天還是第一次與許多人見面,可卻已經在他們心中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
隔了一會,他又問道:「剛才你們好像在為什麼事爭吵?」
這時,蕭道成方才走上前來說道:「是關於趕驢社的標誌問題。陸探微設計了一個標誌,上面有一頭驢的樣子,可很多人都說放頭驢不好看,所以吵了起來。老師你覺得呢?」
陸探微也是當初和蕭道成、智容一起成為了檀羽的學子。他的畫工卓越,是檀羽所有學生中最有藝術天賦者。檀羽走了過去,這才發現桌上放著的陸探微畫的草圖,果然其中是一個驢的圖案。他端詳了一番,這才轉頭對眾人呵呵一笑道:「很可愛嘛。」逗得眾人都是忍俊不禁。
檀羽這才緩緩說道:「英姊當時將『趕驢』這兩個字作為社名,並不是出於一時情急的原因,而是有深刻涵義的。我們的社團要想和洞玄觀對抗,需要的就是一股驢脾氣。因為洞玄觀在南朝經營了這麼多年,根系已深,要想從根子上與其對抗,光是靠一時熱情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長期的、持之以恆的耐心,有時甚至需要一點執拗。把驢作為我們的標誌,就是要讓大家時刻記住這一點,這樣我們趕驢社才能真正做成一些大事。所以我認為陸探微的這個圖案很好,我支持他。」
有了他的認可,眾人自然不會有更多話,這就將趕驢社的標誌、標語等,一一確定下來。
又過了一會,陸續有幾十人走進院中。黃龍看了一下,該到的人都到齊了,於是便請檀羽等人到了最前、與眾人各自有序坐定。趕驢社的首次活動正式開始。
第二十回 社長
黃龍仍舊代替檀羽和蘭英做司儀,站在最前面一張臨時搭建的高台上,用她秀氣的聲音大聲道:「那我們開始了喔?今天是第一次活動,我和大師娘、蕭道成他們商量,今天我們要有幾個事情。一是推舉出社長來,然後是將以後如何發展新社員、如何接受捐資、如何宣傳趕驢社等事情一一確定。那第一件事就是推舉社長了,大家討論吧。」
話音剛落,就有人大聲說道:「這還有什麼好推舉的,社長當然是檀公子啊?」黃龍道:「可我師父說,他不會做社長的。」眾人無不大奇。又有人道:「那就曲阿縣主做。」黃龍笑道:「師父都不做,大師娘又怎麼會做呢?當然了,他們都不做,我也不做,嘿嘿。」
黃龍見眾人議論沸騰,便向台下檀羽詢問,檀羽卻笑著向她示意,讓她解釋給眾人聽。黃龍「哦」了一聲,方才說道:「是這樣的,師父說,趕驢社是他倡議成立的,那他和識樂齋的所有人都將自動成為趕驢社的社員。但這並不代表,他就非得做社長。趕驢社的社長,其責任是帶領大家做事,而不是一個官,要管著大家。趕驢社的重大事項,都將由社員們討論決定。師父和大師娘都不是擅長做實事的人,所以難以勝任社長的位子。本來我林兒師叔或蘭陵師兄更勝任些,可她們現在不在南朝。因此我們才要推舉社長嘛。」
眾人並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還有人奇道:「檀公子才智過人,怎可能不勝任社長呢?」黃龍還待解釋,下面的陸探微忽站起來大聲道:「我推舉蕭道成做社長。蕭道成是夫子的學生,人又聰明、又有大將風度,最適合做社長一職了。」
蕭道成這段時間一直在和蘭英、黃龍一起做聯絡的工作,院中之人自然都認得他。當即就有人舉手支持,但同時也有人反對:「蕭道成固然優秀,十年後做社長那是綽綽有餘,可現在未免太早了。說出去也讓人笑話,以為我們趕驢社是小孩鬧著玩的。」「要對抗洞玄觀,大人都不一定行,何況是一個小孩。檀公子你說呢?」「對啊,檀公子你說句話啊?」人群七嘴八舌地喧鬧著,最後變成了呼喚檀羽的名字。
檀羽本不想開言,此時迫不得已,只好站起身來,向眾人微微一禮,說道:「我知道你們都希望我說些什麼,我也知道,只要我發表了自己的意見,那這事就算定下來了,就像剛剛決定標誌的事一樣。可我不希望趕驢社變成我的一言堂,它應該是由大家說了算的,這也是我不做社長的原因之一。社長之位,關係趕驢社的未來,我希望這個人是大家集體推舉出來的,而不是我來任命,這樣未來你們才能共同擁戴他,大家一起做事。所以,我今天只會做一個普通社員,絕不會幹預大事的決定。」
說罷,他又重新坐了回去。身後人群則再一次鬧開了,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卻沒人能拿出一個確定的意見。台上黃龍見狀,忙大聲道:「這樣吧,讓蕭道成自己上台來向大家演說。如果大家同意他做社長,就舉手示意。舉手之人超過半數,那他就是社長了,否則我們再選別的人。」眾人聽得她言,總算安靜下來。
蕭道成也就快步走上台去。他十幾歲年紀,站在台上比黃龍還要矮,臉上明顯稚氣未脫。可他本是蕭承之的兒子,生下來就在權力場中廝混,耳濡目染,既學會了權謀、也沾染了戾氣。自從做了檀羽的學生之後,這半年多來,他身上的戾氣已消減了許多,再沒了當初檀羽剛見他時的那股子勢利。也正因這樣,此時他的身上也憑空添了幾分王者氣息。
只聽蕭道成說道:「大家應該明白,要對付天師道,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天師道用了十年時間才發展到現在的規模,那我們趕驢社也不會少。你們覺得我現在是小孩,無法勝任社長,可幾年後等我到了夫子現在的年紀,那時也正是我們與天師道直接對抗的時候,我不就正可以帶領大家共同抗爭嗎?你們也知道,只要夫子人在南朝,他就會對趕驢社負責,此外還有師娘和黃龍師姊。所以即便我做了社長,也不會是由我負責所有事務,我的責任更多的是向他們學習。有夫子他們的幫助,相信幾年後我就可以獨當一面,這不是最好的局面嗎?」
他一說完,人群中竟不自覺地爆發出歡呼聲,陸探微在台下更是高呼一聲:「蕭道成,好樣的!」
蕭道成此時的學識還遠比不上檀羽,可他說話的語氣、動作,無一不在有意無意地模仿檀羽。台下諸人就仿佛見到了一個縮小版的檀羽在台上演說,故而才會情不自禁地叫起好來。
黃龍見眾人如此,忙順水推舟道:「投票啦投票啦,支持蕭道成的就趕快舉手噢。」便見台下人紛紛舉起手來,黃龍也就踮著腳,用她的小手一個個數過來,最後得出結論:「哇,舉手的超過了七成呢,蕭道成你真行。那就這樣定了,蕭道成就是我們趕驢社的社長。我的任務完成了,下面的事就交給你了哦。」說罷,她便跳下台去,回到蘭英身邊坐下。
蕭道成也不謙讓,便走到台的中央,接過話來說道:「謝謝大家的支持,我一定不會辜負大家的信任。如果以後大家覺得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只管提就是了。那麼接下來的議題,就是我們趕驢社的規章制度。這個當然要在未來的時間裡逐條逐條地明確,但我覺得,最重要的宗旨,是持之以恆。就像剛才夫子說的,我們要有驢一樣的精神,堅持著把我們的理想去一步步實現。因此,我們在未來宣傳趕驢社、接受新社員和新捐助時,都要以此為基準,你們覺得怎麼樣?」
他的講話顯示出了遠超其年齡的成熟氣質,也再次得到眾人熱烈的回應。就連檀羽,也忍不住為他拍手叫好。
蕭道成得到了肯定,愈加興奮,繼續滔滔不絕地道:「近段時間,廷尉府因為新蔡公主案而四處抓人,攪得整個建康雞飛狗跳、民生不安。他們那些人一向跋扈慣了,從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眼裡,真是國之大害。所以,我們趕驢社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那廷尉府對著干,讓他們為自己的行為道歉。大家今天回去之後,就在自己的街坊鄰裡間宣傳,務必讓儘量多的人明白,廷尉府那些人的可惡行徑是對百姓最大的危害,要讓所有人都團結起來對抗他們。」
這一段當然是檀羽授意的,他正是要讓百姓們開始覺醒、而去爭取自己的權力。顯然,蕭道成的話清晰地傳達了他的意思。
之後,眾人又討論了諸多事宜,直到天色漸晚,這才紛紛散去。趕驢社的第一次活動結束了。
這次活動的主題並不繁複,參加的人並不多,議題進展也很順遂。參與者們並未覺得這是什麼翻天覆地的大事。可未來的許多年,南朝的整個格局都會因這一天所發生的事而出現深刻變化,趕驢社的影響力會不斷擴大,並最終成為南朝朝廷中的關鍵力量。蕭道成,這個目前還有些稚氣的少年,未來將成為南朝下一個皇朝齊的創建者。
活動結束後,檀羽又上前勉勵了蕭道成幾句,也就不再逗留,與蘭英諸人迅速離去。
第二十一回 杖刑
另一邊,陳慶之安排人手前去偵察朝廷的動靜,可連續兩天都沒有確切的消息傳回。只韓均來回跑了幾次,報告說宮門外各色人等頻繁進出,據傳是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誰也無法說服誰,最後甚至連京中各支軍馬也開始調動起來。而趕驢社的宣傳也起到了作用,百姓們紛紛來到宮門前,要求嚴懲廷尉劉湛。
檀羽心裡清楚,這樣的動盪是在他預料中的。所謂沉疴用猛藥,要想把站在懸崖邊的南朝拉回到安全地方、避免其陷入戰爭泥潭,就必須要經歷這樣的短暫痛楚。
倒是蕭道成傳來一個消息讓檀羽樂了。洞玄觀的江湛聽說了趕驢社的事,在教眾面前放下豪言說,趕驢社的所有人加起來,都辯不過他一個,所以只能取名叫什麼「驢社」。
「他怎麼能把前面的『趕』字去掉呢。『趕驢』嘛,趕的當然是像他這樣的笨驢呀。」黃龍在一旁好整以暇地說著。
第三天上,陳慶之等人終於回來了,這次是朝廷最終的決議:廷尉劉湛調任外郡,新任廷尉將交由清議討論,在始興王劉浚和江州刺史劉義慶之間產生。十月初一日,華林園將舉行集議,由兩方的支持者趕驢社和天師道展開舌戰,獲勝方即新任廷尉,任期三年。此事關係重大,各方人等須謹慎對待,不得互相傾軋、陷害,更不得故意傷害對方支持者,違者嚴懲不貸。此次綁架事件實是檀羽及其表姊新蔡公主之間的胡鬧,朕已責新蔡公主在家反省,而那禍首檀羽的綁架之罪固然可免,然其大鬧洞玄觀、私越大獄的罪名仍不得寬恕。著由新任都官尚書蕭斌繼續通緝檀羽等人,一旦成擒,責杖十、徒一月,不得有誤。
黃龍聽完,忍不住「啊」了一聲,急道:「為什麼還要打師父啊?皇帝真不像話。」蘭英也道:「是啊,十杖挨下來,那不就皮開肉綻了嘛。羽弟,這可怎麼辦?」
檀羽卻正色道:「黃龍你要記住,皇帝不是我們識樂齋的人,他沒有必要對師父好,打我几杖對他不會有任何損失,那他為什麼不打?其實他已經很客氣了,仍舊讓尚書台來抓我,而那都官尚書又換成了劉英媚的義兄,這總比讓丹陽尹來抓我要好吧。我檀羽也是七尺男兒,挨幾下刑杖又算得了什麼。」
旁邊陳慶之卻奚落道:「就你那小身板,挨十下還不得躺三個月呢。十月初一離現在也就一月有餘,你要是挨了打起不來,到時候舌戰找誰去?這回這簍子是兄長我捅的,我以為你小子本事大能兜得住呢,結果這打還是少不了。所以呀,還是兄長去替你挨吧,我說了,你小子這輩子都得靠兄長。」眾人這才想起來,當時綁架劉英媚的主意,倒的確是陳慶之臨時想出來的。
檀羽正欲再說,三少主搶道:「讓我和夫君一起去坐牢,為儀在家待著。」檀羽忙道:「那怎麼行,這話傳出去,人家還以為我識樂齋沒男人了。打可以讓子云幫我挨,但牢必須要我自己去坐,這事沒商量。」三少主無奈,只好悻悻地低下頭。
檀羽又道:「要和江湛他們舌戰,我和英姊當然可以出戰,但還要更多人幫忙才行。二郎你再辛苦一趟,去北涼告訴林兒,就說我要與天師道進行一場大舌戰,這場舌戰關乎南朝政局,只能贏不能輸。但天師道的王玄謨和他的四大弟子俱是高手,我這邊卻只有我和英姊,還要林兒幫我物色更多的辯手,叫她們儘快趕來南朝助我。」韓均點點頭,便又重赴北涼識樂城。
於是,檀羽和陳慶之二人騎快馬徑直奔向洞玄觀。一路走來,人群中就有不少認得檀羽的,紛紛跟隨著他們跑過來湊熱鬧。到得那觀門口,陳慶之當先翻身下馬,指著那門上的匾額大叫道:「當初大鬧洞玄觀的人是我陳慶之,後來劫獄的也是我陳慶之。本公子在仇池也是響噹噹的人物,怎麼到了南朝來,卻要別人替我背黑鍋。誰來說說看,這到哪說理去?」
檀羽跟著他過來,聽他如此豪言,也就站在他身後,並不說話。沒過多久,就見門裡走出一群道士,為首的正是江湛。
江湛一面拍著手走出門來,一面笑道:「好好好,有趣得很,天底下沒有比你們幾個更有趣的人了。官差們挖地三尺都搜不到你們,你們倒厲害,竟敢直接到我這觀前來撒野。這樣的挑釁,我江湛若不接下,以後也不用在南朝混了。」
陳慶之高聲贊道:「爽快人,說吧,你想如何?」
江湛道:「十月初一,華林園的舌戰,相信你們都已經知道了。怎麼樣,敢和我賭一場嗎?」
「怎麼賭?」
「五對五。我出五個人,你出五個人,捉對單挑,勝場多者算贏。誰輸了,從此退出江湖,永不在人前露面。」
陳慶之高揚著拳頭,堅定地道:「公平得很,這賭我接了,你就趕緊去給自己找個深山,準備隱居去吧。」
江湛一聲冷笑:「小子,你夠狂妄。不過能不能勝得了,那是要憑實力說話的。」
兩人正自爭鬥,就在不遠處來了一隊軍士,為首一人,正是輔國將軍蕭斌。江湛道:「小子,你還是先去蹲你的大牢吧。」
那蕭斌到得近前,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手一揮,其手下便一擁而上,將檀、陳二人一頓五花大綁,結結實實地按趴在地。然後兩輛囚車趕到,將這二人很快帶離了洞玄觀。
第二次來到大獄,再沒了美女環繞,有的,只是軍士們粗魯的撕扯、和重新修繕過的牢房。
檀羽當然不在乎這些,他一路上想的都是江湛出的賭局。五對五?江湛這麼肯定地道出五人之數,自然是因為天師道中正好有五個人可戰,義天師王玄謨、以及他的四大弟子蕭思話、劉劭、徐湛之、江湛。雖然那位大弟子蕭思話從未現過身,但能排在弟子們之首,必然有其過人之處。對付這五個對手,己方有一絲勝算嗎?檀羽心中充滿了不安。
陳慶之此時卻很鬱悶:「你小子怎麼命那麼好,一個人來的時候就有四個美女捏背捶腿。為什麼這次我來,除了冰冷的石壁就啥都沒了。」
檀羽忍不住笑道:「早知道上次我們應該換一下的。那個陳妙登啊,還真不比你家三少主差哦。」
陳慶之哂道:「那還是算了吧。要比漂亮,那自然是沒人能勝過娥兒的。」
說話時,牢門外蕭斌再次出現,手上捏著一道聖旨,對著二人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既然那陳慶之願意替檀羽頂罪,那就成全他。杖責之罰可由陳慶之代受,不過刑獄之罰兩人都不可少。欽此。」
宣完旨,便有軍士進來將陳慶之帶了出去。不多時,就聽見杖擊皮肉的聲音,然後是陳慶之在外面高叫:「過癮!過癮!」
檀羽則在牢里聽受著。雖然陳慶之是江湖客,並不在乎這種皮肉之苦,可對他這樣的文人,卻是相當大的折磨。直到杖刑執行完,陳慶之被抬進牢來,他才忙不迭地過去接住,將早已備好的棒傷藥為其敷上。
第二十二回 齊家
陳慶之見檀羽眼中還留著幾滴淚花,取笑道:「你怎麼像個婦人一樣啊?」
檀羽被他看出了自己的軟弱,忙解釋道:「我自憐自艾不行啊。你當兄長的時候,我們一起吃香的喝辣的,我當兄長時就只有下大獄,看來我還真不適合當這兄長啊。」
陳慶之道:「就是啊,當時牛真人讓我跟隨明主時,我還說我們兩兄弟是無敵二人組呢,現在可好,無敵到大牢中來了,唉。」
「覺得跟著我很失敗吧?」
「不是,而是自己的感覺變了。以前在上邽時,我不管到哪,人家都是好吃好喝招待我,恭敬異常。自從加入你們識樂齋之後,不管在北涼、還是南朝,多是受皮肉之苦,好吃好喝是別指望了,連個舒服的覺都沒睡過。你說我冤不冤啊?」
「看你樣子,倒不覺得冤嘛?」
「你這是在說我犯賤嗎?不過說真的,在上邽時,人家雖然恭敬,但那卻是表面上的。你也見過仇池離宮那些人物,那裡面個個都是眼高於頂的傢伙,誰也不會真的服誰。即便我陳慶之手擁千名家兵、萬畝良田,他們也只當我是個土豪而已。可是在南朝,即便我面對的是擁有萬千信徒的洞玄觀觀主,也一樣對他呼喝如常。剛才那江湛雖然語氣強硬,但我看得出他眼中的焦慮,那是因害怕而引發的焦慮。兄弟,也只有你和你小妹,才會讓不可一世的江觀主感到害怕。所以,今天這牢坐得不冤枉,比吃一個月山珍海味還要過癮。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光靠武力是沒用的。要讓人真的感到害怕,最強大的武器,就是心靈的威壓。天下無敵的人,就是主宰世人思想的人。」
檀羽聽到最後一句,突然想起了當年眭夸解釋修學境界時的話:達到大師的境界,就可以主宰世人的思想。似乎,自己已經在這條路上走得很遠了。也許,自己治癒崩壞人心的任務,也正在於此吧。
他就這樣慢慢地想著,過了很久,他的心思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忽然幽幽地叫了聲:「子云」。
陳慶之先是一愣,這才回道:「你這是怎麼了?」
檀羽卻似乎沒注意他的詫異,只是續道:「你本性不是很喜歡美女的嗎?我不是也想找一個心怡的女子嗎?你找到了三少主,我找到了林兒、英姊、公主。我們都有了自己的真愛不是嗎?那我們應該無欲無求了吧?為什麼我們還在奔波、還在忙碌、還要來這兒坐牢?」
陳慶之這才明白,他是突然有些迷失了方向,於是說道:「這個問題,我在九句村中想了一年多也沒想明白,沒想到你也陷入到這困惑中了。」
「那你是怎麼解決的呢?」
「是你小妹讓我想到了很多東西。她從來不考慮什麼天下大事,只考慮她身邊的人過得好不好。就像我和娥兒成婚這事,娥兒說她從小的心愿是在居延縣的宗祠嫁人,可那時候北涼和大魏要打仗,我們又被伊吾城的李承追殺,本來並不具備去居延縣的條件,然而你小妹卻毫不猶豫就同意返回居延縣。我後來就想,我雖然也曾為娥兒勇闖洗罪城,但她畢竟是我最愛的人,作為一個男人,我當然應該為她做這些事。可娥兒對於識樂齋而言,只是一個新人,大家本沒有責任為她去冒險。所以,不顧一切,只為身邊人完成一個小小的心愿,這世上也只有你小妹,才會有這樣的魄力。我說你既是他的阿兄,怎麼難道沒有從她身上學到這一點?」
檀羽被他這樣一說,心中忽然一動。是啊,他對於林兒,更多的是關懷、照顧,雖然他知道這是一個奇女子、天下獨一無二的奇女子,卻似乎很少想過要在她身上學點什麼。而林兒對他,更是有天然的依賴,每到檀羽身邊,她就變成了依人的小鳥。所以,這世上反而只有檀羽一個人感受不到林兒身上散發的獨特魅力,他也就不可能有陳慶之這樣的覺悟。今天聽陳慶之這樣的評價,倒是讓他突然感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陳慶之說得沒錯,「識樂齋」這個稱謂雖然是檀羽想出來的,可一直在努力維持著它的,是林兒。林兒深愛著識樂齋中的每一個人,盡心為大家創造最美的時光。這是女性特有的氣質,也是檀羽所缺乏的。他更多時候是個獨行者,他獨立地思考、獨立地做事、獨立地承擔著一切困難。可在這些之後,檀羽也開始迷茫了,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做這些事是為了什麼。他的儒者理想,突然變得很遙遠,似乎遠在天邊,他窮盡一生也觸摸不到。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家庭!
檀羽心中忽似頓悟了一般。他此時已經跨入「儒者」的境界,要再往前走,晉升到「君子」境界,就要完成「齊家」的修行。而此刻,正是進階的時候。因為,檀羽已經明白了「齊家」的真正含義。
「我懂了,這就是我的目標!」檀羽突然抬頭,向陳慶之堅定地道,「修身是順天之道,齊家是立地之本。人之所以能立於天地之間,正在於此。家,就是我們存在於這世上的理由,是人之所以成為人的全部價值。」
「我想,這也正是我一直無法接受那些穿越者的原因。他們來到這世界,要成為這個世界一個真實的存在,只能是因為家。沒有這個家,那你就如過煙雲煙一樣,留不下一絲的痕跡。就像當年趙郡大亂中死去的那些穿越者,多年之後,這世上哪裡還有他們的影子。而我,也正是因為熱愛自己的家鄉,熱愛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所以才丟掉了生命中的懦弱,完成了從學子到儒者的進階。而要想再進一步,我就必須向林兒學習,學她對識樂齋那深深的愛。」
他越說越興奮,到後來索性站了起來,在這牢房中大聲宣布道:「我檀羽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因為我遇到了這世上最好的女子,並且擁有著她的愛。子云,她就是我人生的價值。」
陳慶之見他神色,忽有些嫉妒起來,說道:「我就說你小子命好嘛,好事都被你占齊了。老天爺啊,你怎麼這麼不公平,要是把娥兒也換成林兒該多好。」
檀羽笑道:「是啊,我也覺得自己的命好。可能也正是這個原因吧,所以我的牢獄之災才會這麼多。算起來,我前前後後都坐過七八次牢了。這就叫『天若寵之,亦必罰之』的道理嗎?」
陳慶之道:「那我被關在九句村一年多又是因為什麼呢?作惡太多受的懲罰?嘿嘿。」說得兩人都笑了。
經過這一番徹悟,恐怕連檀羽自己都沒想到,他已經了悟了人的核心價值。這也正是他在這趟旅途之初,便為自己定下的目標。也正是在這一刻,他完成了「齊家」法門的關鍵一步,實現了從儒者到君子的又一次進階。這次進階,在不久後的將來,就將顯出它的超強威力,也是檀羽能在未來巨大的危機面前、成功實現自我超越的重要原因。
此時,徹悟後的檀羽一身輕鬆,就這樣和陳慶之聊了很久,這也是他們第一次這樣敞開心扉地徹談。數年的時光,已經讓這一對摯友改變了很多很多。他們曾經歷了猜疑、炫耀、對抗、合作,此時,他們才終於重新走到了一起。他們成為了真正的、全身心的朋友。這樣的朋友,可以和他分享喜與悲,可以將自己的後背交給對方,也可以共同為了一件事貢獻全部的智慧。
所以真正無敵的,就是這樣的友情吧。
第二十三回 迎接
檀羽和陳慶之在這大獄中服刑。蕭斌就沒有劉義恭那樣好說話了,獄中沒有任何優待,只有冰冷的床板和夾生的飯菜。好在探獄的時間倒是給得很充分,每天蘭英和三少主都會過來陪他們待很久。既然元兇已經落網,對其他人的通緝也自然解除,蘭英她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回城南的宅中居住。
此次入獄就不同於上一次,既沒有荀萬秋前來宣戰,也沒有始興王前來求賢,似乎全世界都忘記了他們一樣。可檀羽知道,牢門外的局面正在劇烈地改變著。南朝新的版圖正在形成,每個人都要從中獲得最大的利益,大家還沒空來理會自己。
這倒是給了檀羽、蘭英和陳慶之、三少主這兩對佳偶難得的團聚機會。
這一天,蘭英、三少主進來探獄,三少主帶來了一件新衣裳給陳慶之。陳慶之接過衣裳,忙不迭就穿在身上,然後問檀羽:「怎麼樣?好看不?」
檀羽一看,就忍不住「噗哧」一笑。原來那衣裳一看就是生手縫的,線縫很粗、一點都不齊整。蘭英見狀,忙過去拉檀羽的衣角,檀羽經她提醒,這才反應過來,便道:「好看好看。」
三少主見他如此,微慍道:「為儀還說自己是君子,都不知道說實話。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縫衣裳,能縫到這樣不錯了。」
蘭英替她解釋道:「這段時間,三少主一直在向我學女紅。以前在伊吾城,也沒人教她這個。她學得很認真,只是基礎比較差,所以還要慢慢來。」
陳慶之聞言,便過去抱住三少主,深情地道:「你是為我才學女紅的對不對?為儀這廝眼神不好,我就覺得這衣裳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三少主啐了他一口:「好啦,又哄我。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水平,脫下來吧,我拿回去返工。」
檀羽見他二人如此恩愛,也忍不住替他們開心。
除了蘭英二女,還有一個人也偷偷地跑來看了他們兩回,這人就是劉英媚。皇帝責她在家反省,可她還是偷跑了出來。當然,大獄是他阿兄管著的,她這小妹要想進出,誰還敢管。
「表姊。」檀羽對她自是多了幾分感激。這次的事若不是她,倒要憑空多出許多變數。
「乖弟弟。」劉英媚倒也不客氣。能占這位當下在南朝紅極一時的紅玉先生一點小便宜,她倒是相當樂意。
「表……」
「住口!」陳慶之也正要叫,就被劉英媚硬生生地打斷,「我可沒同意收你做我小弟,我的有情郎。」劉英媚仍是對陳慶之另眼相看。她們兩個人上個月還單獨出去遊玩過幾次,說起話來倒也隨意許多。
陳慶之也知她的脾性,便不再叫她,只是說道:「你不在家反省,怎麼跑這兒來了?這牢房是極陰晦之地,可不適合你這樣的千金之軀哦。」
劉英媚笑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傷得很嚴重呀。蕭斌真是個死腦筋,父皇讓他打,他還真打,也不知道換成軟木棍。」
「這話我不愛聽。想我陳慶之也算一方豪俠,何故要在這木棍上做什麼手腳。既然要打,那就正兒八經地來,我要皺了一下眉頭,也算不得英雄。」
「哎呀呀,我的小英雄,真是愛死我了,阿姊就喜歡你這豪氣的性格。聽說你在洞玄觀門口把那江湛狠狠地奚落了一番,幾個姊妹們知道了,都興奮得了不得呢。可惜她們見不到你的面,只我見得到……」這位郡主阿姊又開始犯起了花痴。
他們與這劉英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時間倒也過得快了許多。後來檀羽從陳慶之那才了解到,這劉英媚十四歲就嫁給了現在的夫君何邁。不過何邁是一個遊俠,一年到頭都在各地遊玩,難得回來一趟,所以劉英媚就跟守活寡沒什麼區別。說來說去,她也算是一個可憐人吧。
「可是不對啊,那蕭斌是她阿兄,她姓劉,蕭斌姓蕭,這關係怎的如此奇怪?」檀羽還是很詫異。
陳慶之道:「這個事情我拐彎抹角問過她好幾次,但這似乎是她最大的秘密,無論說話說到多麼興奮,遇到這件事,她也會立刻停下來不再說話。所以,這蕭斌身上的秘密,我是一點都沒打聽出來。」
檀羽道:「南朝朝廷亂象叢生,有她們這樣的兄妹倒也不奇怪。我記得蕭氏血書中對她們是有記載的,當時沒注意看,等林兒她們過來,自然就清楚了。」
如此又過了幾天,蘭英進來說,韓均回來了,原來林兒她們的大部隊已經進了南朝境,不消幾日就可來到建康。
檀羽興奮異常,急道:「英姊,你去迎一下她們好不好?」
蘭英笑道:「羽弟想林兒我知道,可也不必這樣著急吧。等林兒到了,我一定讓她最快來見你。」
檀羽卻央求道:「好英姊,求你了,你就去接她們嘛。畢竟我們回南朝也有大半年了,算這裡的半個主人。林兒自少時逃離,這還是第一次回來,定有諸多不適,我們也該盡一下地主之宜的。半年多沒見,真的好想她們,這就叫『近鄉情切』吧。你見到了林兒,就當是我也見到了。」
蘭英挨不過他的懇切,只好應允。於是蘭英和黃龍、木蘭、三少主,乘著司馬靈壽駕的馬車向西而行,一路由韓均往來接應,傳遞對方目前的方位。在第二天下午,蘭英就在馬車上看到了對面那高大的兩輛行屋,以及簇擁在周圍的幾匹高頭大馬。
黃龍第一個跳下馬車迎了上去,口中高聲叫著:「林兒師叔、小師娘、漂女阿姊……」
接著是蘭英,當這些熟悉的名字再次跳進她的視野,她的眼淚早已飛快地淌了下來。她無法上前,只能站在遠處擦拭著自己的臉頰,不想讓這傷感的情緒傳遞到另一邊。
可那邊的女子們又哪裡能禁住重逢的興奮。一向內斂的尋陽是第一個跳下馬車的人,她用了平時無法想像的速度向蘭英的方向跑來。
至於林兒,卻有些興奮地脫了力,只能由漂女扶著,慢慢地向前走。
識樂齋,在上邽獻城後,差不多八個月的時間,終於重新聚首。
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是因為中間發生了許多命懸一線的大事,才讓這重逢的意義,變得特別。
再見到蘭英,林兒的第一反應是深深一禮。這是向久違的自己的親人報聲平安。她知道,還在獄中服刑的阿兄此時不能來接她,所以就由阿嫂代他受這一禮。
高長恭也上前向師娘見禮;黃龍認了高長恭作大師兄;念雙領著雙妹見過蘭英這位從一個小小的抬手動作就把他認出來的兒時夥伴;當然,林兒也沒忘記安慰司馬靈壽,到建康之前,她要先去祭掃司馬道壽師父的墓。
每個人都在見禮。這裡面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有大家都已經互相知道的經歷、也有大家並不清楚的個中艱辛。這短短數句言語,不可能傳遞所有的故事,但已經足夠傳遞所有的感情。
禮數很複雜,但卻加深了眾人的感情。所以等這所有的寒喧說完,天已經黑了。可大家都知道,其實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人物大家都沒有見,那就是獄中的檀羽。所以也不等林兒發話,大家便各自上馬上車,乘著夜色繼續往建康去。
到了長江邊時,已是第二天上午。林兒祭過司馬道壽墓、又大哭了一回,眾人這才到得渡口邊,準備找船渡河進城。
這時,卻有一個人在後面叫「陶貞寶」的名字。眾人正自好奇,陶貞寶怎會在這裡碰上熟人,忙回頭看時,才見那是個黑衣的道士,手拿一柄拂塵,倒頗有幾分仙風鶴骨。再仔細看時,卻驚煞了旁邊的蘭英:「陸修靜!」
陸修靜?那個在南東海郡到建康的路上、被劉秉擊斃的天師道道士陸修靜?
第二十四回 會心
一個已經親眼所見被人擊斃的人,竟然活生生地又出現在眼前,任憑是誰,見到這樣的情形,也會嚇出一身冷汗的吧。
林兒也聽說過關於劉秉下殺手的事,甫一見這陸修靜重新出現,她的第一反應是,到底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她忙向身後的仙姬詢問:「這個人不是易過容的吧?」仙姬定睛仔細觀瞧,然後確信地搖搖頭。
林兒心中思索片刻,便向那陸修靜打招呼:「陸道長別來無恙?怎麼不在太原傳道,回南朝來了?」
那陸修靜仍如在中原時一般不苟言笑,只是冷冷地回道:「這不是被你們害的嗎?你們和天師道叫板,江長老無奈,只能把全天下有能力的門人都請回來商量對策,貧道也只好從太原趕回來了。你說你們這些人,擾我太原道場也就算了,可你們還嫌不夠,直接鬧到建康來,真是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這樣。」
「這你可冤枉我們。擾你天師觀的是許穆之,我們只是過路客而已。」
「那次若是讓許穆之贏了去,後面也少許多煩惱,不會被官府打得如此狼狽。也罷,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此次我回來,自然是要幫江長老的忙。上回我們的法術、道術、醫術三場比試,我是一場都沒贏,真是丟人到了家。這兩年多,我走訪了天下諸國,學了新的本事回來,專是要對付你們這些驕橫的年輕人。」說罷他臉上一陣陰沉的笑,
林兒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招惹更多的是非,忙道:「陸道長這又何必呢?我們當初在太原的胡鬧,如果有什麼得罪之處,我在這裡向你賠罪還不行?」
陸修靜一聲冷哼:「女娃子,難道你還不知?現在這南朝,不知道有多少人夢想著能勝過你和你阿兄,那樣就能一夜間揚名立萬。貧道要想給天師道的門人樹個榜樣,少不得也只好拿你們開刀。所以這比試,你們是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
林兒吐了吐舌頭,一時無語。陸修靜則嘿嘿一聲怪笑,就先行離開往建康去了。
林兒見他離去,只能嘆道:「真倒霉,莫名其妙又多了這麼個仇家,這事情可要亂套了。」
陶貞寶在後面笑道:「還不是那時候師姊要惹事,這下報應來了吧。」
林兒哼哼道:「好嘛,都怪我,好像你們都沒參與似的。怕什麼,既然都回來了這可惡的建康,咱們就誰都別怕。走,進城,見阿兄去。」
眾人過了長江,先到顏師伯家安頓。現在人多,城南的宅子顯然是住不下的,所以蘭英就將住處直接安排到了顏師伯家。收拾妥當,林兒便要出門去大牢。許多人都想與她同去,可大牢也站不下這麼多人。林兒左右思索,還是讓蘭英和尋陽這兩個阿嫂與她一道去,木蘭、雙妹則在牢外守護,以防不測。
檀羽知道林兒今天到,早準備了乾淨衣裳換上。陳慶之在旁忍不住取笑道:「你這是大閨女上轎吧,打扮得這麼仔細。」
檀羽卻一本正經地道:「難不成讓我蓬頭垢面地見她?你以前私會的時候打扮得不比我仔細?」
不多時,就聽見了門外有女子的聲音,那是蘭英在給牢頭一些好處。
林兒終於到了!
沒有語言、沒有動作、甚至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眼神交匯的那一刻,所有的故事都停止了。
沒有微笑、沒有流淚、甚至眼角眉間都忘了抽動片刻。只是這樣呆呆地望著,忘記了周圍一切。
也沒有人提醒他們,這不需要提醒。他們從上個紀元,就已經心靈相通,哪還需要任何提醒。
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對方,直到這半年多的情緒儘可能地平抑下來,才聽林兒幽幽地喚了聲「阿兄」,又聽檀羽淡淡地回了句「小妹」。
牢門打開,林兒走進牢房,檀羽伸手接住,然後輕輕地說道:「你瘦了。」林兒回道:「你也是,我好像都不認得你了。」
夜夜夢裡出現著的最愛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卻變得那樣模糊。時間,沖淡著記憶的美好,卻沖不淡感情的真摯。
檀羽方才微笑道:「沒關係,從此我們不再分開。那樣你就可以重新認識我了。」
林兒被他逗得一樂,搖著頭道:「阿兄騙我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才不信你。」
這一問一答之間,眾人終於瞭然,這還是那對情深若篤的檀氏兄妹。
八個多月的時間,他們各行其道,一個成了南朝最炙手可熱的智士,一個成了北涼最讓人喪膽的將軍。誰又知道,他兩個卻只是想做一對隔世的情侶,沒有紛擾、沒有不安,只是平淡地攜手到老。所以,他們只是深情地望著對方,讓承諾的電波在眼神中迴響。於是,他們會心地一笑,把一切的話語,都在這一笑之間,全部消融。
(第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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